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的水汽氤氳在小小的浴室裏，丫丫裹著蓬鬆柔軟的浴巾，小臉被熱氣蒸得粉撲撲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像隻剛出殼的小雛鳥。她坐在床邊，任由我用吹風機輕柔地梳理她的頭發，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床頭櫃上那個小小的、會發光的塑料方塊——我的手機，屏幕還停留在剛才點外賣的界麵，五彩斑斕的食物圖片讓她看呆了。
    崽崽已經自己洗漱完畢，換上了我翻箱倒櫃找出來的、他勉強能穿的舊t恤和運動褲，寬大的衣服更襯得他身形單薄。他安靜地坐在床尾，脊背挺直，眼神沉靜地掃視著這個屬於“我”的、堆滿雜物卻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小空間。窗外城市的霓虹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他清澈的眼底投下細碎的光斑，那裏麵沒有了星河倒影的深邃，卻沉澱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洞悉一切的疏離感。
    “崽崽，丫丫，”我放下吹風機，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鬆愉快，“待會兒會有人送吃的來，叫‘外賣’，很多很多好吃的。在這裏，隻要我們有這個，”我拿起手機晃了晃，“想吃什麽，按幾下，很快就有人送上門。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了”
    “在這裏叫＂娘親＂，要換成＂媽媽＂
    丫丫懵懂地點點頭，小手無意識地揪著浴巾柔軟的絨毛，眼神還黏在手機屏幕上那些誘人的炸雞和蛋糕圖片上。“吃好吃的？”她小聲重複，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渴望。
    崽崽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我臉上，平靜無波。“代價是什麽？”他的聲音很輕，卻像冰珠砸在安靜的房間裏。“需要交換什麽？能量？信息？還是…我們？”
    我的心猛地一抽。在吃人的時代，生存的法則早已刻入骨髓，一切饋贈都暗中標好了價格。崽崽的警惕，是血淚澆灌出的本能。我蹲下身，平視著他過於冷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在這裏，錢是交換的媒介。媽媽，我有工作，能賺到錢。用錢買食物、買衣服、買安全。不需要你們付出任何東西，崽崽。隻需要好好活著，享受這一切。” 我伸出手，想揉揉他的頭發，卻在觸及他眼神裏那層無形的冰殼時，指尖微微一頓。
    崽崽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了所有情緒，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接受了這個解釋。但那緊繃的肩膀，並未完全放鬆。
    門鈴響了。
    崽崽幾乎是瞬間彈了起來，身體微微前傾，像一隻蓄勢待發的小豹子，眼神銳利地刺向門口。丫丫也嚇得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往我懷裏鑽。
    “別怕，是送外賣的。”我連忙安撫，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穿著製服的外賣小哥，笑容滿麵：“您好，您點的餐到了！”他遞過來幾個沉甸甸的大袋子，濃鬱的香氣立刻彌漫開來。
    崽崽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飛快地掃過外賣員的臉、製服、手裏的袋子，確認沒有威脅後，緊繃的肌肉才緩緩鬆弛，但依舊保持著一種隨時可以爆發的姿態，沉默地退到一邊，讓開通道。
    餐盒在小小的折疊桌上鋪開。金黃油亮的炸雞腿，紅彤彤裹著醬汁的糖醋裏脊，碧綠爽口的蠔油生菜，熱氣騰騰的白米飯，還有一小盒精致的草莓奶油蛋糕。
    香氣霸道地衝擊著鼻腔。丫丫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小嘴微張，口水幾乎要流出來。她看看食物，又看看我，得到允許的眼神後，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一個炸雞腿，然後飛快地抓起來，像隻護食的小鬆鼠，緊緊抱在懷裏，眼睛亮得驚人。
    崽崽則顯得克製許多。他拿起筷子，動作有些生疏，卻異常精準地夾起一塊裏脊肉，慢慢放進嘴裏。他咀嚼得很慢，似乎在仔細分辨這陌生而濃烈的味道，感受著食物帶來的真實熱量和飽腹感。他的表情依舊沒什麽變化，隻是那過於沉靜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麽冰封的東西，被這溫暖的食物融化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縫隙。
    “好吃嗎？”我輕聲問丫丫。
    “嗯！”丫丫用力點頭，小臉上沾著油漬，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含糊不清地說：“香！好香！娘親。不對，是媽媽，好多好吃的！”她吃得很快，卻又帶著一種珍惜，生怕下一秒食物就會消失。那個暗紫烙印在她眉心安靜地盤踞著，在暖黃的燈光下，竟透出一種詭異的平靜，仿佛真的被海報上的“冰雪”暫時封印了凶性。
    我又看向崽崽。他正小口喝著礦泉水，聞言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上豐盛的菜肴，沉默了幾秒，才低低地說：“嗯。” 一個簡單的音節，卻包含了太多的東西——確認，接受，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卸下千斤重擔後的茫然。
    看著他們狼吞虎咽又努力維持著最後一點斯文的樣子，看著丫丫滿足的笑臉，看著崽崽雖然沉默卻不再緊繃的身體，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酸楚和失而複得般狂喜的暖流猛地衝上我的眼眶。
    這裏不是末世。沒有無時無刻的死亡威脅，沒有腐爛的食物和汙濁的水源，沒有需要警惕的同類和隱藏在陰影中的異種。這裏有明亮的燈光，幹淨的水，充足的食物，安全的住所。
    崽崽可以不用再被迫像個精密而冷酷的機器般計算每一步生存的得失，不用再壓抑所有屬於孩子的天真和好奇，不用再為了一小塊發黴的食物在危險裏搜尋整日。他可以僅僅是作為一個孩子，一個或許有些特殊，但可以享受陽光、美食、安寧的孩子，活下去。
    我悄悄別過臉，借著收拾餐盒的空檔，飛快地抹去眼角溢出的溫熱。
    “崽崽，”我整理好情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明天媽媽帶你們去買新衣服，買很多很多好吃的，還有玩具。丫丫喜歡那個海報上的‘雪姐姐’，媽媽帶你們去看電影，好不好？” 我想把這個世界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捧到他們麵前，填補那荒蕪歲月留下的巨大空洞。
    丫丫立刻歡呼起來，拍著油乎乎的小手：“雪姐姐！看電影！好！”
    崽崽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筷子，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陌生的萬家燈火。這一次，那審視的目光裏，似乎少了幾分冰冷的戒備，多了一絲小心翼翼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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