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日子，王星妍總在晾曬床單時聞到殘留的雪鬆香水味——那是姚茜幫她撿起掉落圍巾時蹭上的。陽光透過紗窗織成碎金，她望著晾衣繩上晃悠的衣角，指尖忽然泛起那日相觸的溫度，像根細針紮進掌心，微痛卻醒神。
    接女兒放學的傍晚，風卷著梧桐葉在幼兒園門口打旋。王星妍替女兒緊了緊圍巾，抬眼便看見那團藏藍色影子嵌在人流裏。姚茜的羽絨服拉鏈拉得極高，頭套邊緣洇著水汽，想必是冒雨趕來。她的目光穿過圍巾織紋，在四目相接時碎成星芒，王星妍聽見自己胸腔裏傳來老式座鍾擺錘撞擊的聲響。
    女兒拽著她的手往反方向躲，毛絨手套蹭過王星妍掌心的薄汗。她往前邁的腳步卻穩得驚人，鞋跟碾碎落葉的脆響裏，她聽見自己說："姚茜。"尾音抖得像深秋最後一片懸而未落的葉，卻在觸到對方瞳孔裏晃動的驚惶時，忽然生出護雛般的堅定。
    交換聯係方式時，姚茜的手機殼是磨砂黑，邊緣磨出白痕。王星妍盯著她指尖在屏幕上跳躍的弧度，注意到她食指關節有道淡疤，像條蜷曲的銀魚。回家路上女兒追問"奇怪阿姨"的身份，她望著車窗外雨珠在玻璃上畫支流，指尖摩挲著剛存下的號碼，忽然想起姚茜摘手套時，腕間閃過的銀色手鏈，鏈墜是枚鏽蝕的鑰匙。
    深夜的消息框藍得發暗，王星妍刪掉三次"睡了嗎"，最終按下發送鍵的手指懸在半空三秒。回複來得太快，"好"字後麵跟著個句號，像枚小石子投進寂靜湖麵，漣漪還未散開，對方頭像已變成灰色。
    商業街的霓虹在姚茜藏藍色外套上碎成光斑，她始終把雙手埋在袖口，隻有在王星妍舉起一對熊貓耳墜時，才伸出食指輕輕撥弄。指腹擦過金屬吊墜發出輕響，王星妍看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像振翅欲飛的蝶。小吃攤的熱氣模糊了姚茜的麵罩邊緣，她遞來烤腸時，手套指尖洇著油漬，王星妍咬下第一口時，嚐到混著孜然的，若有似無的雪鬆味。
    公園湖麵上漂著未化的薄冰，魚食撒下時，錦鯉撞碎冰碴的聲響驚得姚茜肩膀微縮。王星妍故意把魚食撒得更遠，看她緊張地往前傾，頭套邊緣滑落半寸，露出耳後新生的碎發，細軟如幼鹿絨毛。月光在姚茜瞳孔裏碎成銀鱗，她忽然開口，聲音像浸在冰水裏的絲綢："它們總在爭。"王星妍轉頭看她，發現她睫毛上沾著顆細小的雪花，在夜風裏微微發顫。
    "夜櫻"酒館的木門吱呀作響，藤野美子的和服腰帶係得極緊，鯉魚紋身隨著呼吸在鎖骨下方遊弋。"櫻吹雪"盛在細頸玻璃瓶裏，液體晃蕩時，瓶底沉澱的櫻花碎跟著旋出漩渦。姚茜的頭套邊緣沾了片炸物碎屑，王星妍伸手替她摘時，聞到她發間混著雨氣的雪鬆味。指尖觸到溫熱的皮膚時，姚茜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劇烈抖動的影，像被驚動的蛾。
    頭套摘下的瞬間，酒館裏的爵士樂突然失真。姚茜的頭發帶著自然卷，發尾卻異常整齊，像是自己對著鏡子剪的。左眉尾有道極細的疤，穿過眉骨延伸到鬢角，在昏暗燈光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王星妍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你真的很美。"這話撞在姚茜瞳孔裏，驚起一圈圈淡褐色的漣漪，她看見對方耳尖迅速漫上的潮紅，像冬雪初融時枝頭的早櫻。
    姚茜的公寓彌漫著舊書和木屑的氣息，小月燈在牆角投出溫柔的弧光。十隻花枝鼠在玻璃櫃裏堆疊成毛茸茸的小山，最小的那隻白得像團雪，爪子扒著玻璃朝她們晃尾巴。姚茜介紹每隻鼠的名字時，聲音輕得像在哄睡，說到"雪球"時，指尖隔著玻璃輕輕點它鼻尖。
    鞭炮聲炸開的刹那，姚茜的身體像被釘進冰塊的標本。她攥緊王星妍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皮肉。王星妍聞到她身上突然濃烈的雪鬆味，混著急促的呼吸，像暴雨前的鬆林。她反手扣住姚茜冰涼的指尖，感覺到對方掌心跳動如受驚的雀。窗外煙火的紅光映在姚茜瞳孔裏，她忽然想起白天在幼兒園看見的，被孩子攥在手心的，即將融化的水果糖。
    "別怕，有我在。"這話在喉嚨裏滾了幾遍，出口時已裹著體溫。姚茜的頭緩緩靠過來，蹭過王星妍肩頭時，發間的雨氣終於散了，露出底下更淡的，某種植物根莖的氣息。花枝鼠在櫃子裏窸窣作響，小月燈的光爬上姚茜發頂，將她蜷曲的發絲鍍成蜜色。王星妍望著牆上晃動的兩個人影，忽然覺得她們像兩枚被揉皺的紙團，在生活的褶皺裏彼此熨燙，漸漸顯露出紙頁底下，早已寫好的，關於光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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