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路線之爭

字數:13268   加入書籤

A+A-


    上一回我們說到,在東線戰場上,蘇聯紅軍在一係列春季大反攻中,徹底解放了烏克蘭和克裏米亞半島,兵鋒直指羅馬尼亞;而在北方,被圍困了長達872天的列寧格勒也終於迎來了自己的解放。然而,從這一回開始,我們將把時間的指針往回撥一年,把視線暫時轉向太平洋戰場。在那裏,同樣正在醞釀一場足以改變世界格局的巨大風暴
    1943年初夏,南太平洋的瓜達爾卡納爾島。
    幾個月前,這裏還是屍橫遍野、饑餓與疾病肆虐的人間地獄。而現在,幸存下來的美國大兵們正享受著來之不易的喘息之機。他們在潮濕的雨林裏,用繳獲的日軍鋼盔當鍋,煮著珍貴的咖啡;用工兵推土機平整出來的空地上,打起了棒球;更多的人則是躺在吊床上,一邊躲避著蚊蟲,一邊給遠方的家人寫信,信裏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喜悅和對未來的憧憬。
    對他們來說,仗打贏了,接下來就是把日本人徹底趕出太平洋,然後回家。邏輯簡單明了。
    然而,在幾千英裏之外的華盛頓,五角大樓的會議室裏,氣氛卻遠沒有那麽輕鬆。雪茄的煙霧繚繞,巨大的太平洋地圖鋪滿了整個牆壁。一群佩戴著將星的將軍們,正為了“接下來怎麽打”這個問題,爭得麵紅耳赤。
    瓜島的勝利和山本的死,確實是兩個巨大的轉折點。它標誌著日本的擴張勢頭被徹底遏製,美軍第一次從日本人手裏奪過了戰略主動權。這是開戰以來,美國人第一次可以站直了腰板,思考“我們想去哪裏打”,而不是“敵人會從哪裏打過來”。
    勝利的喜悅是真實的,但隨之而來的焦慮也是真實的。
    現在,主動權在我們手裏了,但通往東京的道路有無數條,我們該走哪一條?
    廣袤的太平洋上,下一個目標是哪裏?是繼續在所羅門群島的爛泥裏打滾,還是去更遠的地方?
    最核心的問題是,這場反攻,到底該由誰來主導?是陸軍,還是海軍?
    這個問題,就像一個十字路口,擺在了美軍麵前。往左走,還是往右走,將直接決定未來數百萬士兵的命運,以及戰爭的最終形態。這個十字路口的中心,站著兩個性格、背景、理念截然不同,卻同樣聲名顯赫的人物。
    一位,是遠在澳大利亞的陸軍五星上將,道格拉斯·麥克阿瑟。
    另一位,是坐鎮珍珠港的海軍五星上將,切斯特·尼米茲。
    一場圍繞著戰略方向的激烈爭論,即將拉開帷幕。而這場爭論的結果,將塑造整個太平洋戰爭的下半場。
    要理解太平洋戰場的路線之爭,我們得先把視角拉高,看到美國全球戰略的全貌。你會發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太平洋戰場,其實是個“後娘養的”。
    之前咱們說過,早在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發生後不久,美國總統羅斯福與英國首相丘吉爾就在阿卡迪亞會議上明確提出了“先歐後亞”的戰略,即優先擊敗德國,再集中力量對付日本。
    為什麽是“歐洲第一”?
