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各位領導都在啊。”劉正茂一進門就笑著打了聲招呼，聲音洪亮。
    “小劉回來啦？城裏的事辦妥了？”羅邁抬頭看他，隨口問道，“對了，秦柒現在是咱們高嶺縣的主任了，這消息你該知道吧？”
    “這可是大好事啊！”劉正茂故意露出一臉驚訝，“我還真不知道，剛回來，消息滯後了。”
    “我們正猜呢，誰會接他的副主任位置。”宋紅衛接過話茬，眼裏帶著幾分探究。
    縣工作組成員、知青辦主任程玲推了推眼鏡，沉吟道“按資曆論，縣辦的陳會文主任可能性最大。”
    劉正茂笑了笑“縣裏的情況我不太熟，這都是秦主任該操心的事。倒是咱們大隊，這幾天都還好吧？”
    “大隊這邊都順順當當的。”劉昌明接過話，一五一十地介紹起他分管和代管的工作，“早稻的秧苗長得精神，沒出啥岔子。基建那邊，新學校和衛生院的土建工程，估摸著明晚就能全弄完。之後所有人都轉去民居工地突擊，爭取五天內把前五十棟民居的主體給立起來。養殖場那邊還有些養殖棚沒弄好，得等春耕後才能接著建了。”
    羅邁也補充道“在工人師傅和學生們的幫忙下，今年的樹苗全都種下去了，就是成活率得等半個月才能看出來。”
    “辛苦各位了。”劉正茂臉上露出真切的笑意，語氣裏滿是感激。
    這時，穀薇從桌旁站起身，手裏拿著張紙條湊了過來，輕聲說“前幾天有個叫馬騰的人打電話找你，你不在，他就留下了這個電話號碼，讓你回來給打回去。”
    劉正茂接過紙條仔細看了看，揣進兜裏，笑著道謝“謝了，我等下就給他回電話。”他心裏琢磨著，年前送了輛蘇聯產的轎車去馬騰那裏修，當時馬騰就說缺配件，得請高級鉗工仿製損壞的零件，這都快倆月了，估計是修好了，讓他去取車呢。
    他在屋裏掃了一圈，沒見著錢岱的身影，便問宋紅衛“宋局，錢主任今天在咱們大隊嗎？”
    “他昨天就回縣裏了，”宋紅衛答道，“你找他有啥事？”
    “是江麓廠那邊有點事想找他，我下午打算去趟縣裏。”劉正茂說道。大夥都知道江麓廠跟劉正茂關係鐵，他借著這條線給大隊謀了不少福利，也沒人多問。
    劉昌明在一旁道“這幾天大隊沒啥要緊事，你安心去辦事就行。”
    上午的陽光像篩子濾過的金粉，灑在樟木大隊的泥路上，泛著暖融融的光。序伢子帶著鹿青在村裏閑逛，這半大的小子如今是何福營親自任命的小吃項目主管，每到開放日，手下二十多位男女社員都聽他調度，腰間那串叮當作響的鑰匙，是他如今身份的象征。
    因著年紀小，序伢子身上沒有成年人那套虛與委蛇的彎彎繞，最是實在——聽得進勸，還敢試新招。但凡有人給他提小吃方麵的建議，他立馬拉著人家往自家灶房鑽，鍋碗瓢盆一陣響，非得親手試出個究竟。若是覺得法子可行，便揣著熱乎乎的樣品，一路小跑去找何福營匯報，眼睛亮晶晶地爭取添個新花樣。就憑這份不摻假的認真，如今大隊裏多數社員見了序伢子，都要笑著喊一聲“小主管”，再遞顆糖或是塞把炒豆子。
    擱以前，社員們瞅見序伢子，心裏頭多是歎口氣“這孤兒可憐，別讓他餓著。”自家自留地裏的青菜、蘿卜，他要是順手摘兩把，誰也不會較真，權當積德行善。可現在不同了，遠遠望見序伢子的身影，大夥會主動往他手裏塞個烤紅薯，或是拉他回家喝碗熱粥，親熱得像是自家孩子。
