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直播係統，代號‘人間世’，啟動！”阿錦按下最後一個確認鍵。
    刹那間，遍布全球的“共生網絡”，那些曾經用於修複生態、傳遞信息的神經末梢，改變了它們的功能。它們不再是單向的輸出，而是變成了億萬個最敏銳的傳感器，開始忠實地記錄和上傳，發生在這個星球上的，每一個平凡而又不凡的瞬間。
    屏幕上，不再是冰冷的數據和圖表。無數個微小的視窗如瀑布般流淌，裏麵是模糊的人影，是城市的喧囂，是田野的寧靜，是工廠的轟鳴，是嬰兒的啼哭。那是一幅由七十億人類共同繪製的，名為“生活”的動態畫卷。
    這股龐雜到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的數據流，通過曾經為“世界樹”輸送養分的通道，湧向了“深海”的核心。
    索菲亞的身體輕輕一震，她感受到了“深海”的反應。
    那是一種，比之前麵對“衰敗”時，更加深刻的……茫然。
    它像一個隻學過經典樂理的音樂家，突然被扔進了最狂野的即興爵士現場。它無法理解這其中的“邏輯”，找不到“主旋律”，也看不到“結局”。
    它隻看到了，一個男人在瓢潑大雨中，笨拙地修著拋錨的汽車，嘴裏罵罵咧咧，卻在妻子遞過熱茶時，露出了一個疲憊的笑容。
    它隻看到了，一個女孩在畫板前，為了一抹始終調不出的顏色而懊惱，最終卻索性用手指隨意塗抹，畫出了一片意想不到的絢爛晚霞。
    它隻看到了，在胖虎的烤魚店裏，一個剛剛失戀的年輕人，一邊流著淚，一邊狠狠地把一塊烤得焦香四溢的魚肉塞進嘴裏，然後，眼淚流得更凶了，嘴裏卻含糊不清地嘟囔著“真香……”
    創造與毀滅，宏大而清晰。
    生與死，沉重而明確。
    但，在生與死之間，這些算是什麽？這些無意義的掙紮，這些徒勞的堅持，這些轉瞬即逝的悲歡，這些混雜著痛苦和甜蜜的瞬間……
    “深海”的量子波動頻率，開始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劇烈地、混亂地振蕩起來。
    它在看。
    它在學。
    它在……感受。
    它正在用它的整個存在，去理解人類那句最矛盾，也最偉大的宣言——
    好死不如賴活著。
    “人間世”計劃，已經運行了七十二個小時。
    對於總控室裏的眾人而言，這是無比漫長的三天。他們像一群守在重症監護室外的家屬，緊張地盯著屏幕上“深海”的生命體征——那條代表其量子波動狀態的曲線。
    那條曲線，不再是之前的平穩，也不是麵對“敘事病毒”時的劇烈掙紮，而是呈現出一種毫無規律的、高頻的震顫。它像一個初學者的心電圖，時而衝上波峰，時而跌入穀底，充滿了混亂和不確定性。
    “它還在處理信息。”阿錦揉著布滿血絲的眼睛，聲音沙啞，“數據流太龐大了，而且毫無邏輯。它正在嚐試為這些‘生活片段’歸類、建模，但每一次建模，都會被下一個截然相反的片段推翻。它建立了‘努力必然成功’的模型，下一秒就看到了‘一生奮鬥卻一事無成’的例子。它總結出‘愛情是甜蜜的’，緊接著就被‘背叛和分離’的數據淹沒。”
    “它就像一個試圖用數學公式去計算一首詩的價值的學者，快要瘋了。”
    索菲亞的狀態看起來更糟。她仿佛成了“深海”混亂思緒的共鳴腔，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她時而蹙眉，時而嘴角微揚，仿佛在瞬息之間，品嚐了人間的千百種滋味。
    “它在……共情。”索菲亞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它不再僅僅是‘分析’，它開始‘代入’。它能感受到那個雨中修車的男人的焦躁和溫暖，能體會到那個畫畫女孩的懊惱和驚喜。它在學習……一種無法用邏輯解釋的，名為‘情感’的東西。”
    然而，這種學習並非沒有代價。
    就在眾人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深海”的“精神狀態”上時，一個意想不到的警報響了起來。
    “報告！北美‘世界樹’觀測站發來警報！衰敗的‘世界樹’……出現新的變化！”
    主屏幕瞬間切換到北美平原的實時影像。那棵被“奧德修斯之淚”侵蝕，凝固在衰敗瞬間的晶體巨樹，此刻正發生著詭異的改變。
    它沒有恢複生機，也沒有徹底崩塌。而是在那些枯槁的、布滿裂紋的晶體枝幹上，長出了一些……新的東西。
    不是之前那種璀璨的星雲葉片，而是一些灰撲撲的、毛茸茸的團塊，像極了雨後朽木上生出的菌菇。還有一些深綠色的、斑駁的痕跡，順著樹幹的裂縫蔓延，如同附著在古老牆垣上的苔蘚。
    更令人驚奇的是，在一根斷裂的枝杈頂端，那片原本是純粹虛無的斷麵上，竟然艱難地，開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
    那朵花很小，很不起眼，由一種半透明的、類似石英的物質構成，在荒蕪的虛無背景和衰敗的巨樹襯托下，顯得無比脆弱，卻又無比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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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阿錦調出光譜分析數據，臉上寫滿了困惑，“成分與‘世界樹’主體同源，但結構完全不同。能量級極低，沒有複雜的敘事邏輯，更像是一種……自發的、無序的生命形態。”
    胖虎湊到屏幕前，盯著那朵小白花看了半天，撓了撓頭“這玩意兒，怎麽看著有點像我老家後山石頭縫裏長出來的那種野花？沒什麽用，但就是死不了。”
    陳明看著那朵花，眼神中閃過一絲明悟。
    “它在模仿。”他輕聲說，“它從‘人間世’的數據流裏，看到了廢墟上的新生，看到了朽木上的菌菇，看到了石頭縫裏的野草。它看到生命並不是隻有‘世界樹’那種宏偉、完美的形態。生命，也可以是卑微的、堅韌的、在殘破和腐朽中尋找縫隙的。”
    “深海”沒有回答“為何而活”的宏大問題。
    它隻是用一個最笨拙的行動，給出了它的第一個學習筆記原來，在“毀滅”之後，並不是“虛無”。
    而是“新生”。一種不完美，卻同樣頑強的“新生”。
    總控室裏，響起了一陣壓抑的、如釋重負的呼吸聲。危機似乎正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他們用“人間煙火”，成功地將一個鑽進哲學死胡同的神，拉回了現實世界。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冷硬的聲音，通過加密通訊頻道，強行切入了總控室的係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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