    道理很簡單。在羅斯福和他的智囊們看來,納粹德國,才是對世界文明和美國國家利益最根本、最致命的威脅。希特勒的野心是征服整個歐洲大陸,控製大西洋。一旦讓他成功,他將整合歐洲強大的工業、科技和人力資源,成為一個美國無法單獨抗衡的超級怪獸。從文化和血緣上說,美國是歐洲文明的延伸;從地緣政治上說,大西洋是美國的生命線。
    相比之下,日本雖然凶悍,但在當時的美國決策者眼中,它更像一個區域性的麻煩。它國力有限,工業基礎薄弱,雖然暫時占領了大片地盤,但隻要切斷它的石油和橡膠供應,它就是一頭被困住的野獸,早晚會自己耗死自己。
    所以,美軍的全球戰略大棋盤上,棋子的擺放非常明確:先集中主力,聯合英國和蘇聯,幹掉納粹德國;至於小小的日本,讓他先蹦躂個兩天也沒啥大不了的。
    戰略定了,資源分配自然就跟著走。
    戰爭打的是什麽?說到底,打的是鋼鐵、石油、飛機、坦克和人。在“歐洲第一”的大原則下,美國龐大的戰爭機器生產出來的物資,絕大部分都像潮水一樣湧向了大西洋。
    據統計,在1942年到1943年間,美軍超過60的軍事力量、運輸船隻和後勤補給,都優先供應給了歐洲和北非戰場。陸軍的精銳部隊,比如第1步兵師“大紅一師”,首先被派往北非和西西裏。最新式的b17“空中堡壘”轟炸機,優先部署到英國,去轟炸德國的工業區。
    而遼闊的太平洋戰區,隻能分到剩下的那一小部分。用當時參謀長聯席會議的話說,太平洋戰區目前的任務是“遏製”,目標是守住夏威夷到澳大利亞的交通線,並在“量力而行”的前提下,發動有限的反擊。
    “量力而行”這四個字,說得好聽,其實就是“你們自己看著辦,家裏餘糧不多”。
    這就是為什麽瓜島戰役打得那麽艱苦卓絕。海軍陸戰隊在島上最困難的時候,連彈藥和食物都供應不上,因為大部分運輸船都被抽調去支援歐洲了。士兵們在前麵流血,後方的尼米茲和麥克阿瑟則像兩個經費緊張的管家,為了多要幾艘船、幾個中隊的飛機,天天跟華盛頓的“大老板”們哭窮。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美軍內部不同的軍種,也形成了不同的心態。
    美國陸軍:以陸軍參謀長喬治·馬歇爾為代表,他們的心思基本都在歐洲。對他們來說,戰爭的核心就是橫渡英吉利海峽,在法國登陸,和德國裝甲師在平原上進行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決戰。太平洋?那是一堆爛泥巴島,是海軍的活兒。
    美國海軍:以海軍作戰部長歐內斯特·金為代表,他們的想法正好相反。對海軍來說,太平洋才是他們真正的舞台。廣闊的大洋,正是檢驗航空母艦這種“新型海上力量”價值的絕佳試驗場。而且,偷襲珍珠港的奇恥大辱,必須由海軍親手來雪。他們對歐洲戰場興趣不大,總覺得那是陸軍的“一畝三分地”。
    麥克阿瑟將軍:他是個例外。他既是陸軍,又身在太平洋。對他來說,這場戰爭的焦點隻有一個——菲律賓。那是他曾經的防區,是他兵敗撤離的地方。他在離開時,對菲律賓人民許下了“我還會回來的”的誓言。這不僅是一個軍事目標,更是一個關乎他個人榮譽和美國國家信譽的政治問題。
    還有一點很重要,還有一點,千萬別忘了,為什麽當初小日本要不惜一切代價去占領東南亞?原因很簡單——那裏是日本最重要的資源供應地。
    從石油到橡膠,從錫礦到鋁土,日本本土幾乎什麽都缺,整個戰爭機器都靠著從南洋掠奪來的資源才能運轉。
    正因為如此,東南亞才是日本的生命線。盟軍隻要把這條生命線一刀切斷,日本就等於被鎖進了一個巨大的糧倉空空的囚籠裏。到那時候,可能都還用不著大規模反攻本土,日本自己就會先因為缺油、缺鋼、缺糧而慢慢餓死。
    所以你看,仗還沒怎麽打,內部的山頭和算盤就已經很清楚了。大家雖然都想打贏,但怎麽贏,從哪贏,誰來當主角,想法完全不一樣。這種分歧,在戰爭進入反攻階段後,終於徹底爆發了。
    路線之爭:南線還是中線?
