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稻場殘餅,蠻騎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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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來的打穀場在秋初的毒日頭下泛著油亮的金黃。
剛脫粒的稻穀堆成半人高的小山,飽滿的穀粒裹著細碎的稻殼,被熱風催出的甜香混著新翻泥土的腥氣,在低窪處凝成黏膩的“秋老虎”之氣。
場邊的竹席上曬著未脫粒的稻穗,穗芒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銀光,隨風輕晃時發出 “沙沙” 的輕響,像無數隻蟲豸在低語。
薛安都蹲在最大的一堆稻堆旁,脊梁佝僂得像一段被蟲蛀的枯木。
他身上那件打滿補丁的粗麻襖,下擺沾著濕漉漉的泥點和枯黃的稻葉 —— 顯然是為了裝得更像,他特意在浸了水的稻田泥地裏多滾了幾圈。
手裏把玩的半塊米餅長著綠黴,黴斑像苔蘚般爬滿焦黑的邊緣,餅屑簌簌落在膝頭,混著稻殼粘成一團。
“咳。。。 咳咳咳。。。” 他突然劇烈咳嗽,枯瘦的肩膀劇烈聳動,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
這是他在流民營裏學來的本事 —— 前日見一個垂死的老稻農咳得撕心裂肺,那副隨時要斷氣的模樣,連最凶的兵痞都嚇得不敢靠近,唯恐被沾染上惡疾。
身後穀倉的陰影裏,沈攸之的重劍隊正用稻秸蓋住甲胄。
青年將領的虎頭盔被稻殼埋了半截,隻露出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正盯著遠處沙丘後的動靜。
他腰間的重劍裹著浸了水的麻布,劍鞘與稻秸摩擦的窸窣聲,被風吹過稻場的呼嘯和遠處淮河的濤聲蓋得嚴嚴實實。
“來了。” 沈攸之的低語順著稻秸縫隙飄過來,像條冰冷的蛇滑過薛安都後頸。
薛安都眼角的餘光瞥見三個黑影出現在沙丘頂。
是幾個鮮卑斥候,皮襖下擺掖著彎刀,馬鞍旁懸著的狼牙棒在陽光下甩出點點寒光。
他們勒馬觀望時,馬蹄刨起的黃沙與稻場的金浪在天際線處撞成一片混沌,其中一個斥候突然指向場邊的竹席,用鮮卑語喊了句什麽,另外兩人頓時笑了起來 —— 那竹席上曬著的稻穗足有半畝,在他們眼裏無疑是 “糧倉豐足” 的鐵證。
薛安都把米餅往泥裏按了按,故意讓黴斑蹭上更多黑泥。
他拖著一條腿往穀倉挪,每走三步就踉蹌一下,腳踝處的 “舊傷”——其實是用布條勒出的紅痕——仿佛隨時都會錯位。
最前麵的斥候果然動了,馬蹄聲由遠及近,鮮卑語的嗬斥像碎石子砸過來:“老東西,不想活了嗎,看見我們魏騎就跑?”
薛安都猛地癱坐在地,懷裏的米餅 “啪” 地掉在地上。
他抬起頭,露出被煙火熏黑的牙齒,涎水順著嘴角往下淌。
“官爺。。。 官爺饒命。。。 小的。。。 小的不是跑。。。”
他指著自己的腳踝,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這腿。。。 去年被一群騎馬的大人的馬蹄碾過,小的走快了就疼。。。”
斥候勒住馬,皮靴踩著薛安都的手背碾了碾:“這裏有多少糧?”
“多。。。 多著呢。。。” 薛安都的聲音突然亮了些,仿佛暫時遺忘了恐懼。
“那穀倉裏。。。 全是附近剛打下來的新稻,每顆都有這麽大個!”他邊說邊比劃。
“小的。。。 小的偷偷藏了幾壇米酒,就埋在稻堆底下,官爺要是不嫌棄。。。”
斥候的眼睛亮了,那是種混雜著貪婪與輕蔑的光。
他調轉馬頭往回奔,馬蹄揚起的塵土濺了薛安都滿頭滿臉。
跑出去三丈遠後,斥候突然又勒住馬,大聲回頭喝道:“若敢騙我,把你這老骨頭碾成稻殼!”
薛安都望著他們的背影,突然挺直脊梁,鐵掌在稻堆上連拍三下。
“啪、啪、啪” 的悶響混著稻粒滾動的 “沙沙” 聲,像某種隱秘的暗號。
“索虜馬上就要來了!”
