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誰還記得那勺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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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幕在淩晨收了尾,沈星河蹲在老院門口已經是第三天。
    他盯著門環上那枚銅鈴鐺,雨珠順著紋路往下淌,像極了母親臨終前床頭滴答的吊瓶。
    往常這時候,父親該端著搪瓷缸出來遛彎了,缸沿沾著隔夜的茉莉花茶漬,走兩步就得咳兩聲,震得缸裏的茶葉直晃。
    可這三天,門裏半點動靜都沒有。
    \"星河哥?\"林夏撐著傘從巷口跑來,發梢沾著水汽,\"張嬸說今早看見建國叔往廢品站去了?\"
    沈星河霍然起身,褲腿沾了滿地的梧桐葉。
    他推門時手在抖——門沒鎖,銅鎖頭掛在門框上,像隻掉了牙的老狗。
    堂屋的窗戶敞著,風卷著舊報紙往地上撲。
    沈建國佝僂著背蹲在雜物堆裏,灰白的頭發被翻找時帶起的浮塵染成了淺黃。
    他懷裏抱著個斑駁的鐵罐子,罐身漆皮剝落,勉強能辨認出\"加碘精製\"四個字,是父親當年在國營鹽廠當車間主任時發的福利。
    \"爸?\"沈星河喊了一聲。
    老人肩頭一顫,鐵罐子\"當啷\"掉在地上。
    他抬頭時眼眶發紅,像剛哭過:\"小星...我找這罐子三天了。\"他彎腰去撿,指節因用力泛白,\"你媽最後一年...吃啥都沒味兒。
    我總說多放點鹽,她說"淡點好"。
    可我知道,她是嚐不出了。\"
    沈星河的呼吸一滯。
    記憶突然翻湧——母親化療後總說\"今天的菜真香\",他以為是父親手藝見長,卻沒注意到她夾菜時總在碗邊蹭掉半勺,沒注意到她把辣椒炒肉裏的青椒全挑給他,自己隻吃白飯。
    \"那年中秋,她說想吃我醃的糖蒜。\"沈建國用袖口擦了擦罐子,聲音啞得像砂紙,\"我泡了三壇,她就嚐了一顆,說"甜得發齁"。
    後來才明白,她嘴裏早沒了甜,隻有苦。\"
    林夏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背。
    她的手涼,像當年在醫院走廊裏遞給他的那杯溫水。
    沈星河這才發現自己在發抖,喉嚨裏堵著塊燒紅的炭:\"爸,您...怎麽不早說?\"
    \"說啥?\"沈建國把罐子抱進懷裏,像抱著什麽易碎的寶貝,\"你媽躺床上還念叨,"老沈的鹽罐子可別扔"。
    我那會兒就想,等她好了...等她能嚐出味兒了...\"他突然頓住,喉結滾動兩下,\"可她沒等到。\"
    院角的老石榴樹被風刮得沙沙響。
    林夏摸出手機,剛要打開攝像頭,沈星河按住了她的手腕。\"他這輩子,\"他望著父親斑白的鬢角,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沒為自己說過話。\"
    傍晚的陽光透過窗欞,在舊衣櫃上投下斜斜的光帶。
    沈星河翻母親的遺物時,一塊藍布從箱底滑出來——是她常係的碎花圍裙,邊角磨得發毛,口袋裏鼓著什麽。
    他伸手一摸,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條。
    字跡歪歪扭扭,像是握不穩筆時寫的:\"老沈愛鹹,星河嫌辣,少放醬油。\"末尾畫了個歪歪的笑臉,墨水暈開一片,像滴沒擦淨的淚。
    \"媽記不住藥名,\"沈星河捏著紙條,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卻記得我們的口味。\"
    林夏湊過來看,睫毛在紙上投下小扇子似的影子:\"她那時候...是不是疼得寫不動?\"
    \"化療最後幾次,\"沈星河喉頭發緊,\"她連筷子都拿不住。\"他把紙條輕輕夾進母親的舊菜譜,擺上灶台最顯眼的位置——那是母親生前切菜的地方,案板上還留著她刻的小月亮。
    當晚,沈建國來取飯時,腳步在廚房門口頓住了。
    他盯著菜譜上的紙條,老花鏡滑到鼻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鹽罐子。
    \"您總說鍋要養,\"沈星河盛了碗焦豆腐,湯勺碰著瓷碗叮當作響,\"其實人也在養鍋。
    媽養了您一輩子口味,現在輪到我們養您了。\"
    老人沒說話。
    他伸手碰了碰紙條,指腹蹭過\"老沈愛鹹\"那幾個字,像在確認什麽。
    過了好久,他才低低應了聲:\"那...明天我帶鹽罐來。\"
    第二天清晨,沈星河在老槐樹下支起小凳時,看見父親提著鹽罐走過來。
    罐身擦得發亮,連脫落的漆皮都被仔細粘好了。
    \"今兒不賣焦豆腐。\"沈建國把鹽罐往灶台上一放,從懷裏掏出個玻璃飯盒,\"我老同事老周,在養老院呢。
    他前兒跟我念叨,吃啥都沒味兒。\"他舀了勺鹽,在鍋底焦塊上慢慢撒開,鹽粒落在熱油裏\"劈啪\"作響,\"我攢著這罐鹽,就等給他嚐嚐"有人記得"的鹹。\"
    陽光穿過樹杈,在鹽粒上跳著金斑。
    沈星河望著父親佝僂的背影,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老沈嘴笨,可他的鹽罐子,比誰都實在。\"
    那天的飯香飄出好遠。
    張嬸端著空碗來還,悄悄往他手裏塞了張紙條:\"你媽寫的"少放醬油",讓我想起我老伴總嫌我手重...今天我照她的法子做了,女兒說,像她小時候的味道。\"
    王大爺的信是孫女代寫的,歪歪扭扭的鉛筆字:\"爺爺說,您媽紙條上的字,比他藏了三十年的酒還香。\"
    沈星河坐在老槐樹下,看著滿桌的回信,眼淚啪嗒啪嗒掉在紙上。
    風掀起一張信紙,上麵歪歪扭扭畫了顆心——是昨天那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寫的,她說:\"阿姨,我奶奶說,您媽媽的鹽,比我腕上的紅繩還甜。\"
    暮色漫上來時,沈建國蹲在灶邊添柴火。
    他咳得厲害,背弓成一張老弓,卻還在跟林夏念叨:\"下周該給老周送第二罐鹽了,得挑晴天...雨天路滑。\"
    沈星河走過去,輕輕拍了拍父親的背。
    老人抬頭看他,眼角的皺紋裏盛著夕陽。
    \"爸,\"沈星河說,\"下周三,我陪您去養老院。\"
    沈建國愣了愣,低頭撥弄柴火:\"成...順便把你媽那菜譜帶上,老周說他也想學。\"
    晚風卷起地上的信紙,有一張飄到沈星河腳邊。
    他彎腰去撿,聽見父親低低的咳嗽聲,混著柴火劈啪的響。
    那聲音像根細針,輕輕紮進他心裏——他突然想起,父親最近總說\"老了,記性差\",可前兒社區體檢通知單,他藏在枕頭底下的動作,快得像個偷糖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