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河口三角洲與泥沙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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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隊駛離灰岩島的第三日,海色漸由靛藍轉為渾濁的土黃,仿佛有人將整條黃河的水傾入海中。寶兒用指尖蘸取船舷邊的水,嚐之帶著淡淡的土腥味,與灰岩島的鹹澀截然不同 —— 掌心的水珠蒸發後,留下細密的泥沙,在陽光下泛著金黃,恰似被揉碎的陽光沉澱在水中。
“夫人,測深繩沉不下去了!” 哈桑舉著纏滿淤泥的麻繩大喊,繩頭的鉛錘已被泥沙包裹成球狀,原本光滑的表麵變得粗糙,“這底下的泥比鹽沼地的爛泥還黏,竹篙插進去能直著立住,船再往前走怕是要陷進去!” 他說得沒錯,船尾的浪花不再是白色,而是翻湧著土黃色的濁流,船板與水麵接觸的地方,已凝結起薄薄的泥殼,如同給船身鑲了層土黃色的邊。
老舵手趴在船邊,觀察水流的紋路,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是河口!” 他的手掌在水麵快速劃過,感受著水流的阻力,“這種水色是大河往海裏灌泥沙,年深日久堆出的灘塗,咱們老家的錢塘江入海口就是這模樣,隻是沒這麽大動靜。” 他的話很快得到印證,了望手在桅杆上大喊,聲音裏帶著驚奇:“東北方向有綠色的林子!像浮在泥上的綠毯子!”
眾人望去,隻見遠處的黃濁水麵上,矗立著一片茂密的綠色植被,樹冠參差不齊,最高的幾棵樹幹筆直如旗杆,氣根從枝幹上垂下,紮入水中的部分泛著白色,如同無數吸管在汲取水分。靠近後才發現,這些植物生長在淺灘上,根部周圍的泥沙被固定成小塊,浪頭衝過時隻泛起細小的漣漪,不像別處的泥沙那樣隨波逐流。
“是紅樹林!” 曾在珠江口見過的水手激動地說,他指著氣根之間的空隙,幾條小魚在其中穿梭,鱗片在濁水中仍能反射出銀光,“這種樹不怕鹹水,根須能抓住泥沙,把流動的灘塗變成結實的陸地,隻是底下的泥太深,船靠太近會陷進去。” 他說得沒錯,測深繩顯示此處水深不足五尺,且變化極大,剛才還是三尺的地方,片刻後竟能沒過篙杆,如同底下有隻無形的手在翻動泥沙。
正午的陽光格外強烈,河口的水麵蒸騰起白色的霧氣,將紅樹林籠罩成綠色的迷宮。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腐葉味,混雜著淡水與鹹水交匯的奇特氣息,吸入肺中帶著微涼的濕意,與火山區的燥熱截然不同。更奇特的是,水麵上漂浮著無數細小的植物碎屑,它們並不隨波逐流,而是在某個區域打著旋,形成一個個黃色的漩渦,恰似大地在水中留下的指紋。
“是淡水在跟海水打架。” 老舵手用篙杆撥開一團水草,杆身帶出的泥沙裏混著腐爛的蘆葦,“大河往海裏灌淡水,海水往岸上湧鹹水,兩股力道撞在一起,泥沙就堆成了灘塗,船走在這兒,就像踩在晃悠的棉花上。” 他的話得到印證,船身突然傾斜,原本平穩的航行軌跡變得曲折,仿佛被兩隻大手來回拉扯,羅盤的指針在 “子” 位與 “午” 位之間劇烈擺動,銅針與刻度盤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船隊試圖沿著紅樹林邊緣航行時,遭遇了更棘手的狀況。淺灘上突然冒出大片黑色的淤泥,質地黏稠如膠,船槳劃進去便被牢牢吸住,拔出來時帶著 “咕嘟” 的聲響,如同從巨獸口中抽離。哈桑讓人將幾塊木板拋入淤泥,木板竟像被吞噬般緩緩下沉,片刻後隻露出邊緣的一角,表麵很快覆蓋上一層泥殼,仿佛被大地悄悄收納。
