第8章 冰雪消融,月下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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氈包內,喜慶的商討聲浪似乎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將角落裏的顧遠隔絕在外。烏爾托婭指尖那帶著少女馨香的溫熱帕子,輕輕拂過他額角冰冷的細汗,如同投入冰封深潭的一粒火星,瞬間激起一片混亂的漣漪,卻無法真正融化那沉積在心底的、名為愧疚與悲痛的萬年玄冰。
顧遠身體驟然僵硬,幾乎要本能地揮開這不合時宜的觸碰。他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看身邊少女眼中那份純淨又熾熱的傾慕。他此刻的心,早已被一個叫喬清洛的女子占據,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與撕扯。
喬清洛……
這個名字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他的心髒。
石洲初見,他懷著冰冷的目的。利用喬家,利用喬家二小姐對“英雄”的天然好感,作為立足石洲、對抗李存勖的棋子。他精心編織著謊言,扮演著落魄卻堅韌的英雄,博取她的信任,進而掌控喬家的資源。他本意是利用,是冰冷的算計。他甚至計劃在合適的時機揭露真相,用冷酷的現實擊碎她的幻想,讓她成為他棋盤上一顆更聽話的棋子。
可意外發生了。
是那個吻嗎?還是更早?當他重傷,在生死邊緣徘徊時,是她日夜守護,衣不解帶。是她用那雙狡黠靈動的眼睛,盛滿了真切的擔憂和心疼,一點一滴地瓦解了他堅硬的防備。是她在他意識模糊時,那個帶著藥汁苦澀與少女清甜氣息的吻,如同一個封印,將他到了嘴邊的真相徹底堵了回去。
那一刻,他動搖了。為什麽?是因為她低頭喂藥時,那專注的側影,像極了記憶深處那個早已模糊的、名叫阿茹娜阿古拉的亡妻嗎?那嬌小的身形,那份混合著天真與堅韌的氣質,仿佛是縮小版阿古拉在這異世的一個翻版?還是因為,在爾虞我詐、步步驚心的權謀世界裏,她這份毫無保留、純粹到近乎愚蠢的信任和愛意,像一道刺破黑暗的光,直直照進了他早已荒蕪的心田?
他分不清了。他隻知道,計劃偏離了軌道。他無法再像對待工具一樣對待她。他開始享受她依賴的眼神,喜歡看她為他的事業夙夜憂勞、殫精竭慮的樣子。石洲在她手中被打理得井井有條,成為他堅實的後方。那份初始的算計,被欲望取代,最終,在日積月累的相守與共同麵對的風雨中,沉澱成了他無法否認、也無法割舍的——愛。
可他虧欠她!虧欠得太多太多!
他精心布局,瞞著她,讓她心目中溫暖安寧的家園石洲,最終成了他麻痹李存勖、引君入甕的陷阱,在她眼前化為修羅場!他不得不帶著她背井離鄉,來到這風沙漫天的苦寒之地。為了塑造沉迷酒色、胸無大誌的假象給李存勖看,他日日在她麵前“寵幸”那個周德威的遠房表妹蘇婉娘。看著她強忍淚水、看著他親手撕碎她心中對愛情最後一點幻想的眼神,他心如刀絞,卻隻能硬起心腸演下去!她的心,在那段日子裏,早已被他親手撕得粉碎!
她為他懷上寤兒,在擔驚受怕和石洲必須打理好根基的陰影下,九死一生才生下這個孩子。後來,又千辛萬苦誕下明赫和攸寧這對龍鳳胎。她的身體早已被掏空,她的精神早已疲憊不堪。來到契丹,氣候不適,水土不服,他沉浸在歸鄉的喜悅和重建部族的忙碌中,隻記得給她提供最好的物質保障,卻忘了她內心的孤寂和委屈。當她因思鄉而落淚,最終的爆發嗔怪,他竟覺得她“不懂事”,甚至厭煩,冰冷地丟下一句“養著吧,你就歇著吧”。
這哪裏是她不懂事?!分明是他顧遠瞎了眼!蒙了心!