    當華盛頓的將軍們把目光投向太平洋地圖時,兩條清晰的反攻路線浮現了出來。一條從南邊走,一條從中間走。這兩條路線,分別代表了兩位統帥的意誌和兩種截然不同的戰爭哲學。
    一、南線方案:麥克阿瑟的“回家之路”
    路線:從澳大利亞出發,首先肅清新幾內亞島的日軍,然後跳過俾斯麥群島,攻占摩鹿加群島,最後直搗菲律賓。
    代表人物:道格拉斯·麥克阿瑟。
    這條路線,是麥克阿瑟的執念。他的理由非常充分,而且充滿了感情色彩。
    首先,政治和道義。菲律賓曾經是美國的殖民地,是美國在遠東最重要的戰略資產。現在,數千萬菲律賓人民正在日軍的鐵蹄下受苦,美國有責任去解放他們。麥克阿瑟那句“我將回來”的承諾,通過媒體的傳播,早已家喻戶曉,成為美國對盟友的一種象征性保證。如果放棄菲律賓,美國的國際信譽何在?
    其次,軍事和後勤。這條南線緊貼著澳大利亞這條最重要的後方基地,補給線相對安全。而且,這條路線主要是沿著海岸線和大的島嶼推進,可以充分發揮陸軍和陸基航空兵的作用。每前進一步,就可以修建新的機場,為下一步提供空中掩護。這種穩紮穩打的“跳島”戰術,在麥克阿瑟看來,風險更小,也更符合陸軍的作戰習慣。
    所以,麥克阿瑟的方案,其戰略底色是:以陸軍為主導,依托陸基航空兵的掩護,一步一個腳印,收複失地,最終實現政治和軍事上的雙重勝利。
    麥克阿瑟本人,是一個極富戲劇化色彩的人物。他喜歡戴著雷朋墨鏡,嘴裏叼著玉米芯煙鬥,在鏡頭前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救世主般的英雄形象。對他而言,重返菲律賓,不僅是軍事行動,更是他人生的最高舞台。他在回憶錄中寫道:“解放菲律賓的責任,是我肩上最神聖的使命。”
    二、中線方案:尼米茲的“航母快車道”
    路線:從夏威夷珍珠港出發,橫穿中太平洋,像一把利劍直插日本的腹心。依次攻占吉爾伯特群島、馬紹爾群島、硫磺島,最後以衝繩島為基地,兵臨日本本土。
    代表人物:切斯特·尼米茲。
    這條路線,是海軍的傑作。它的邏輯,充滿了冷靜的理性和對未來戰爭的洞察。
    首先,效率和距離。這條中太平洋路線,是到達日本本土最短的直線距離。每攻占一個島鏈,就等於把戰線往前推進了上千公裏。這是一種大開大合的打法,旨在用最快的速度打到敵人老家門口。
    其次,戰略目的。海軍認為,戰爭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收複一城一地的失土,而是為了徹底摧毀日本的戰爭能力。要做到這一點,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對日本本土進行大規模戰略轟炸。當時美國正在研發一種超級武器——b29“超級空中堡壘”轟炸機。這種飛機的航程遠超以往,但它需要前進基地。馬裏亞納群島的塞班島、天寧島,距離東京隻有約2400公裏,是b29起飛轟炸日本本土最理想的平台。隻要拿下這裏,戰爭的進程將大大加快。
    最後,發揮海軍優勢。這條路線上的島嶼,大多是珊瑚環礁,麵積小,易攻難守,日本的防禦也相對分散。這正是美國海軍強大的航空母艦特混艦隊發揮作用的絕佳舞台。艦隊可以憑借其高速機動性,在廣闊的大洋上任意馳騁,集中優勢兵力,對選定的島嶼發動奇襲,打完就走,讓日軍防不勝防。
    所以,尼米茲的方案,其戰略底色是:以海軍為主導,利用航母機動艦隊的優勢,實施“蛙跳”戰術,快速推進,直取要害,為戰略轟炸創造條件,從而以最快的方式結束戰爭。
    尼米茲的性格,與麥克阿瑟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他為人謙遜、冷靜、理性,不事張揚,是一位典型的技術官僚型指揮官。他更關心的是後勤、數據和戰術細節,而不是在媒體麵前作秀。他相信,戰爭的勝利,靠的是精密的計算和強大的實力,而不是華麗的辭藻。
    就這樣,一個感性,一個理性;一個主陸,一個主海;一個著眼於收複過去的失地,一個著眼於贏得未來的勝利。兩條路線的背後,是兩種戰爭理念的激烈碰撞。
    路線之爭,最終被擺上了華盛頓最高決策層的桌麵上。在這裏,爭論變得更加激烈,因為它不僅是軍事策略的分歧,更摻雜了軍種之間的利益、個人的聲望和複雜的政治考量。