“動手!”隨著薛安都一聲令下,稻秸堆裏瞬間冒出無數黑影。
宗愨的弓弩營士兵扛著硫磺火罐,貓腰跑到預設的土溝裏,罐口的引信被陽光曬得卷曲。
沈攸之抽出重劍,麻布落地的瞬間,劍脊上的血槽映出他年輕卻猙獰的臉:“左翼斷崖,快!”
三百重劍手踩著稻秸鋪就的暗道潛行,劍刃劃破空氣的輕響,被穀場西側的瀑布聲蓋得嚴嚴實實。
那瀑布是去年山洪衝出來的,如今成了最好的天然屏障,水聲轟鳴處,恰好遮住行軍的動靜。
有個新兵不小心踢到了場邊的稻桶,空桶 “哐當” 滾出老遠,沈攸之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按進稻堆,自己則抓起兩把稻殼往空中一撒 —— 紛飛的稻殼落下時,恰好遮住了滾動的空桶。
薛安都爬起來拍掉身上的泥,破襖下露出的鐵甲閃著冷光。
他撿起那半塊發黴的米餅塞進懷裏,這是辛棄疾特意讓他準備的 ——“越真實的誘餌,越能釣出最貪婪的大魚”。
他想起今早準備時,夥夫長不解地問:“用新米餅不好嗎?”
他當時隻笑了笑 —— 隻有發黴的米餅,才符合一個苟活的老稻農的身份。
日頭西斜時,穀場的陰影被拉得老長。
宗愨蹲在土溝裏檢查火罐,硫磺的刺鼻氣味讓他打了個噴嚏。
他身旁的一位少年兵正用稻秸擦拭弩箭,箭簇淬過的毒液在暮色中泛著幽藍,像極了淮河深處的磷火。
少年兵突然指著天空,壓低聲音道:“將軍,您看。”
三隻蒼鷹正盤旋在穀倉上空 —— 那是鮮卑斥候放出的哨鷹,它們的巢穴就在拓跋仁的中軍大帳旁。
宗愨扯了扯嘴角,將火罐的引信再理短三分:“等會兒讓這些畜生嚐嚐硫磺的味道。”
他突然瞥見少年兵的箭囊裏插著一支雕翎箭,箭尾的白羽格外醒目,皺眉道:“換普通箭羽,別讓他們看出是飛虎軍的製式武器。”
遠處的地平線上突然揚起黃塵,像條翻滾的黃龍。
薛安都眯起眼,看見最前麵的騎士舉著狼頭旗,旗角繡著的 “拓跋” 二字被風扯得變形。
他轉身鑽進穀倉後的暗洞,那裏藏著十名最精銳的飛虎軍,手裏握著冶山特鑄的三棱錐,錐尖的倒鉤上還纏著細小的稻殼 —— 那是為了在黑暗中增加殺傷力。
“來了。” 暗洞裏的親兵低聲道,掌心的汗浸濕了錐柄的防滑紋。
薛安都按住他的手,從暗洞的縫隙往外看。
拓跋仁帶著他的全部家當——五千騎兵已衝到穀場邊緣,鐵蹄踏碎打穀用的青石碾盤,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拓跋仁本人揮舞著破甲錐,甲胄上的裂痕在暮色中像道醜陋的傷疤 —— 那是多年征戰疆場,被某個勇猛的敵將一斧劈開的舊傷。
“南蠻的糧倉,都是老子的!” 拓跋仁的狂笑聲撞在穀倉的木板上,震得掛在梁上的稻穗簌簌落下。他身後的親兵已開始卸穀倉門板,稻穀傾瀉而出的 “嘩嘩” 聲裏,混著他們用鮮卑語喊出的汙言穢語:“快!裝滿麻袋!回去讓那些南蠻娘們看看,誰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薛安都數著衝進穀場的騎兵數量,當第三千個黑影踏入那片預設的火攻區時,他對著暗洞外的親兵做了個手勢。
親兵扯開喉嚨嘶吼,聲音卻被淹沒在鮮卑人的歡呼裏。
但沒有關係,斷崖上的宗愨早已看到了信號 —— 那是一麵突然豎起的黑旗,在夕陽下像塊凝固的血,與漫天飛舞的稻殼形成詭異的對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