她為他付出了一切——青春、愛情、家園、健康、乃至尊嚴!而他還給她的是什麽?是欺騙、是利用、是冷漠、是傷害!
如今,她和次子赫兒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若已罹難,屍骨可還安在?若被滑哥所擒……那等待她的將是何等不堪的淩辱?光是想象那畫麵,顧遠就感到一股腥甜直衝喉頭,五髒六腑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揉碎!
“我怎麽對得起她……我怎麽配……”他內心的嘶吼無人聽見。
她的狡黠靈動,為了他在懷胎時還夙夜憂慮的模樣,她燃燒自己的生命支撐他控製石洲的時光……一幕幕,如同最鋒利的冰錐,反複穿刺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他控製石洲燃燒生命,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部族,可這對得起那個默默燃燒自己、隻為照亮他的喬清洛嗎?
越想,思緒越亂,如同被狂風攪動的暴風雪,冰冷刺骨,絕望窒息。愧疚、悔恨、悲痛、自我厭棄……種種情緒瘋狂地撕扯著他,讓他高大的身軀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冷汗如漿,瞬間浸透了內衫。
烏爾托婭敏銳地感覺到了他情緒的劇烈波動。她停下擦拭的動作,看著他蒼白的臉上那近乎崩潰的痛苦神色,看著他緊握成拳、指節發白的手,看著他緊閉雙眼卻無法抑製的淚意濡濕了濃密的睫毛。她的心也跟著揪緊了。她不知道他具體在想什麽,但那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絕望,讓她感同身受般的心疼。
她不再猶豫,用帕子更輕柔、更堅定地擦拭著他額角不斷滲出的冷汗,她想用自己掌心的溫度,去撫平他靈魂的褶皺。
顧遠猛地睜開眼,那雙冰潭般的眸子此刻布滿了血絲,痛苦、迷茫、掙紮,如同困獸。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進了烏爾托婭清澈而充滿關切、甚至帶著一絲無畏愛意的眼眸中。
眼前是鮮活靈動的托婭,心中是生死未卜的清洛。
母親金薩日娜斬釘截鐵的話語在耳邊回響:“……托婭嫁過來,必須是正妃!明媒正娶!……把遠兒交給她照顧,我這個當娘的,放心!”
父母要盡孝,他不能拒絕母親這份遲來的、想要彌補他傷痛的心意。烏爾托婭,這個聰慧、勇敢、對他一片赤誠的好姑娘,她有什麽錯?她憑什麽要承受他顧遠帶來的苦難?拒絕她,看著她嫁給別人?他不忍心,更覺得那是對這份純粹情意的褻瀆。
可清洛……清洛怎麽辦?那份沉甸甸的虧欠和刻骨的愛意,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橫亙在他和新的可能之間。
亂!太亂了!
顧遠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矮凳。他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搖晃了一下才勉強站穩。他需要空氣!需要離開這逼仄的、充滿喜慶卻讓他窒息的空間!他需要一個人,麵對這無解的困局!
“遠兒!”金薩日娜立刻注意到兒子的異樣,擔憂地喊道,“你要去哪?”