    這個決策的核心機構,是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它由陸、海、空三軍的最高首腦組成,負責向羅斯福總統提供軍事建議。
    會議室裏,煙霧彌漫,每個人都表情嚴肅。
    陸軍參謀長喬治·馬歇爾將軍:他是整個美軍的“大腦”,深受羅斯福信賴。按理說,他作為陸軍的頭,應該支持同為陸軍的麥克阿瑟。但馬歇爾是一個純粹的戰略家,他的首要目標是盡快打贏戰爭,以最小的代價。他反複研究地圖後,傾向於支持海軍的中太平洋方案。為什麽?因為那條路更短,更直接,能更快地建立b29基地,從而盡早結束戰爭,把資源重新集中到歐洲。
    海軍作戰部長歐內斯特·金:這位是海軍利益最堅定的扞衛者。他脾氣火爆,性格強硬,出了名地難打交道。他毫不掩飾地認為,太平洋戰爭就應該是海軍的戰爭。他極力主張中太平洋路線,因為這是海軍航母艦隊的完美舞台。他甚至說過一句名言:“當他們造好一艘船,我就要開走它。”他想把所有能動用的資源,都投入到尼米茲的艦隊中去。
    陸軍航空隊司令亨利·阿諾德將軍:雖然航空隊當時還隸屬於陸軍,但阿諾德將軍滿腦子想的都是“戰略轟炸”和“空軍獨立”。對他來說,誰能給他提供b29的基地,他就支持誰。中太平洋的馬裏亞納群島,簡直就是為b29量身定做的。所以,他也堅定地站在了海軍一邊。
    你看,情況變得很有趣。陸軍的麥克阿瑟,在最高決策層裏,竟然得不到自己頂頭上司馬歇爾的支持。反而,海軍的方案獲得了陸軍和航空隊兩大巨頭的青睞。
    遠在澳大利亞的麥克阿瑟,對此心知肚明。他知道,如果單純在會議室裏辯論,他很可能會輸。他擔心自己和他的西南太平洋戰區,會被徹底“邊緣化”,變成一個無關緊要的次要戰場。
    於是,這位“秀場大師”開始了他的表演。他繞開了軍事指揮係統,直接打起了“政治牌”和“輿論牌”。
    他頻繁地接受記者采訪,向國內民眾描繪菲律賓人民的苦難,重申自己“我還會回來”的神聖承諾。他的公關團隊,把他的形象塑造成一個被華盛頓官僚打壓的孤膽英雄。
    他還利用自己在國會裏的老關係,讓一些議員為他發聲,質問政府為何要“拋棄”菲律賓。一時間,支持麥克阿瑟、解放菲律賓的呼聲,在美國國內甚囂塵上。
    這給羅斯福總統和參謀長聯席會議帶來了巨大的政治壓力。他們可以從純軍事角度否定麥克阿瑟的方案,但他們無法忽視洶湧的民意和麥克阿瑟作為“國家英雄”的巨大聲望。
    作為一位縱橫捭闔的政治家,富蘭克林·羅斯福深諳“平衡”的藝術。他既需要將軍們去打仗,也需要考慮國內的政治穩定和民心向背。
    麵對這場爭論,羅斯福沒有簡單地支持任何一方。他玩起了高超的政治手腕。
    解密的會議紀要和往來電報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
    會議上,當歐內斯特·金和馬歇爾將軍陳述完中太平洋方案的優勢後,氣氛一度對麥克阿瑟非常不利。但羅斯福會慢悠悠地開口:“先生們,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在菲律賓問題上的立場,代表了美國人民的情感。我們不能忘記我們在那裏的朋友。”
    一句話,就堵住了所有人想徹底放棄南線的嘴。
    然後,他會單獨給麥克阿瑟發電報,安撫他道:“道格拉斯,請放心,我們絕不會忘記菲律賓,你的努力至關重要。”
    轉過頭,他又對尼米茲和金說:“切斯特,你將得到你所需要的艦隊,去打開通往東京的大門。”
    這種兩邊都不得罪,兩邊都給希望的做法,讓爭論陷入了僵局。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無法徹底壓倒對方。在華盛頓的將軍們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個看似荒謬,卻又無比“美國”的解決方案,開始浮出水麵。
    當一個無法解決的爭論擺在麵前時,美國人常常會用一種最簡單粗暴,也最財大氣粗的方式來解決:我全都要。
    麵對麥克阿瑟的南線和尼米茲的中線之爭,參謀長聯席會議最終給出的答案,就是這樣一個充滿了妥協與無奈,卻又彰顯了美國強大國力的方案——“雙軸進攻”。
    這個戰略,用大白話說就是:你們倆別吵了,兩條路都打!
