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燒糊的飯,最好吃的人最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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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漫過鐵桶邊緣時,沈星河的鞋尖碾到塊碎磚。
    他蹲下身,看見磚縫裏卡著半截火柴,磷頭早被磨得發白,倒像顆凝固的星子。
    \"兄弟,來坐!\"穿工裝的漢子拍了拍身邊的水泥墩,鐵皮罐刮鍋底的刺啦聲戛然而止。
    沈星河這才注意到,那口黑黢黢的鐵鍋正架在鐵桶上,鍋底焦痕疊著焦痕,像道深褐色的年輪。
    刮焦塊的是個戴藍布帽的老人,鐵皮罐邊緣蹭著鍋底,手腕有股老熟的巧勁,刮下來的焦屑落在掌心,他湊近些聞了聞,就著指縫倒進湯裏。
    \"您這是...\"沈星河摸出兜裏的鹽包,遞過去時被老人笑著推了回來。
    老人掌心的焦屑沾著油星,在暮色裏泛著暗金:\"不用,就愛這口焦。
    新鍋下鹽是鹹,老鍋下鹽是甜——\"他用鐵皮罐敲了敲鍋底,\"這鍋跟著我從河南到廣東,那年在工地餓三天,就靠它煮了碗糊粥。\"他忽然笑起來,眼角的皺紋裏落著火星子,\"新鍋不認人,老鍋才知誰餓過。\"
    沈星河喉結動了動。
    他摸出隨身的鋁製飯盒,盒蓋打開時,幾星焦屑隨著風飄起來。
    這是母親當年燒糊的米飯,他留了二十年,從前總想著修補,此刻卻鬼使神差地撒進鍋裏。
    焦屑落進湯裏,\"滋啦\"一聲,像句沒說出口的問候。
    \"好!\"戴工裝的漢子拍了下大腿,\"兄弟懂行!\"他舀了碗湯遞過來,湯裏浮著焦屑,混著白菜香直往鼻腔裏鑽。
    沈星河接過來時,手指觸到碗壁的溫度——和記憶裏母親遞給他的那碗糊飯,燙得一模一樣。
    手機在褲袋裏震動時,湯碗剛喝到見底。
    是林夏的語音,提示音輕得像片羽毛。
    沈星河走到帳篷角落,風掀起藍白帆布的邊角,漏進的光正好落在手機屏上。
    \"星河,我昨天去養老院送飯......\"林夏的聲音帶著點鼻音,像是剛哭過又忍回去,\"有個爺爺吃著吃著就哭了,說他兒子二十年沒回家,可這糊味啊,"像他媽當年趕他出門時鍋裏燒的"。\"她頓了頓,背景音裏有碗碟輕碰的脆響,\"我沒敢問後來,可我知道——有些飯,不是為了吃飽,是為了讓人敢想起誰。\"
    語音結束時,沈星河的拇指停在\"重播\"鍵上。
    他數著心跳重播了三次,第三次聽到\"敢想起誰\"時,喉頭發緊。
    他摸出隨身的錄音筆,把這段語音錄了進去,標簽頁寫著\"未說出口的那口\",鋼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又補了句\"林夏的聲音,要暖過冬天\"。
    夜更深時,沈建國的視頻請求跳了出來。
    畫麵裏是老房子的廚房,暖黃的燈泡在頭頂晃,父親正蹲在灶台前,手裏的舊鍋鏟輕輕刮著新鐵鍋的焦底。
    他佝僂的背在燈光下投出長影,鍋鏟尖兒刮過焦痕時,會輕輕頓一頓,像在確認什麽。
    \"爸?\"沈星河叫了聲。
    沈建國抬頭,眼角的皺紋裏還沾著點鍋灰:\"我今天沒做飯,就在這兒刮。\"他用鍋鏟指了指灶台,\"你媽走前,我也這樣守過她的鍋。
    現在輪到我了——有人燒,我就刮;沒人燒,我也得留著刮刀。\"他笑起來,眼角的鍋灰被揉成模糊的團,\"你媽總說我手笨,可你看,這焦底刮得比她當年還勻。\"
    沈星河望著父親鬢角的白發,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模樣。
    那時她躺在病床上,還念叨著\"廚房的鍋該刮了\",他總說\"我來\",卻總被瑣事耽擱。
    此刻父親弓著背的身影,和記憶裏母親靠在門框上看他做飯的身影疊在一起——原來最深的參與,不是掌勺時的風光,是願意為別人的火,彎下腰。
    整理\"火種包\"是在次日清晨。
    舊帆布包裏裝著母親的菜譜、林夏收集的糊味故事、還有這些年他撒過的焦屑樣本。
    翻到菜譜最後一頁時,一張便簽飄了出來,是林夏的字跡:\"鍋貼豆腐,火大三分鍾......以下空白)\"。
    \"留白了?\"他給林夏發消息。
    視頻很快撥過來,林夏正站在廚房,身後的鍋冒著熱氣:\"下一頓,讓抽中輪值的人自己寫。\"她指了指牆上的白板,上麵歪歪扭扭記著\"老張的糊粥\"、\"王嬸的焦饅頭\",\"你看,昨天劉奶奶寫了"糊餅要放芝麻",比我寫的可生動多了。\"
    沈星河摩挲著那張便簽,想起母親菜譜裏夾著的小紙條:\"記錯也好,日子本來就不是抄出來的\"。
    原來最真的傳承,不是複製舊痕,是留出空白,讓後來的人填進自己的焦味。
    某個飄著細雨的夜晚,沈星河在陌生城市的小巷支起了小爐。
    他故意把火調得太旺,豆腐在鍋裏發出\"滋啦\"的尖叫,很快邊緣就卷起了焦邊。
    巷口的路燈昏黃,照見個穿藍外套的少年蹲在三步外的石階上,下巴抵著膝蓋,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鍋裏的焦豆腐。
    \"要嚐嚐嗎?\"沈星河盛了碗遞過去。
    少年縮了縮脖子,搖頭時發梢滴下兩滴水:\"我媽也總燒糊,她說"糊了才有人記得回家"。\"他說完就跑了,像隻受了驚的貓。
    沈星河沒追,隻把碗放在石階上。
    半小時後回來,碗空了,底下壓著半截鉛筆寫的字:\"謝謝,我明天還來。\"
    風掀起紙條,卷著它往巷口飄去。
    沈星河站在原地,摸出隨身的鋁製飯盒。
    這是最後一撮焦屑了,混著母親的、父親的、林夏的、工人們的,還有那個少年的。
    他鬆開手,焦屑隨著風散進雨裏,像把撒向夜空的星子。
    手機在褲袋裏震動時,他正蹲在爐前收拾炭塊。
    未讀消息是條地址:\"西南鎮的老灶房空了,要去看看嗎?\"發信人是個陌生號碼,但備注欄寫著\"老張頭的朋友\"。
    沈星河望著雨幕裏漸遠的紙條,忽然笑了——他走過的路,自會冒煙。
    他蹲下身,用指尖撥了撥爐裏的餘燼。
    火星子\"噌\"地躥起來,在雨裏劃出道暖黃的弧。
    明天,該去看看那座老灶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