顧遠沒有回頭,隻是疲憊地擺擺手,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出去……走走。”他推開氈包門簾,踉蹌著衝入了外麵初春清冷的夜色中。
“族長!”乞答孫乙涵立刻跟上,鐵塔般的身軀充滿了擔憂。
“別跟來!”顧遠頭也不回,厲聲喝止,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疲憊和煩躁,“去,看看烏爾善那小子,比寤兒大不多少,剛才嚇壞了,好好安撫他。”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我沒事,就想一個人靜靜。”
乞答孫乙涵看著顧遠踉蹌卻依舊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憨厚的臉上滿是擔憂,但他對顧遠的命令有著近乎本能的服從。他撓了撓頭,甕聲甕氣地應道:“是!族長!”轉身走向角落裏還在抽泣的小烏爾善,努力擠出一個自認為最和善的笑容,試圖用笨拙的方式逗弄安撫這個被嚇壞的孩子。
金薩日娜看著兒子消失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深深的疼惜。她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知道他此刻內心正經曆著怎樣的天人交戰。她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真正敲開他心門的人。
她的目光轉向同樣一臉擔憂、準備追出去的烏爾托婭,不動聲色地遞過去一個鼓勵而堅定的眼神,微微點了點頭。
烏爾托婭瞬間明白了薩日娜嬸嬸的意思。她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無比堅定。她抓起顧遠剛才脫在一旁的深色貂裘,對著金薩日娜用力點了點頭,像一隻輕盈的鹿,悄無聲息地掀開門簾,追著顧遠的身影,融入了清冷的月光之中。
初春的草原夜晚,寒意刺骨。殘雪未消,在月光下反射著清冷的光。顧遠沒有走遠,就在營地外圍一處背風的緩坡下停住了腳步。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地跌坐在冰冷的草地上,背靠著一塊嶙峋的石頭。
月光如水,灑在他蒼白如雪的臉上,勾勒出眉宇間化不開的沉重。他仰著頭,望著那輪清冷的彎月,仿佛在質問蒼穹。淚水,這個在戰場上流血不流淚的鐵血男兒,此刻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決堤的洪水,無聲地沿著他堅毅的臉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衣襟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阿茹娜、阿古拉、喬清洛……一張張鮮活的麵容在眼前閃過,最終定格在喬清洛那雙含淚控訴、又帶著無盡眷戀的眼眸上。
就在這時,一件帶著體溫的貂裘輕柔地披在了他顫抖的肩膀上。顧遠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
“王爺……天冷,注意身子。”烏爾托婭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輕柔得像怕驚擾了月光下的孤魂。
顧遠沒有動,也沒有擦淚,隻是自嘲地、帶著濃重鼻音低語,聲音破碎而悲涼:“王爺?嗬……我這個左穀蠡王,不過就是耶律阿保機那個豺狼用來咬人、又時刻提防著怕被反咬的惡犬罷了!我對外稱‘本王’,不過是裝腔作勢,是施壓,是自保!什麽王爺……我算個哪門子王爺?唐朝那些躺在錦繡堆裏、醉生夢死的閑散王爺,怕是比我這一生都要幸福快活千百倍吧?” 他的話語裏充滿了對命運的嘲弄和對自身處境的深刻洞察,更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憊與厭棄。
烏爾托婭沒有接他關於權力和身份的悲歎。她默默地走到他身邊,挨著他坐下,絲毫不介意冰冷的草地。她伸出手,細心地為他將肩上的貂裘攏得更緊、更密實,她想用自己的力量為他隔絕這世間的寒冷。
然後,她微微側過頭,看著顧遠在月光下淚痕交錯、寫滿痛苦的臉,輕輕地、清晰地喚了一聲:
“遠哥哥。”
轟!
這三個字,如同三道驚雷,毫無預兆地劈開了顧遠冰封的心防!
遠哥哥……
多久了?多久沒有人這樣叫他了?