    鹿青跟著序伢子走在村裏，剛過兩條田埂，就被兩家社員硬拉進了屋。這兩家的大人都在序伢子手下做活，見他領著個穿中山裝、皮鞋鋥亮的城裏客人，便想著給自家主管撐場麵，轉身就往灶房鑽，不多時端出兩碗金燦燦的荷包蛋，糖水冒著甜絲絲的熱氣——這是江南農村招待貴客的規格。鹿青知道主家是一片真心，可連著喝了兩碗，嗓子眼甜得發膩，再往前走時，瞧見有嬸子在門口招手，愣是笑著擺手不敢再進。
    走到第一生產隊旁邊的民居工地，鹿青不由得停住了腳。五十棟帶著江南特色的瓦房在田邊排得整整齊齊，黑瓦鋪得像魚鱗，白牆刷得賽過雪，飛簷翹角透著股秀氣，此刻大多已快封頂，遠遠望去像幅鋪開的水墨畫，氣派得很。
    “序哥，大隊是免費給你們分這樣的房子？”鹿青摩挲著衣角，眼裏滿是羨慕。他在城裏住的是擠擠挨挨的筒子樓，哪見過這般敞亮的院落。
    “要收錢的。”序伢子蹲在田埂上，揪了根狗尾巴草在手裏轉著，老實答道。
    “那收多少錢一戶？”鹿青追問，眼睛裏閃著好奇。
    “講法多著呢，有人說四百，有人說六百，我也搞不清。”序伢子撓了撓頭，他心思全在小吃攤的新配方上，分房的章程是真沒細聽。
    “這麽大的麵積，還是兩層樓，就算六百也太值了。你也趕緊申請一棟大房子啊。”鹿青咂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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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就我一個人，分也隻能分最小的。”序伢子指了指那些房子，“隻有家裏人多的，才有資格分大的。這些先給第一生產隊，有多的再給第二生產隊，挨著輪。”
    “全國怕是也就你們大隊有這待遇了，我們城裏想都不敢想。”鹿青感慨著，忽然拍了下大腿——春節前，爹鹿佬三說過，等夏天到了，要利用家旁邊的空地加建兩間房，倒不如趁此機會……
    中午回到序伢子家，剛端起飯碗，劉正茂就掀著門簾進來了。
    鹿青連忙放下筷子，語氣裏帶著點急切“茂哥，我想把家裏的老房子扒了重建，你能幫著買些建築材料不？”
    “確定是重建？不是加建？”劉正茂挑了挑眉，他記得大年三十那天，鹿佬三明明說的是加建兩間房。
    “我想重建，這樣家裏的布局能更合用些。”鹿青說著，伸手在桌上比劃，“廚房挪東邊，臥室分南北，省得擠在一塊兒。”
    “這想法不錯。”劉正茂點頭應道，“我家蓋房子剩下的水泥、電線、玻璃這些，你都拉回去用。讓肖長民幫你去杏花大隊拉紅磚，沙子的話，老曾那裏堆著不少。就是木材有點缺，得再想想辦法。”他一邊說，一邊屈著指頭給鹿青盤算。
    話音剛落，肖長民就扛著鋤頭回來了，顯然是剛從地裏回來吃飯。聽到劉正茂提到自己，他把鋤頭往牆根一靠，隨口問道“找我啥事？”
    “你回來得正好，鹿青想讓你幫忙給他家買些紅磚蓋房子。”劉正茂說道。
    “這事兒包在我身上！”肖長民一拍胸脯，臉上的汗珠都震得晃了晃，“正好銀燁大隊新搞了個磚廠，我去那邊拉磚就行，價格還能商量。”
    原來銀燁大隊見杏花大隊辦磚廠、水泥廠搞得紅紅火火，煙囪裏天天冒黑煙，賬本上的數字噌噌漲，眼熱得不行。可他們那兒沒有石灰山，辦不了水泥廠，就自己湊錢開了個小磚廠，眼下已經燒出好幾窯紅磚了。樟木大隊是附近出了名的大買家，銀燁的大隊長前兩天還特意拎著兩斤紅糖來找郭明雄，想讓樟木大隊從他們磚廠進貨。郭明雄不願輕易得罪人，隻說等古大仲回來再做決定，這事也就擱下了。