“這種泥叫‘爛泥田’,” 當地漁民出身的船員臉色發白,他的腳曾在類似的灘塗被陷,至今留著圓形的疤痕,“人走上去會越陷越深,力氣再大也拔不出腳,去年就有個收網的漁民被它吞了。” 他的話未落,紅樹林中突然傳出 “撲通” 一聲,一隻試圖涉水的水鳥被淤泥困住,翅膀徒勞地拍打,很快便被黃色的泥漿淹沒,隻留下細小的羽毛在水麵漂浮。
河口的水流呈現奇特的分層。上層是渾濁的淡水,帶著泥沙的黃色;下層是清澈的鹹水,泛著靛藍的光澤,兩者在船尾交匯成模糊的界線,如同在水中鋪展的雙色綢緞。寶兒讓人將空陶罐倒置沉入水中,提起時罐口的淡水與罐底的鹹水涇渭分明,中間的夾層泛著細密的氣泡 —— 這是鹽躍層,淡水的密度小於鹹水,便形成了這種不混合的分層,船的吃水深度不同,感受到的水流阻力也截然不同。
“得讓船身保持平衡。” 寶兒觀察著船尾的分層線,突然想起在洋流交匯區的經驗,“把貨艙的壓艙石挪到兩側,讓船身吃水均勻,就能減少搖晃。” 船員們依令行動,花崗岩巨石在甲板上滾動,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船身果然漸漸平穩,羅盤指針的擺動幅度也明顯減小,雖然仍有偏差,卻已能辨認大致方向。
午後的河口突然刮起東南風,風力不大,卻讓水麵的泥沙泛起更大的漣漪。紅樹林的氣根在風中搖曳,相互碰撞發出 “沙沙” 的聲響,如同無數人在低聲交談。更奇特的是,風勢改變了水流的方向,原本向海的淡水突然倒灌,推著船隊向岸邊的淺灘漂去,船底擦過泥沙的聲音如同指甲刮過木板,讓人頭皮發麻。
“是漲潮了!” 老舵手盯著遠處的水位線,原本裸露的灘塗正被緩慢淹沒,紅樹林的樹幹上,去年的潮水痕跡此刻已沒入水中,“這種河口的潮汐比外海晚一個時辰,漲起來慢,退下去也慢,就像個沒睡醒的懶漢,可一旦發力,能把船推上灘塗。” 他讓人將長繩係在紅樹林的氣根上,借助樹木的拉力穩定船身,繩結處的氣根雖然纖細,卻異常堅韌,能承受整艘船的拖拽力。
船員們在一處相對開闊的水域發現了驚喜。紅樹林的間隙中隱藏著一條天然水道,水深丈許,水流清澈,與周圍的濁水形成鮮明對比。水道兩側的泥灘上,布滿了螃蟹的洞穴,洞口堆積著圓形的泥球,如同被精心雕琢的珠子。幾隻白鷺站在泥球上,細長的喙精準地啄向洞穴,每一次都能叼出一隻掙紮的螃蟹,動作嫻熟得如同技藝精湛的工匠。
“跟著白鷺走!” 漁民出身的船員指著水道深處,“這種鳥專挑幹淨的水道落腳,底下的泥硬,沒那麽多爛泥田,而且它們知道哪有魚,跟著準能找到出海口。” 他說得沒錯,當船隊順著白鷺的飛行軌跡航行時,測深繩顯示的水深始終穩定,船底再未出現擦過泥沙的聲響,紅樹林的氣根也漸漸稀疏,水道愈發寬闊。
河口的泥沙中隱藏著另一重寶藏。船員們在清理船底的淤泥時,發現泥塊中混著細小的陶片,胎質細膩,表麵還殘留著青色的釉彩,顯然是古代瓷器的碎片。更令人驚喜的是,一片較大的陶片上,竟能辨認出 “越窯” 的字樣,邊緣的蓮紋圖案與泉州博物館收藏的唐代瓷器如出一轍,說明此處曾有繁榮的航運活動,隻是被泥沙掩埋在歲月深處。