八年前,在苗疆溫暖的竹樓裏,那個如同火焰般熱情奔放、最終卻因他而凋零的阿古拉,最喜歡這樣叫他,帶著少女的嬌憨和依戀。
在他十八歲那場盛大卻注定悲涼的婚禮上,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阿茹娜,在新婚之夜羞紅著臉,也愛這樣喚他,帶著新嫁娘的憧憬與溫柔。
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最純粹的時光,是初戀的青澀與幸福,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意氣風發。
然而,短短八年,天翻地覆!阿茹娜死於難產,阿古拉為他香消玉殞,喬清洛生死不明……“遠哥哥”這個稱呼,連同那份被珍藏在心底的溫暖與悸動,早已隨著親人的逝去和命運的殘酷碾壓,被他深深地、痛苦地埋葬在記憶最冰冷的角落,不敢觸碰,不忍回憶。
此刻,這個聲音,這個稱呼,從這個他初識不久、卻勇敢闖入他混亂世界的少女口中喚出,帶著一種奇異的、穿越時空般的魔力,精準地擊中了他內心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
那被強行壓抑、冰封了八年的情感洪流,瞬間衝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顧遠猛地轉過頭,淚眼朦朧地看著身邊的烏爾托婭。月光下,她的臉龐泛著柔和的光暈,眼神清澈而堅定,帶著一種無畏的、近乎悲憫的溫柔。那聲“遠哥哥”,仿佛不是簡單的稱呼,而是一把鑰匙,開啟了他塵封已久的、對溫暖與愛最原始的渴望和……恐懼。
內心的冰封,在這一刻,發出了清晰可聞的碎裂聲。
顧遠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規勸:“你……你這姑娘……傻不傻啊?”他看著烏爾托婭,像是在看一個即將踏入深淵的無知者,“我……我比你大好幾歲!我……我孩子都有三個了!跟過我的女人……三個……全死了!阿茹娜、阿古拉、清洛……她們……她們都……”他哽咽著,無法再說下去,“我天生……就是這命!克親克妻的煞星命格!你娘說得對啊!聽你娘的,嫁她給你選的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多好!跟著我?嗬……說不定哪天……你就跟清洛一樣……屍骨無存了……你……你真傻啊……”
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後一句,既是說給她聽,更是對自己命運的控訴和詛咒。他希望她能退縮,希望她能清醒,希望她能遠離他這個注定帶來不幸的旋渦。
然而,烏爾托婭的反應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她沒有反駁,沒有辯解,甚至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恐懼和動搖。她隻是靜靜地聽著,那雙明亮的眼眸始終溫柔地注視著他,仿佛能包容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厭、所有的絕望。
然後,她做了一個大膽得讓顧遠都為之屏息的動作。
她緩緩抬起手,帶著一絲少女的羞澀,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堅定,輕輕地、輕輕地撫上了顧遠的臉頰。指尖劃過他冰冷皮膚上細密淩亂的胡茬,那粗糲的觸感讓她微微一頓,隨即更加輕柔地撫摸著,仿佛在安撫一頭受傷的猛獸。她的掌心溫熱,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我不管。”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如同玉珠落盤,敲在顧遠混亂的心弦上,“我不怕。”
她的目光迎著他痛苦迷茫的眼神,沒有絲毫閃躲:
“我隻知道,遠哥哥你現在一定很痛苦,很痛苦。痛苦得像是要把自己撕碎了。”
“我不想知道那些過去有多沉重,也不想知道未來有多危險。”
“我隻知道,”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回憶的暖意和感激,“是你,在我一生中最絕望的一天,像天神一樣降臨,用雷霆手段碾碎了巴哲爾那個惡魔!是你,給了我希望,救回了我的自由!讓我不用像貨物一樣被他霸占!”
“我隻知道,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覺得……覺得我們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我的心告訴我,這就是緣分。你的後方,你的家人,我一定能為你分擔,一定能照顧好!”
“我隻知道,我看到你,心裏就裝不下別人了。你就是你,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你的強大,你的神秘,你的冷酷下藏著的溫柔,你對部族未來的思考……都讓我著迷!我就喜歡這樣的不同!”
“安逸?”她微微揚起下巴,帶著草原女兒的驕傲和決絕,“隻要跟著你,要飯都行!隻要能陪在你身邊,刀山火海我也不怕!死?嗬,遠哥哥,你怕嗎?”
最後一句反問,如同驚雷,炸響在顧遠混亂的腦海!
“死?嗬,遠哥哥,你怕嗎?”
怕?他顧遠怕過什麽?從十四歲就跟著叔公踏上戰場,無數次在屍山血海中爬出來,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怕的是失去!是辜負!是看著至親至愛因他而死卻無能為力!
