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潮灘葦蕩與耐鹽禾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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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裹著鹹腥氣漫過船舷時,甲板上的桐油布正往下滴著水,每一滴都帶著細碎的鹽粒,在柚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白圈。寶兒將昨晚繪製的河口航道圖鋪開,羊皮紙邊緣還卷著潮汽,圖上用朱砂標注的 “紅樹林區” 旁,新添了幾處波浪形符號 —— 那是漁民出身的船員提醒的 “爛泥田” 邊界,此刻正被霧中的潮聲驗證,遠處傳來 “咕嘟” 的氣泡破裂聲,如同大地在淺眠中翻身。
“夫人,葦蕩裏有動靜!” 哈桑舉著望遠鏡低聲喊道,鏡筒裹著的鯊魚皮還帶著潮氣。眾人望去,隻見成片的蘆葦在霧中搖晃,墨綠色的葦葉相互摩擦,發出 “沙沙” 的聲響,其間夾雜著細微的 “窸窣” 聲,像是有什麽小動物在穿行。靠近後才發現,是幾隻灰褐色的野兔在啃食葦根,它們的毛色與淤泥融為一體,唯有抽動的鼻子暴露蹤跡,而被啃過的葦稈斷口處,竟滲出帶著鹹味的汁液。
老舵手用篙杆撥開葦叢,竹篙沒入泥中尺許,帶出的土塊攥在手裏能擠出鹽水。“這地叫‘潮打灘’,” 他粗糙的拇指碾著泥塊裏的葦纖維,“漲潮時泡在鹹水裏,退潮時被日頭曬得冒白煙,能長東西的都是硬漢。” 他的話未落,寶兒突然指著葦叢深處,聲音裏帶著驚喜:“那是什麽?”
眾人望去,隻見一片低矮的綠色植物混在蘆葦間,葉片細長如稻,卻比尋常稻禾矮壯,穗子沉甸甸地低著頭,穀粒呈紅褐色,外殼上凝著薄薄的白霜。最奇特的是,它們的根係暴露在泥外,像無數白色的胡須紮進鹽堿地,潮水退去後,這些根須會分泌出晶瑩的液珠,落地即化為細小的鹽晶,仿佛在主動排出體內的鹽分。
“是野禾苗!” 曾在江南種過田的船員蹲下身,手指輕輕拂過稻穗,穀粒飽滿得壓彎了秸稈,“俺們老家的稻子經不起鹽,澆半瓢海水就蔫了,這東西竟能在爛泥裏長這麽好!” 他摘下一粒穀,用牙咬開外殼,裏麵的米粒帶著淡淡的粉白,嚼之微澀,卻有回甘,不像有毒的樣子。
正午的日頭驅散晨霧,潮打灘的景象愈發清晰。這片野禾苗的分布極有規律,沿著退潮時的水痕呈帶狀生長,最密的地方能遮住底下的淤泥,稀疏處則與蘆葦交錯,形成天然的 “禾葦相間” 帶。寶兒讓人丈量,發現每株禾苗的間距約為兩尺,恰好能避開潮水的直接衝擊,而根係向兩側延伸的範圍,又能抓住流動的泥沙,讓植株在軟泥中站得更穩。
“這些苗在自己造地呢。” 老舵手嘖嘖稱奇,他指著一株被連根拔起的禾苗,根係周圍纏著細密的泥塊,“蘆葦抓不住的細沙,都被它們的根須網住了,年深日久,就能把灘塗變成能長莊稼的地。” 他說得沒錯,禾苗密集區的淤泥明顯比別處結實,用篙杆戳下去,阻力要大上三成,表麵還結著一層薄薄的鹽殼,像給土地蓋了層保護膜。
漲潮時分,禾苗的應對機製更顯神奇。隨著海水漫過根部,葉片會逐漸卷曲,減少水分蒸發,穗子則微微抬起,避免穀粒被海水浸泡。更令人驚訝的是,葉片表麵的白霜會變厚,用手指刮下,嚐之鹹澀味比之前重了許多 —— 顯然是在通過葉片排鹽,這與紅樹林用氣根泌鹽的方式雖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得弄些種子回去。” 寶兒讓人取來陶罐,打算收集成熟的穀粒,“泉州府的鹽堿地多,要是能種活,比種蘆葦強十倍。” 船員們小心翼翼地采摘,卻發現穀殼異常堅硬,用手搓不動,得用石臼輕碾才能脫殼。哈桑靈機一動,取來火山熱泉區帶回的硫磺結晶,與草木灰混合後撒在脫殼的穀粒上:“老家用這法子存稻種,蟲不咬,還發芽快。”
