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道路泥濘，雨後積水成窪，人畜糞便混雜其中，惡臭熏天。百姓居所，茅屋低矮，四麵漏風，夜來寒風如刀。此非長久之計，若遇疫病，恐成煉獄……”
    李睿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手指無意識地在禦案上輕輕敲擊起來，發出“篤、篤”的聲響，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王德全的心坎上。
    “……孩童無衣，冬日裏赤身裸體，追逐嬉鬧，不知寒苦為何物，實則麵黃肌瘦，骨瘦如柴，見之不忍。老者病弱，無錢醫治，唯有日夜咳血待死，其聲淒切，聞之心酸……”
    看到這裏，李睿敲擊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想起了當初力排眾議，設立流民安置點時的場景。
    朝堂上，那些所謂的棟梁之臣，口口聲聲“國庫空虛”、“與民爭利”。
    是他，用近乎強硬的手段，從牙縫裏擠出錢糧，隻為讓那些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子民，能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家，能有一口熱飯吃。
    可現在，他看到了什麽？
    信的後半段，話鋒一轉，字裏行間透出凜然的鋒銳之氣！
    “……前番安置流民之官吏，或有疏漏，未盡其心！隻求將人安置，不問其生死存亡！所建屋舍，形同虛設；所劃田畝，草比苗高！此乃懶政，更是怠政！此非為君分憂，實為欺君罔上！視民如草芥，視君恩如無物！”
    “欺君罔上”四個字，如同一根鋼針，狠狠紮進了李睿的眼睛裏。
    “……侄孫鬥膽，懇請叔爺動用家財，為村中修路通渠，再請名醫，購藥材，解百姓燃眉之急。此事若成，亦可彰我孔家仁德之名……”
    信的末尾，又回到了家書的口吻，說了一些家長裏短，仿佛前麵那些泣血的文字和銳利的指控，都隻是順帶一提。
    “嗬。”
    李睿把信紙往桌上隨手一丟，發出一聲冰冷的輕笑。
    這笑聲，讓一旁的王德全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頭垂得更低了，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的衣衫。
    “王德全。”
    “奴……奴才在！”
    “你說，這封信，有意思嗎？”
    王德全頭抵著地，恨不得自己當場暈過去，這個問題，他怎麽敢答？
    李睿也沒指望他回答，自顧自地站起身，踱到窗邊，雙手負後，聲音裏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然“這小子，是個百年難遇的聰明人，更是個有膽魄的賭徒。”
    “他賭這封信，根本到不了孔明禮手上。他賭朕，會是第一個看到這封信的人。”
    李睿轉過身，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欣賞。
    “這哪是給他叔爺的家書？這他娘的就是一份用血淚寫就，繞過了整個朝廷，直接遞到朕麵前的奏折！”
    “借著向‘叔爺’要錢的名義，把問題給朕擺得明明白白。既解決了問題，又不用擔‘妄議朝政’的罪名，還順帶賣了朕一個人情，逼著朕不得不出手！”
    “有點意思，真他娘的有點意思！”
    李睿說著，臉上的欣賞卻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立柱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但這幫喂不熟的狗官，真是該死！”
    李睿的聲音不大，卻讓整個養心殿的溫度都仿佛降到了冰點。
    “朕費盡心力，把那些流民從水深火熱裏撈出來，給他們飯吃，給他們活幹，給他們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朕以為，他們就算沒有功勞，也該有苦勞！”
    “他們倒好！就這麽給朕糊弄事兒？！拿朕的錢，養自己的膘；拿朕的仁政，刷自己的名！把朕的子民，當成他們升官發財的踏腳石？！”
    李睿越說火氣越大，胸口劇烈起伏，雙目赤紅。
    他最恨的，就是這種陽奉陰違，欺上瞞下的蛀蟲！他們蛀空的，不是國庫，是民心，是朕的江山！
    王德全跪在地上，身體抖得和篩糠一樣，連連叩首“陛下息怒！龍體為重，陛下息怒啊！”
    “息怒？”李睿一把抓起禦案上的一方端硯，猛地擲在地上，硯台碎裂，墨汁四濺！“朕要是息怒了，這天下的百姓，就該遭殃了！朕的江山，就要被這些蛀蟲啃光了！”
    他猛地轉身，快步走回禦案前，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傳朕旨意！”
    王德全連忙爬起來，也顧不上擦額頭的冷汗，顫抖著拿出紙筆，準備記錄。
    “第一！派太醫院院判劉思源，帶上十個最好的禦醫，再從內帑支取五萬兩銀子，購買上等藥材，即刻！馬上！給朕滾去西山礦村！告訴他們，要給朕挨家挨戶地看！一個病人都不許落下！要是死了一個人，他們就全都給朕提頭來見！”
    “奴才遵旨！”王德全奮筆疾書，手心全是汗。
    “第二！”李睿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帶絲毫感情，“告訴孔長瑞，他不是要錢要人嗎？朕都給他！從今天起，西山礦村所有流民的安置、教化、民生等一應事務，全權交由他負責！”
    “朕再賜他金牌一麵，遇有阻撓者，可先斬後奏！朕不看過程，朕隻要結果！朕倒要看看，他這張嘴皮子厲害，還是這雙手更厲害！”
    王德全心頭巨震，手一抖，筆尖差點劃破紙張。
    全權負責！先斬後奏！
    這……這是何等的信任與重用！孔長瑞這是要一步登天了！
    “第三！”李睿的語氣陡然變得森寒無比，如同九幽寒風，“給朕去查！當初負責安置這批流民的戶部、工部、順天府，所有經手的官吏，從主官到書吏，一個都別放過！給朕查個底朝天！查清楚，究竟是誰在敷衍了事，誰在貪墨錢糧！”
    “查清楚之後，不必交由三法司會審了。”
    李睿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全部革職！抄沒家產！”
    “然後，給朕擬一道詔書，將他們的罪狀，以及朕的處置，昭告天下！給朕刻在石碑上，就立在菜市口！朕要讓所有人都知道，給朕辦事，給百姓辦事，誰敢不用心，誰敢伸黑手，這就是下場！”
    “朕的朝廷，不養廢物！更不養蛀蟲！”
    “誰再敢這麽幹，就給朕卷鋪蓋滾出京城，去守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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