    是的,你沒聽錯。美國決定同時在南太平洋和中太平洋兩個方向上,發動大規模的進攻。麥克阿瑟可以繼續他收複新幾內亞、挺進菲律賓的“回家之路”;尼米茲也可以發動他的航母艦隊,橫掃中太平洋的島鏈。
    而麥克阿瑟憑著一己之力,在沒有高層支持的情況下,靠著輿論壓力為自己爭取到了屬於自己的舞台。
    這就像兩個拳擊手,用左勾拳和右直拳同時出擊。
    這個方案背後,隱藏著一種微妙的競爭關係:誰的進展更快,誰打得更漂亮,誰就能在後續的戰役中,獲得更多的資源和更高的指揮優先權。
    這相當於把兩個戰區司令放到了一個賽場上,讓他們用戰果來說話這在當時也就隻有財大氣粗的美國能幹的出來了)。
    在1943年中期的規劃中,雙軸進攻的初步分工如下:
    西南太平洋戰區麥克阿瑟):首要任務是肅清所羅門群島的殘餘日軍,並沿著新幾內亞的東北海岸線向西推進,目標是孤立甚至攻占日軍在南太平洋最大的海空軍基地——拉包爾不過後來跳島跳過去了)。
    中太平洋戰區尼米茲):首要任務是發動一場代號“電流”的行動,攻占吉爾伯特群島中的塔拉瓦環礁和馬金環礁。成功之後,再向西進攻馬紹爾群島。
    這兩條戰線,在初期階段相對獨立,但又互相策應。比如,麥克阿瑟在新幾內亞的行動,可以牽製拉包爾的日軍航空兵,從而減輕尼米茲在中太平洋方向上的壓力。最終,按照設想,這兩支大軍將在菲律賓或其鄰近地區匯合,形成對日本的最後合圍。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雙軸進攻”雖然解決了高層的戰略爭端,卻在執行層麵,製造了無窮無盡的麻煩。
    最大的問題就是:搶資源。
    美國的國力再強,也不是無限的。航空母艦就那麽多,登陸艦就那麽多,後勤補給船也就那麽多。
    今天,麥克阿瑟要打新幾內亞的萊城,急需航母艦隊提供空中掩護,尼米茲就得把自己的寶貝航母借過去。
    明天,尼米茲要打馬紹爾的誇賈林,需要大量的登陸艇,就得從麥克阿瑟的後勤供應裏“虎口奪食”。
    兩人為了艦隊的優先使用權、航母的分配、後勤物資的配額,幾乎天天都在跟華盛頓打電報“吵架”。這種內部的消耗和競爭,貫穿了整個太平洋戰爭的反攻階段。
    對於這個“雙軸進攻”戰略,戰後的曆史學家和軍事家們一直爭論不休。
    批評者認為:這是美國在戰爭中最嚴重的戰略浪費。它分散了兵力,造成了指揮係統的混亂和資源的內耗。如果當初能集中所有力量,走中太平洋這條捷徑,或許能讓戰爭提前半年結束,挽救成千上萬士兵的生命。麥克阿瑟戰後也時常抱怨,認為海軍為了搶功,故意搞出一條中太平洋戰線,是“海軍的陰謀”。
    支持者則認為:這是一種“最安全的全局保險”。戰爭充滿了不確定性,萬一其中一條進攻路線受挫,另一條路線還能繼續推進,不至於讓整個反攻陷入停滯。而且,兩條戰線同時開打,讓兵力捉襟見肘的日軍首尾不能相顧,疲於奔命,反而加速了其防禦體係的崩潰。
    無論如何,這個奇特的“雙軸”戰略就這麽定了下來。它不是最完美的,也不是最高效的,但它卻是當時唯一能讓麥克阿瑟和尼米茲都閉嘴的方案。美國的戰爭機器,即將沿著兩條平行的軌道,轟隆隆地向日本碾壓過去。
    戰略定下來了,就得動手。在“雙軸進攻”的大棋盤上,第一顆落下的棋子,被放在了南太平洋所羅門群島中部的新喬治亞群島。
    這是麥克阿瑟南線進攻的第一跳。
    那為什麽會選擇這裏呢?