烏爾托婭這番話,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山盟海誓的承諾,卻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碎了他為自己構築的、名為“不幸”和“保護”的囚籠!她看到了他的痛苦,卻選擇無視那所謂的“煞星命格”;她感激他的拯救,更被他的“不同”深深吸引;她不在乎世俗眼光,不畏懼生死險途,隻求能陪在他身邊!
這份純粹、勇敢、無畏的愛意和信任,如同最熾熱的熔岩,洶湧地衝擊著他心中那塊名為“喬清洛虧欠”的堅冰!裂紋在擴大,冰層在融化!
顧遠的心防,徹底被撼動了!他眼中的痛苦迷茫,被一種巨大的震驚和難以言喻的悸動所取代。他含淚望著眼前這個在月光下仿佛發著光的少女,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希冀:“為什麽……為什麽你甘願受這委屈?我……我能給你什麽?寤兒都四歲了,他懂事了……他如果不認你,你的委屈會有多大?我現在腹背受敵,強敵環伺,你跟著我……一定會受苦!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樣?” 他像是在問她,更像是在問自己,問這殘酷的命運。
烏爾托婭笑了。那笑容如同初春草原上第一朵綻放的野花,純淨而明媚,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她沒有回答“為什麽”,而是用行動代替了言語。
她輕輕地將頭靠在了顧遠寬厚卻微微顫抖的肩膀上。這個動作自然而親昵,充滿了依賴和信任。她的發絲帶著淡淡的草香,拂過他的頸側。然後,她抬起手,用溫熱的指腹,極其溫柔地、一點一點地擦去他臉上殘留的淚痕。她的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世間最珍貴的易碎品。
“長生天告訴我,”她靠在他肩上,聲音輕柔卻充滿了某種篤定的力量,如同在訴說一個古老的預言,“遠哥哥這樣的英雄,不能孤獨。”
“長生天也告訴我,”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少女的甜蜜和羞澀,“我的意中人,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遠哥哥,別怕嘛,”她的語氣變得輕快而充滿活力,像是在哄一個不安的孩子,“寤兒比我弟弟烏爾善還小呢,以後啊,我就把他當成我自己的兒子來疼!你繈褓中的小女兒攸寧,也是我的女兒!遠哥哥的骨肉,就是我的骨肉!我會用我的命去護著他們!”
“遠哥哥心裏的苦,”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無比的認真和心疼,“我幫你分。一個人扛著,太重了。”
“我就把他當成我自己的兒子來疼!”
“遠哥哥的骨肉,就是我的骨肉!”
“遠哥哥心裏的苦,我幫你分。”
這樸實無華卻字字千鈞的話語,如同最溫暖的泉水,終於徹底衝垮了顧遠心中最後一道冰堤!她那毫不介懷、主動接納他過往的態度,她那分擔痛苦、共擔未來的決心,她那將他的孩子視為己出的承諾……像一道光,照亮了他黑暗絕望的心房!
喬清洛的虧欠依然沉重如山,但那塊冰,在托婭這溫暖而堅定的泉水流淌下,開始真正地、不可逆轉地融化了。不是遺忘,而是……被新的希望和承諾所包裹、所撫慰。
顧遠的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流包裹、融化。那是一種被理解、被接納、被堅定選擇的震撼和感動。他顫抖著,緩緩抬起手,不是推開她,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握住了烏爾托婭那隻為他擦拭淚水的手。
那是一隻屬於少女的手,纖細卻並不柔弱,帶著練箭留下的薄繭,此刻正被他冰冷的大手包裹著。
“你……”顧遠的聲音依舊沙啞,卻不再破碎,而是帶著一種重獲新生的顫抖,“你真的……不怕?不怕跟著我……流不完的眼淚?那眼淚……會比我現在流的……多得多……”
烏爾托婭感受到他手掌的力度和傳遞過來的溫度,心中湧起巨大的喜悅和勇氣。她抬起頭,離開他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臉上綻放出一個狡黠而燦爛的笑容,如同暗夜中最明亮的星辰:
“嗤……”她輕笑出聲,笑聲清脆悅耳,打破了沉重的氣氛,“那這眼淚,一定是滋潤遠哥哥的泉水啊!讓遠哥哥這棵大樹,長得更高更壯,為我們遮風擋雨!”