午後的天氣突變,西南風卷著烏雲壓過來,潮打灘上掀起渾濁的浪花。禾苗在風中劇烈搖晃,卻很少有倒伏的,原來它們的秸稈基部是空心的,能減少風的阻力,穗子頂端還長著細小的絨毛,能緩衝風力。更奇特的是,風雨中,成群的海鳥落在禾叢裏,它們並非來覓食,而是用身體護住被風吹得傾斜的植株,仿佛在與這些植物相依為命。
“這些鳥和禾苗是老相識了。” 漁民出身的船員解釋道,他指著鳥糞落在禾葉上的痕跡,“鳥糞裏有養分,禾苗結的籽能喂鳥,這是互相幫襯呢。” 他說得沒錯,檢查鳥糞時,果然發現裏麵混著未消化的禾苗碎屑,而被鳥糞覆蓋的禾苗,長勢明顯比別處旺盛,葉片更綠,穗子也更飽滿。
雨停後,潮打灘出現了意外之喜。一片被風吹倒的禾苗下,露出幾處陶片,拚湊起來竟是半個破陶罐,內壁還殘留著炭化的穀粒,形狀與野禾苗的種子一模一樣。陶罐的胎質粗糙,帶著明顯的手工痕跡,底部刻著一個模糊的 “鹽” 字,顯然是前人在此種植或儲存禾種的證據。
“看來不是第一次有人發現它們了。” 寶兒摩挲著陶罐邊緣的磨損處,“這罐子的樣式像唐末的,說明這片禾苗至少長了上百年,能經得起這麽久的潮起潮落,可見有多皮實。” 她讓人將炭化的穀粒與新鮮種子對比,發現兩者的大小、形狀幾乎一致,證明這種野禾的特性十分穩定,代代相傳變化不大。
夜幕降臨時,船員們在禾苗區搭起臨時的觀察棚。用紅樹林氣根和蘆葦杆紮成的棚子,既能擋潮又能透氣,棚下的泥地上,鋪著收集來的禾葉,散發出淡淡的草香。寶兒借著油燈的光,在海圖上仔細標注:用綠色圓點標記禾苗密集區,紅色三角注明鹽殼厚度,藍色曲線畫出潮汐淹沒的範圍,旁邊還特意記下 “鳥護苗”“根泌鹽” 等特性,字跡被潮汽浸得有些模糊,卻一筆一劃格外認真。
深夜的潮聲格外清晰,漲潮的海水再次漫過禾苗根部。寶兒趴在棚邊觀察,發現被海水浸泡的根須會輕微蠕動,像是在主動吸收水分中的養分,而葉片上的鹽霜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與遠處灰岩島的發光貝類遙相呼應。她突然明白,這些看似柔弱的植物,早已在與海洋的拉鋸中,練就了一身生存的硬功夫,它們的每一寸生長,都是對這片潮打灘最精準的適應。
黎明時分,收集的種子已裝滿三個陶罐。船員們用桐油布仔細密封罐口,再裹上蘆葦葉防潮,小心翼翼地搬入艙底。老舵手則在船尾做了個簡易的標記,將一束帶著穀穗的蘆葦係在纜繩上,隨風飄動的穗子像麵小小的旗幟,標記著這片藏著寶貝的潮灘位置。
船隊離開時,寶兒回頭望去,晨光中的潮打灘綠得發亮,野禾苗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與他們道別。她知道,這些紅褐色的穀粒,將和海圖上的標記一樣,成為這次遠航最珍貴的收獲 —— 比起金銀,能讓百姓在鹽堿地上種出糧食的種子,才是真正能安定天下的財富。
船帆鼓滿風,帶著新的發現和滿艙的希望,繼續朝著下一片未知的海域駛去。甲板上,那個裝著禾種的陶罐被小心地放在舵輪旁,仿佛成了新的 “羅盤”,指引著船隊在探索自然的同時,也不忘為人間帶回生生不息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