    選擇這裏,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首先,地理位置。新喬治亞群島位於瓜島西北約300公裏處,是所羅門群島鏈上承上啟下的關鍵一環。拿下這裏,就等於把前線基地往前推進了一大步,直接威脅到日軍在南太平洋的大本營——拉包爾。
    其次,戰略價值。島上有一個叫“蒙達”的地方,日軍在那裏修建了一條重要的野戰機場。誰控製了蒙達機場,誰就掌握了周邊大片海域的製空權。美軍一旦奪取該機場,他們的戰鬥機和轟炸機,就能直接對拉包爾進行持續性的打擊。
    最後,配合全局。在南線發動對新喬治亞的進攻,可以有效地吸引和消耗拉包爾的日軍航空兵力。這就像在中國象棋裏,用車去吃對方的馬,逼著對方的炮來兌子。這樣一來,當日後尼米茲在中太平洋發動攻勢時,來自拉包爾的空中威脅就會大大減小。
    所以,進攻新喬治亞,既是麥克阿瑟“回家之路”的起點,也是為尼米茲的中線進攻打掩護的重要一步。
    1943年6月,代號“圓鋸行動”的一部分,進攻新喬治亞的戰役準備工作全麵展開。
    美軍的偵察機像幽靈一樣,反複飛越新喬治亞上空,拍攝了成千上萬張航空照片。b24轟炸機對蒙達機場進行了持續數周的“軟化”轟炸。
    後勤部門則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運轉起來。大量的彈藥、食品、醫療用品,從美國本土運到澳大利亞,再從澳大利亞轉運到瓜島,在亨德森機場附近堆積如山。
    海軍陸戰隊和陸軍的幾個師,開始在瓜島的叢林裏進行針對性的登陸和叢林戰訓練。
    與此同時,尼米茲的太平洋艦隊也沒有閑著。雖然這次行動歸麥克阿瑟指揮,但提供海上支援和掩護的主力,依然是哈爾西將軍率領的、隸屬於尼米茲麾下的第三艦隊。這再次凸顯了“雙軸進攻”中指揮關係的複雜性。
    美軍在積極準備,日本人也沒閑著。
    山本死後,雖然日本海軍士氣低落,但他們殘存的航空兵力和守島部隊的戰鬥意誌依然不可小覷。拉包爾基地,仍然駐紮著數百架作戰飛機和經驗豐富的飛行員。他們很清楚新喬治亞的重要性,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這個地方。
    日軍開始瘋狂地加固蒙達機場的防禦工事,修建了無數由椰子樹幹和珊瑚礁構成的堅固地堡。他們把整個島嶼,變成了一個布滿陷阱和交叉火力的死亡迷宮。
    一場殘酷的叢林血戰,已不可避免。新喬治亞群島,這個風景如畫的熱帶天堂,即將變成另一個血肉磨坊。這第一步的落子,注定要用鮮血來澆灌。
    在將軍們調兵遣將的同時,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心理戰和輿論戰,也正在太平洋兩岸激烈地進行著。
    瓜島的勝利和山本的死,像兩針強心劑,注入了美國社會。民眾的信心空前高漲,戰爭債券的銷售額節節攀升。人們普遍認為,最艱難的時期已經過去,日本的失敗隻是時間問題。
    在這股樂觀情緒中,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成為了媒體的寵兒。