這充滿生機與樂觀的比喻,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憨和智慧,瞬間擊中了顧遠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怔怔地看著她月光下明媚的笑靨,看著她眼中那份毫無保留的愛意和堅定,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力量,如同初春解凍的江河,奔湧在他四肢百骸!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目光望向天邊那輪皎潔的明月,脫口而出,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感慨,吟誦了一句應景的唐詩:
“舉頭望明月……”
話音未落,一個清脆而帶著書卷氣的聲音立刻接上,流暢自然,如同珠聯璧合:
“低頭思故鄉!” 烏爾托婭接得又快又準,眼中閃爍著聰慧的光芒,帶著一絲小小的得意看著顧遠。
顧遠渾身劇震!他猛地看向烏爾托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和刮目相看!
他隻知道托婭跟著母親識得一些契丹文和簡單的漢字,卻萬萬沒想到,她竟能如此流利地接上中原的唐詩!這份才情和聰慧,遠超他的想象!這不僅僅是對詩句的熟悉,更是一種心靈的契合,一種文化底蘊的共鳴!她絕不是一個隻有美貌的草原姑娘!
這份意外的驚喜,如同最後一縷春風,徹底吹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陰霾和疑慮。眼前這個美麗、聰慧、勇敢、堅韌、懂他、愛他、甚至能與他精神共鳴的姑娘,難道不正是長生天對他這半生坎坷、滿手血腥的……一種補償和救贖嗎?
月光如水,靜靜地流淌在兩人身上。顧遠看著烏爾托婭那雙映著月華、充滿愛意和期待的眸子,心中最後一點掙紮和冰寒,徹底消融殆盡。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濃烈愛意、無限憐惜和沉重責任的暖流,洶湧地填滿了他的胸膛。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重大的決心。顫抖著,他解下了腰間一直貼身佩戴的一柄短劍。
這短劍形製古樸,烏木劍鞘,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卻透著一股森然的寒意和歲月的沉澱。他將其鄭重地放在烏爾托婭的掌心。
“托婭……”他的聲音低沉而肅穆,帶著一種向天地立誓的莊重,“這柄短劍,跟了我整整十年。是我十五歲那年,跟隨叔公出征,在一場惡戰中,擊敗了一個極其難纏的幽州高手,從他貼身暗器囊中所得。它鋒利無匹,見血封喉,十年來,無數次在危難時刻救我性命,是我最信任的夥伴之一。”
他握緊托婭拿著短劍的手,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星辰:
“今日,我顧遠,以長生天之名,以此劍為證,向你立誓!”
“你的餘生,便是我餘生唯一的重心!我顧遠,定當以性命相護,絕不再讓你受半分委屈!”
“我對阿茹娜、阿古拉、喬清洛三人的虧欠與愛,今生已無法償還,若有來世,我願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以報!但今生今世,我顧遠所有的情意、所有的珍視、所有的忠誠,隻屬於你烏爾托婭一人!”
“此劍贈你,便是將我顧遠的性命與忠誠,一並交付於你!從今往後,你是我唯一的妻子,唯一的愛人!我顧遠在此立誓:此生此世,永不納妾,永不再娶!唯你一人!”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淩厲,帶著修羅般的煞氣:
“若蒼天無眼,再敢將你從我身邊奪走……我顧遠定當化身修羅,殺盡這世間負你之人!踏破九幽黃泉,也要將你尋回!”
這誓言,重逾千鈞!字字血淚,句句肺腑!是他對過去的告別,對未來的承諾,更是對烏爾托婭這份勇敢無畏的愛意,最鄭重的回應!