    另一邊，高嶺縣城的供銷社辦公室裏，陽光透過木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錢岱正和副主任隔著張掉了漆的木桌對弈，桌上擺著個搪瓷缸，裏麵的茶水快喝到底了，煙卷的白霧在兩人頭頂慢悠悠地飄。供銷社在這年頭可是個有油水的好單位，隻要能搞到緊俏貨物，門檻都能被人踏破——每月上級會給縣供銷社分配些貨物指標，再由他們逐層分到各個公社的商店。可這指標向來是僧多粥少，哪個公社想多分點，總得先跟錢岱把關係處到位。
    “錢主任，好悠閑啊！”
    錢岱捏著象棋的手猛地一頓，抬頭見是劉正茂，臉上的皺紋立馬舒展開來，笑著起身“劉隊長，什麽風把你吹來了？快坐快坐。”
    和錢岱對弈的副主任見來了客人，連忙站起身“錢主任，你們聊，我去下麵公社看看。”
    錢岱對他點了點頭，又衝門外喊“小王，泡兩杯好茶來！”然後轉頭對劉正茂和鹿青擺擺手，“我這地方亂，都是自家人，隨便找地方坐。”
    等工作人員把茶端上來，劉正茂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眉頭立馬舒展開“錢主任，還是你懂生活，這茶葉夠味。”
    “你算懂行的。”錢岱得意地笑了笑，“鳥山公社的人前天剛送來的清明前茶，頭茬嫩芽，你劉隊長可是趕巧了。”
    這時候，多數人還在為填飽肚子發愁，哪顧得上什麽茶品好壞。可劉正茂心裏清楚，再過幾十年，這種三月頭采的春芽，能被茶客們炒到天價，一芽一葉都金貴得很。
    “劉隊長，無事不登三寶殿，直說吧，找我啥事兒？”錢岱放下茶杯，他太了解劉正茂了，但凡找上門，準是有要緊事。
    “錢主任，你之前答應我們大隊開辦代銷店，大隊這邊已經讓何福營在操辦了。”劉正茂身子微微前傾。
    “我知道啊。”錢岱咂了咂嘴，“那個何福營能耐得很，專門蓋了個帶倉庫的門麵房，光門麵就兩百平方米，比縣供銷社還氣派。醜話說在前頭，我可沒法供那麽多貨。”他前幾天去樟木看過，那哪是代銷店，分明是百貨商場的架勢，縣供銷社自己的貨都緊俏得很，哪敢應承。
    “我今天來，就是為這事。”劉正茂指了指身邊的鹿青，“這位鹿青同誌，是江麓廠的業務員。你也知道，國家對江麓這種特大型軍工企業有特殊政策，我跟他們後勤處長商量好了，他們願意給大隊代銷店支援些貨物，隻是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錢岱眼睛一亮，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湊了湊。江麓廠的名頭可不是蓋的，能從他們那兒勻出東西，可是天大的好事。
    劉正茂給鹿青使了個眼色，鹿青立刻會意，清了清嗓子“錢主任，國家雖然給我們單位職工撥了些物資，但生活物資還是緊張。所以我們願意拿出部分輕工業產品，跟地方兌換些生活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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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鹿同誌，是江麓廠專門派來跟大隊洽談的。”劉正茂在一旁補充道。
    “鹿同誌，樟木大隊有工廠，你們直接談就是，縣供銷社絕對支持。”錢岱多精明，立馬想把自己摘出來，免得擔責任。