    他的公關團隊非常懂得如何迎合大眾心理。報紙上,麥克阿瑟叼著玉米芯煙鬥、凝視遠方的照片,被塑造成堅毅、果敢的象征。他那句“我還會回來的”的承諾,被印在無數的戰時海報上,與山姆大叔的征兵廣告並列。
    美國的輿論,幾乎一邊倒地支持麥克阿瑟的南線攻勢。因為“解放菲律賓”這個故事,比“攻占某個不知名的珊瑚環礁”要好懂得多,也更能激發普通人的情感共鳴。這種民意,反過來又對華盛頓的決策者們構成了持續的壓力。
    而在日本,情況則完全相反。
    山本五十六的死訊,在被封鎖了一個多月後公布,給日本社會帶來了沉重的打擊。民眾私下裏議論紛紛,對戰爭前景的疑慮開始蔓延。
    為了應對日益不利的戰局,日本大本營在1943年9月,正式確立了所謂的“絕對國防圈”構想。這是一個西起緬甸、東至馬紹爾群島、北至千島群島、南至新幾內亞的巨大防禦圈。大本營的計劃是,在這個圈內與美軍進行決戰,守住這條“最後的底線”。
    這個“絕對國防圈”,聽起來很唬人,其實是一種戰略收縮的無奈之舉。它標誌著日本已經徹底放棄了主動進攻的念頭,轉入了全麵戰略防禦。
    在國內,日本的宣傳機器開足了馬力。他們絕口不提山本是被“伏擊”身亡,隻強調他是“壯烈殉國”。他們把瓜島的撤退,美化為“轉進”。報紙上充斥著“本土不可侵犯”、“一億玉碎”等狂熱口號,試圖用精神力量來彌補物質上的劣勢。
    在官方層麵上,雙方的宣傳也針鋒相對。
    羅斯福總統在一次爐邊談話中,向全世界宣布:“我們對軸心國的反攻,已經開始。無論是在歐洲,還是在太平洋,我們都將把戰爭,帶到敵人的家門口。”
    而日本的東條英機內閣,則在國內廣播中宣稱:“瓜島的失利隻是暫時的。皇軍正在新的防線上積蓄力量,必將給予來犯之敵以迎頭痛擊!”
    一個意氣風發,一個色厲內荏。
    宣傳戰的背後,是兩國國力和戰爭潛力的巨大差距。美國人有底氣說“我要打到你家去”,而日本人,隻能徒勞地高喊“你不要過來啊”。這種心理上的優劣,早已為戰爭的結局,寫下了注腳。
    1943年的夏天,太平洋上空的空氣,仿佛在燃燒。
    在華盛頓的爭吵、妥協和博弈之後,美軍這台龐大而精密的戰爭機器,終於確定了它前進的方向。盡管這個方向是“雙軸”的,充滿了內部的矛盾與競爭,但它的兩個巨大齒輪,已經開始緩緩轉動,準備碾壓前方的一切。
    在南太平洋,滿載著美國大兵的登陸艦,正借著夜色,悄悄駛向新喬治亞群島的海岸。一場殘酷的登陸戰和叢林戰,即將燃起熊熊戰火。
    在中太平洋,尼米茲的航母艦隊正在珍珠港進行最後的集結和演練。他們的目標,是遙遠的吉爾伯特群島,一個叫“塔拉瓦”的小小環礁。那裏的戰鬥,將以其前所未有的血腥,重新定義“地獄”的含義。
    山本死後,日本帝國曾經擁有的那種“神風”般的運氣和主動權,已經永遠地消失了。戰爭,正式進入了美國人主導的、冷酷的、工業化的進攻年代。
    此時此刻,還沒有人能完全意識到,這種看似繁瑣、充滿了內部消耗的“雙軸進攻”,以其強大的糾錯能力和讓敵人無法應對的持續壓力,正是將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日本帝國,一步步推向徹底毀滅的巨大齒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