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用手墊在小孩兒的腦後，就這樣安靜地坐在船邊。
    異能無聲地發揮著它的作用，懷裏熟睡的孩子吹不到一點寒風，徐慎的額發卻被風吹起來，耳邊的辮發微微晃動。
    他望著這一刻的世界，天地孤寒，夜色疏朗，明月在水，滿船清夢。
    那些紮根在過去的苦難中的痛苦突然煙消雲散了。
    小孩兒的心跳和他的心跳逐漸同步，不知做了什麽夢，嘴角抿起一個甜甜的笑容，他的心也隨之融化。
    那一晚，他做了人生中第一個美夢。
    他從祭壇上乘風而起，穿越滿目瘡痍的大地和成千上萬副染血的胄甲，將舊國臣民扭曲哀嚎的麵容都甩在了身後，刀劍追不上他，鮮血也追不上他。
    隻有風與他相伴。
    呼嘯的風聲在他耳邊變成了輕聲的呢喃，它說舊國的命運再也與他無關，說他的人生已經拐向了嶄新的軌跡，說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會孤單一人。
    它說，別怕。
    他想，他不會再害怕了。
    那些風如此可愛，拂在他的臉側，鑽入他的頸窩，像小孩的手，溫熱的，鮮活的，將夢中的他溫柔地托起，遠離一切黑暗的往事。
    他禦風而上，往上，往上，再往上，到達雲海的盡頭。
    在這裏，星穹璀璨，某種像雲又像糖的物質包裹著星塵，他聽見萬眾的歌聲，又像是呼喚，指引著他去到更深處的地方。
    但他已經無法行走了，風在這裏失去了動力，那些物質包裹的似乎不隻是星星，還有漫長的時間，他的思緒慢慢地抽離身體，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但並不難受。
    他看見那些星雲湧了過來，像千百位慈祥的老者，聚在一起打量一個勇敢的後生。
    它們撫過他的衣領，揉亂他的頭發，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恍惚之間，他聽見星雲中蕩開巨大的轟鳴，一股柔和的力量推著他往前，那些星星將他送往更遠的地方。
    在夜的最深處，他看見了那顆星星，比他在最美的星夜中所見的星辰還要閃耀，比他舊國中所有的珠寶加起來還要攝人心魄，就那樣漂浮在雲紗中。
    徐慎向那顆星星伸出手，卻隻觸到冰涼的江水。
    他被那寒意驚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靠睡在了船邊，左手已經觸到水麵，一尾銀魚跟在船後，似乎把他的指尖當成了某種小蟲，奮力想要嘬上一口。
    第一時間往懷中看去，懷中已空空如也，他驚慌抬頭，發現母親已經醒了過來，此時正抱著那個孩子，看著江麵若有所思。
    “慎慎。”母親對氣息極為敏感，不用回頭也知道他已經醒了，輕聲喚著他的名字。
    “嗯？”
    徐慎緩緩走過去，看見小孩兒睡得正香，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又想到了幾個好名字……”母親興致勃勃地說道：“你看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岸邊的草都結了霜……”
    不如就叫月月或者霜霜吧。
    “寒江。”
    徐慎第一次打斷了母親的話。
    “我希望她叫寒江，可以嗎？”少年抬起頭，看向這個自己在世上最尊敬的女人，目光裏充滿了請求。
    “寒江？”旁邊醉醺醺的男人也不知何時醒了過來，聽到徐慎提出的這個名字，第一反應就是讚成。
    “好聽啊，好聽……嗝……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獨釣寒江雪。”
    男人回憶著記憶中的詩詞，越想越覺得這個名字霸氣非常——
    “什麽人的鳥的，都是垃圾，還得是咱們堅持到最後……這就是高手。”他摟上小小少年的肩膀，口中的酒氣吹到徐慎鼻尖。“徐慎，要做高手，才能保護喜歡的人，知不知道？”
    母親頭疼地扶額，這家夥不能喝酒，每次看她喝酒非要鬧著也喝幾杯，喝著喝著就開始說胡話。
    這下好了，又在給徐慎灌輸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好在徐慎明理懂事，對男人的話，他既不讚成也不反對，隻是默默把人扶到一旁坐下。
    他提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沒有想過那麽多。
    他隻是覺得，這個在江上的寒冷夜晚，是他的人生中目前為止最美好的一天。
    他希望她的生命能夠被這種美好所填滿。
    他的妹妹。
    他會保護好她。
    他對著天上的和水中的星辰起誓。
    ——
    徐慎。
    寒江輕輕念出這個名字。
    她突然發現，在過去所有的記憶當中，隻有徐慎是真實的，立體的，現在的她可以抓住的。
    晏扶光似乎在跟她說著什麽，她暫時無心理會，打開了最後剩下的那間臥室。
    和另一間臥室一樣，她想不起來裏麵是怎樣的布局，在開門的那一刻，她甚至久違地感到了害怕。
    怕什麽，她也不知道。
    但出乎意料的，隨著門緩緩打開，一個空房間映入她的視線，徐慎就站在房間中，聽見兩人開門的動靜，回過頭來。
    “？”
    晏扶光看了一眼，眼疾手快地關上了門。
    看見活的徐慎，寒江也愣住了，一時之間竟沒有阻止晏扶光關門的動作。
    畢竟這是她回憶中進黑原的那一天，家裏是沒有其他人在的，剛剛那個擺滿道具的房間已經很讓她意外了，沒想到這個房間玩的更花，直接大變活人了。
    看著晏扶光仿佛見鬼一樣的表情，她的表情也凝重起來。
    她沒有像這樣進入自己回憶的經驗，不知道在回憶當中看到不該存在在這裏的人代表著什麽，她小聲問晏扶光：
    “那是假的徐慎吧？”
    晏扶光卻說：“不，是真的。”
    “？”
    “那就是現在的徐慎，跟我們一起坐在房間裏的徐慎。”晏扶光用某種含著敬佩的眼光看了一眼寒江：“你學的挺快，已經能自主拉人進回憶了。”
    原來，是自己在思考中不經意間把徐慎也拉進了回憶嗎？
    這是不是可以說明，剛才的那些回憶都是真的呢？
    那麽，回憶中看不清臉的一男一女，確實是她的爸爸媽媽吧。
    為什麽她的爸爸媽媽會跟徐慎表現的如此親近……就好像他們本就是一家四口一樣。
    寒江握上門把手，準備將門打開：“既然是真的徐慎，那有什麽好怕的。”
    晏扶光後退一步，心中暗罵。
    媽的，就是真的徐慎才讓人害怕啊！
    好不容易跟寒江進到回憶裏，擺脫了他的死亡凝視，沒想到這家夥竟然連這裏也能跟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