“是泥沙把古城藏起來了。” 寶兒撫摸著陶片上的紋路,邊緣的磨損顯示它已在水中浸泡了數百年,“大河每年帶來的泥沙能堆出半尺厚的新土地,年深日久,連城池都會被埋進地下,就像被大地收進了倉庫。” 她讓人將收集到的陶片編號記錄,與灰岩島發現的 “永樂三年” 標記對比,發現兩者的紋飾風格有傳承之處,顯然是同一區域不同時代的人類活動痕跡。
夜幕降臨時,河口的水麵泛起微弱的磷光,與灰岩島的發光貝類不同,這是淡水與鹹水交匯時,微生物發生化學反應產生的光芒,如同散落的螢火蟲在水中遊動。這些光點並不固定,而是隨著水流的分層上下浮動,上層淡水區的光點稀疏,下層鹹水區的光點密集,恰似天然的指示燈,標記著水域的深淺。
“這些光是最好的水深表。” 寶兒指著光點密集的區域,“鹹水區的泥沙少,水深足夠;光點稀的地方是淡水帶來的泥沙淤積,船底容易擱淺。” 她讓人將收集到的發光微生物裝入陶罐,懸掛在船側,罐中的光芒隨水流變化明暗,果然避開了幾處隱藏的淺灘,船身行駛得愈發平穩。
深夜的河口傳來 “咚” 的悶響,並非觸礁,而是一塊巨大的浮木撞上了船身。浮木上長滿綠色的苔蘚,樹幹上還留著人工砍伐的痕跡,顯然是從上遊的森林衝下來的。船員們將浮木拖上船,發現木材堅硬如鐵,是造船的好材料,便用麻繩將其固定在船尾,打算帶回泉州。
黎明時分,東南風漸漸平息,河口的水流恢複正常。朝陽升起時,金色的陽光灑在渾濁的水麵上,將泥沙染成耀眼的金色,紅樹林的葉片上滾動著水珠,反射出七彩的光芒,宛如無數顆寶石鑲嵌在綠色的樹冠上。退潮後的泥灘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足跡,有鱷魚的爪痕,有水鳥的爪印,還有人類的腳印,新舊交錯,如同大自然的日記,記錄著這片土地的日與夜。
船員們趁著退潮清理船底,用竹刮子將附著的泥沙刮下,堆積在甲板上竟有半尺厚,其中混雜著貝殼、陶片和細小的魚骨,如同一個微型的河口生態係統。哈桑讓人將桐油與炭灰混合,塗抹在船底,這種混合物能在泥沙中形成光滑的保護層,減少航行阻力,效果比單純的桐油更好。
寶兒讓人將河口的發現一一記錄在航海圖上:用黃色標注泥沙淤積區,藍色畫出安全水道,紅色標記紅樹林的分布範圍,旁邊詳細注明潮汐漲落時的水位變化、淡水與鹹水的分層規律、白鷺與螃蟹的活動軌跡,以及陶片發現的具體位置。這些帶著泥土氣息的記錄,與灰岩島的潮洞標記、火山區的熱泉分布相互呼應,讓航海圖上的 “自然密碼” 愈發完整。
船隊離開河口時,回望那片被金色陽光籠罩的三角洲,紅樹林如同綠色的城牆守護著這片土地,渾濁的河水與清澈的海水在遠方交匯,形成一條模糊的線,仿佛大地與海洋在此握手言和。船員們的臉上雖帶著疲憊,卻難掩收獲的喜悅 —— 他們不僅穿越了這片泥沙遍布的險地,更讀懂了河流與海洋的對話,那些流動的泥沙、分層的水域、發光的微生物,不過是大自然用時間書寫的詩篇,是陸地與海洋共同編織的畫卷。
船帆再次鼓滿風,帶著新的發現與滿船的泥沙氣息,朝著下一片未知的海域駛去。甲板上,用紅樹林氣根與麻繩編織的新纜繩散發著淡淡的草木香,比之前的繩索更堅韌耐用;航海圖上新添的標記如同金色的絲線,將河口、灰岩島、火山區串聯成一幅完整的航海畫卷。寶兒望著遠方的海平麵,心中明白,每一處水域都有它獨特的性格,每一次穿越都是對自然規律的深刻理解,而真正的航海智慧,便藏在這些看似平凡的泥沙與水流之中,等待著用心的人去發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