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她的記憶21-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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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不會有沒有代價的力量。
    徐慎深知這一點。
    靈巫收養了許多流落街頭的孩童,隻是他們和那些下屬家中的孩子一樣,人數日漸減少,除了靈巫,誰也不知道他們去哪裏了。
    每逢十五,靈巫會叫他去後山中的血池浸泡,那些血又是哪裏來的?
    他已經沒有資格過問了。
    從喝下第一碗血液開始,他的身體長高的速度開始顯著延緩,麵容也似乎定格在了孩童的模樣。
    而更無法忽略的一點,是作為人的情緒正在慢慢從身體中剝離。
    在巨變剛發生的時候,他常常哭泣著從噩夢中醒來,夢中是兄長被萬箭穿心的身體,那雙溫和包容的眼睛沾染了血色,如同案板上的死魚一般毫無生氣地看著他,父皇和母後攜手走來,卻在經過他麵前時化為兩座骷髏,蛆蟲沿著母後華美的衣袍蠕動,爬進姐姐空洞的眼睛裏。
    但慢慢地,這樣的夢境開始離他而去,夢中的景象隻剩下一片灰茫茫的霧氣,從腳下一直蔓延充滿整個世界,看不見盡頭。
    他仍然從夢中醒來,卻不像從前那樣哭嚎,冰冷的手撫上自己的胸口,想要落淚,心中卻茫然地不知這眼淚該為何而流,眼眶幹澀無比。
    他的心仿佛變成了一個黑洞。
    這樣行屍走肉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兩個月,也許是20年。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靈巫叫出了他,牽著他的手一路來到祭台上,一向冷漠的男人在他麵前激動地落淚,台下跪著一大片人,他們是成千上萬的大啟遺民,每個人都神情激動,他們握緊了身邊人的手,看著他的目光滿懷敬意和歉疚。
    小小的孩子在祭台上歪了歪頭,他無法理解這樣濃厚的感情,內心某個地方告訴他,他也曾有過這樣的心緒。
    可是那些心緒都去了哪裏呢。
    獵獵風起,靈巫舉起雙手,示意台下的人們安靜下來。
    “昊天上帝,後土神隻。”
    “今有逆寇鴟張,侵我大啟疆土,屠戮烝民。三軍將士,枕戈待旦,誌在驅除醜類,光複山河。”
    他的聲音洪亮而悲絕,貫徹天地間。
    “茲奉人皇聖裔,神胤貴胄,以為犧性。”
    “其血玄黃,其靈赫赫,上通於天,下徹於地。”
    靈巫後退一步,帶領著眾人在孩童麵前跪下,額頭在地上撞出沉悶的一聲,又一聲。
    “伏惟神明鑒察,納此至貴之祭,佑我貔貅之師。”
    “鋒鏑所指,賊寇披靡;旌旗所向,山河重光。”
    “願以萬死之軀,償此血誓;雖絕嗣滅祀,亦無怨悔!”
    話落,靈巫長跪不起,祭台周圍燃起無根之火,蒼藍色的火焰將他和靈巫一同包圍在了祭台上。
    無處可逃。
    台下傳來戰鼓和戰旗揮舞的聲音,隨後是箭矢穿過肉體的悶響,長跪的人群被突如其來的襲擊驚擾,慌不擇路地逃竄起來,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蠻族找到了這裏,展開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
    但這些他都看不見,他能看見的隻有跳動的藍焰,和麵前伏叩的靈巫。
    藍色的焰火帶不來絲毫的暖意,祭台上的木樁被它啃食殆盡,他卻毫發無損。
    蒼白的指節探了探靈巫的鼻息。
    他死了。
    也許是這場儀式必要的犧牲,也許是儀式被打斷的反噬,誰知道呢。
    小小的孩童抬起手,火焰像一隻認主的狂犬縈繞在他身邊,他與台下的將領四目相對,賊寇的長刀已經橫上將領的脖子。
    他將手中的火焰往前一推。
    “去吧。”
    蠻族的戰士正得意,軍功爵賞近在眼前,下一瞬,胸口已經被藍焰洞穿。
    那一抹蒼藍色跳躍在將領眼瞳之中,分明是妖異的顏色,此刻卻如同救命稻草。
    他握緊了手中的長戈,仰起頭,大喝一聲:
    “神威助順——”
    “佑我大啟!”
    ……
    “兩年的時間,王武將軍帶領義軍奪回了被蠻族占領的土地,推舉了我的弟弟允邵上位,一切禮製都沿用蠻族入侵之前的製度,從那之後的千年,大啟長盛不衰。”
    戰亂平息後,新繼位的少帝與他記憶中的弟弟沒有半分相像,但因生得聰慧過人、治世有謀,於國計民生大有裨益,故而朝野上下默認了這樁\"非嫡非嗣\"的繼位——先皇臨終前既未留下傳位遺詔,儲君也已戰死沙場,最終由王武將軍主持大局,親手將他扶上了龍椅。
    “王武尊我為‘靈官‘,上諫大修‘懷靈殿’——他也是我殺的第一個大啟重臣。”
    徐慎說著,眼中一片清冷的雪光。
    以尊奉之名,行幽禁之實,王武的野心一天天膨脹,眼看著江山社稷將為之所累,他出手誅殺了他,少帝感激流涕,卻也在幾年後開啟了新一輪的猜忌和忌憚。
    人的貪欲與恐懼,循環往複,將他困在了一個無法逃離的夢魘裏。
    如此一千年。
    “你……”
    寒江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麽。
    想了一會兒,她問:
    “你有那樣的能力,如果你想離開,普天之下應該沒人能攔得住你……”
    徐慎搖了搖頭。
    “隻要在這片天空下,都是一樣的。”
    他所到之處,必生戰亂,隨後又是曆史的重演。
    他對此感到無比厭倦,幹脆就日日待在懷靈殿,等待著死亡來臨的那一天。
    可是死亡有多遠?
    凡夫俗子的壽命不過百年,若是精通延年益壽之術的靈巫或許能活到兩百年。
    而對他而言,千年的時光如同流水,彈指一瞬便匆匆流逝,在他的身體上留下的痕跡幾近於無,於之心中更是沒有留下絲毫漣漪。殿中的女侍從青春年少守到白發蒼蒼,隨手散落的桃核長成遮簷巨木,仿佛就是一夜發生的事情。
    徐慎說得輕鬆,寒江卻沒有說話,隻是握緊了徐慎的手。
    想到剛剛看見的,那個形單影隻,透露著無邊孤寂的身影,她拉著徐慎,循著小小少年消失的方向找了過去。
    小小少年已經端坐在殿中,低頭寫著今年的祭文,上麵的文字他已經寫過千百遍,今年不過是多添了幾個名字罷了。
    烏黑的貓兒愜意地躺在他的一角衣擺上,尾巴時不時抖動一下。
    寒江湊近了看他,少年無知無覺,手中筆墨未停,隻在寫到某個字的時候忽然停頓下來,安靜的瞳孔顫了顫,低頭輕聲說道:“烏雲,別鬧。”
    原來是貓兒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抬起爪子勾住了他的衣袖,在少年平靜的目光中用無辜的金瞳盯了回去,還發出一聲“喵”的挑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