烏爾托婭握著那柄帶著顧遠體溫、仿佛有生命般微微嗡鳴的短劍,聽著他這如同泣血般的誓言,巨大的幸福和感動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淚水再次湧出,卻是喜悅的淚水。她知道,她終於敲開了這個強大而孤獨的男人的心門!她得到了他全部的、唯一的承諾!
“遠哥哥!”她嬌嗔地打斷他後麵那充滿血腥味的誓言,眼中含著幸福的淚花,臉上卻綻放出最明媚動人的笑容,“我不要你入修羅!我要你好好活著!和我一起,看著寤兒、攸寧長大!看著我們的部族重新強大起來!看著以後我們的孩子健康成長!”
話音未落,她做出了一個更大膽、更直接的舉動!
她踮起腳尖,雙手環住顧遠的脖頸,將自己溫軟芬芳的唇瓣,帶著少女全部的勇氣和愛意,主動地、堅定地印上了顧遠因驚愕而微張的、帶著淚痕鹹澀的薄唇!
這個吻,青澀而短暫,卻如同最強烈的電流,瞬間擊穿了顧遠所有的感官!他腦中一片空白,隻有唇上那柔軟溫熱的觸感,帶著少女特有的馨香,如同最醇美的甘泉,滋潤了他幹涸龜裂的心田!所有的痛苦、愧疚、掙紮,在這一刻,都被這純粹而勇敢的愛意徹底覆蓋、淨化!
短暫的驚愕之後,一股壓抑了太久、幾乎要將他焚毀的愛意和渴望,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轟然爆發!顧遠低吼一聲,不再是痛苦的嘶鳴,而是如同猛獸宣示主權般的低吟!他猛地收緊雙臂,將懷中輕盈的嬌軀緊緊箍住,他反客為主,深深地、熱烈地回吻下去!這個吻,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帶著失而複得的珍視,帶著對未來的無限承諾,熾熱而纏綿!
月光如水,靜靜地籠罩著這對在寒夜中相擁熱吻的璧人。清冷的草原夜風,似乎也變得溫柔起來。
良久,唇分。
烏爾托婭臉頰緋紅,氣息微喘,眼中卻盛滿了星光般的璀璨愛意。
顧遠深深地凝視著她,眼中再無迷茫,隻有一片澄澈而堅定的溫柔。他俯下身,一手穿過她的腿彎,一手攬住她的纖腰,稍一用力,便將她輕盈的身體穩穩地打橫抱了起來——一個標準的公主抱。
“啊!”烏爾托婭驚呼一聲,隨即羞澀地將臉埋進他寬闊堅實的胸膛,聽著他胸腔裏那沉穩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他懷抱的溫暖和力量,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甜蜜。
顧遠抱著她,如同抱著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大步流星地朝著燈火通明的烏爾圖家氈包走去。他的步伐穩健而有力,腰背挺得筆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肩負起了新的、更甜蜜的責任。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那高大挺拔的身姿,重新煥發出屬於左穀蠡王的、睥睨一切的自信與力量,隻是這一次,這份力量中,融入了前所未有的柔情。
氈包內,金薩日娜、古日連明與烏爾圖夫婦早已商定了婚事的諸多細節,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娶親的日子就定在三日後!時間雖緊,但顧遠帶來的財物豐厚,金薩日娜又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采買準備都不在話下。烏爾圖夫婦更是樂得合不攏嘴,仿佛在做夢一般。
就在這喜慶熱鬧的氛圍中,氈包門簾被猛地掀開。
顧遠抱著烏爾托婭,如同凱旋的將軍抱著他最重要的戰利品,大步走了進來。
氈包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金薩日娜最先反應過來,看著兒子臉上那不再冰冷、甚至帶著一絲溫柔紅暈的神色,再看看他懷裏羞得不敢抬頭、卻緊緊摟著他脖子的烏爾托婭,她的臉上瞬間綻放出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成了!她這把火,燒對了!她兒子那顆冰封的心,終於被這勇敢的姑娘融化了!