    “錢主任，你理解錯了。”劉正茂擺了擺手，“大隊代銷店的貨，我們已經談得差不多了。我帶鹿同誌來，是為了縣供銷社的事。”
    “對，就是為了供銷社。”劉正茂朝鹿青抬了抬下巴，“錢主任，您看看這清單就知道了。”
    鹿青連忙從隨身的包裏掏出一張單子，遞了過去。錢岱接過來，隻掃了一眼，眼睛就瞪圓了，捏著單子的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鹿同誌，你們真能這些東西？”他聲音都有些發顫。單子上的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倒不稀奇，劉正茂以前就搞到過，可那些平時見都見不到的香酒、橡膠套鞋、皮鞋，還有一整箱一整箱的糖果餅幹，可真是稀罕物。大件商品雖好，奈何買得起的人少；反倒是肥皂、套鞋、煙酒糖果這些日用品，需求大得很，上級下撥的指標根本不夠分。
    “錢主任，實話說，這些都是從職工配額裏擠出來的，得用物資換。”鹿青見他動了心，連忙強調。
    “你們需要什麽？”錢岱往前探了探身子，幾乎要湊到鹿青麵前。
    “你們縣能生產的就行。”鹿青說得簡單。
    “我們縣除了稻穀，沒別的啊。”錢岱皺起眉頭，高嶺縣就靠種水稻出名，哪有什麽特色工業品。
    劉正茂在一旁慢悠悠地提示“錢主任忘了？咱們縣有撈刀河的剪子菜刀，鋒利得很；銅官的瓷器陶器，樣式也俏；還有縣紡織廠的白布，質量紮實著呢。”
    “這些他們要？那我去協調！”錢岱拍了下桌子，搪瓷缸都震得跳了跳。
    “我們廠幾萬職工，國家哪能全照顧到。”鹿青笑了笑，“就算是大米也行，不過最好是晚稻米，口感好。”
    “大米的話，我們縣自身都緊巴，不過靠近湖區那幾個縣，我熟得很，能幫你們牽線。”錢岱立馬接話，生怕這好事飛了。
    劉正茂看著鹿青，眼裏露出讚許的笑——這不，客戶不就主動找上門了？
    “錢主任，你和鹿同誌聊著，我去趟縣革委。”剩下的事，該讓鹿青自己曆練曆練了，看看他能從錢岱這兒套出多少客戶的聯係方式。
    一聽“縣革委”三個字，錢岱的眼睛倏地亮了。這幾天他正犯愁呢——以前秦柒在革委會排最後，他這種手握實權的部門領導，也就表麵上客氣客氣，實則沒多少往來。誰知道秦柒一朝得勢，成了正主任，縣裏肯定要人事大調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比誰都懂，自己升遷是沒指望了，就怕秦柒惦記著他這供銷社的肥缺。想送禮，又怕以前沒交情，熱臉貼個冷屁股，正左右為難呢。樟木大隊跟秦柒的關係，全縣人都知道，劉正茂這趟去，指定是找秦柒，說不定能從他嘴裏套點話出來。
    “劉隊長盡管去，我跟鹿同誌一見如故，保管招待好。”錢岱笑得滿臉堆花，心裏的算盤打得劈啪響。
    對於錢岱心裏的想法，劉正茂肯定不知道，他去縣革委有自己的事情。
    縣裏的原主任真被調到市文聯去做主任了，這個事在省城成了笑話，一個出身於司機的幹部，本來就沒上過幾天學，被安排到文聯。
    被任命為主任後，秦柒一連幾天把自己關在辦公室沒有沒有動作，這就讓縣裏各部門領導心慌了，於是找秦柒匯報工作的幹部多了起來，全部在門口排隊等到接見，劉正茂在樓梯上就看到了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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