“哎呦!我的好兒子!好媳婦!”金薩日娜拍著手,笑得見牙不見眼。
烏爾圖和烏雲其其格更是驚喜交加,看著女兒被王爺如此珍視地抱在懷裏,之前的恐懼和擔憂早已煙消雲散,隻剩下滿心的歡喜和對未來的憧憬。
顧遠走到氈包中央,小心翼翼地將烏爾托婭放下,烏爾托婭腳一沾地,立刻羞紅著臉躲到了金薩日娜身後,引來眾人善意的哄笑。
顧遠沒有笑。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神情變得無比鄭重。他麵向烏爾圖和烏雲其其格,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單膝跪地,行了一個最莊重的契丹大禮!
“嶽父大人!嶽母大人!”顧遠的聲音洪亮而清晰,充滿了真誠的歉意和沉甸甸的承諾,“顧遠方才情急失言,言語無狀,辱及二老,實乃大錯!顧遠在此,向二老賠罪!懇請二老寬恕!”
他抬起頭,目光坦蕩而堅定:
“顧遠在此立誓,此生定當視托婭為唯一摯愛,敬之重之,護之愛之!絕不讓她受半分委屈!若違此誓,天誅地滅!請二老放心將托婭交予顧遠!”
烏爾圖和烏雲其其格哪裏見過王爺向他們行如此大禮?又聽到如此鄭重的承諾,激動得手足無措,連忙上前攙扶。
“哎呀!賢婿!快起來!快起來!”烏爾圖激動得語無倫次,“使不得!使不得啊!過去的事別提了!我們……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對對對!好女婿!”烏雲其其格更是笑得合不攏嘴,看著顧遠,怎麽看怎麽滿意,之前的恐懼和憤怒早已被“王爺女婿”的巨大喜悅衝得無影無蹤,“都是一家人了!不說兩家話!快起來!以後托婭就交給你了!她要是任性,你該管教就管教!”
烏爾托婭從金薩日娜身後探出頭來,嬌嗔地跺了跺腳:“額吉!你說什麽呢!”她跑到顧遠身邊,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將他扶起來,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對著父母撒嬌道:“他才不敢欺負我呢!有薩日娜嬸嬸給我撐腰呢!是吧,嬸嬸?”她俏皮地看向金薩日娜。
金薩日娜哈哈大笑:“沒錯!他敢欺負你,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烏爾托婭又看向躲在乞答孫乙涵身後、正怯生生偷看的小烏爾善,故意板起臉,對著顧遠嬌嗔道:“還有!大壞蛋!要動我弟弟!哼!以後你要是敢欺負他啊,我就跟婆婆哭!讓婆婆教訓你!”
這嬌憨可愛的模樣,引得滿堂大笑。連一直憨厚的乞答孫乙涵都忍不住咧開大嘴笑了。
顧遠看著身邊巧笑倩兮、大方得體、瞬間就將方才的尷尬化解於無形、更讓氣氛變得更加融洽溫暖的烏爾托婭,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愛憐和滿足。他反手握住她挽著自己胳膊的小手,十指緊扣,眼中是化不開的柔情。
“不敢。”他低聲應道,聲音裏帶著笑意和寵溺。
“哈哈哈哈哈!”金薩日娜開懷大笑。
“好!好!好啊!”古日連明摸著胡子,憨厚地笑著。
烏爾圖夫婦更是笑得合不攏嘴,看著女兒和王爺女婿你儂我儂的模樣,隻覺得此生無憾。
清冷的晚春寒夜,在這小小的氈包裏,卻被這你儂我儂的愛情甜蜜、家人團聚的歡慶氣氛,烘烤得溫暖如春,充滿了勃勃的生機與無限的希望。苦難的陰霾似乎被暫時驅散,新的故事,正伴隨著這份在傷痛中萌芽、在月光下定格的愛情,悄然展開……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