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萍推開音樂教室的門時，江明華正跪在三角鋼琴底部更換踏板彈簧。他沾著機油的指尖捏著調音扳手，金屬反光在天花板投出細碎光斑，像極了當年被他撒在琴鍵間的自行車滾珠。教育局要來驗收新建的藝術樓，三十架鋼琴有半數音準失常，後勤主任不得不請來這位"懂聲學原理的家長"。
    "優先調試匯報演出用的施坦威。"她將排課表拍在譜架上，震落夾在貝多芬奏鳴曲樂譜間的舊琴弦——正是江明華高三那年弄斷的e弦，如今被江韶華用釣魚線重新編織成五線譜的形狀。少年突然從共鳴箱鑽出，校服拉鏈刮過鑄鐵框架，刺耳的摩擦聲在教室激起不規則聲波，與林雪萍高跟鞋跟敲擊地板的節奏形成詭異共鳴。
    江明華用止音帶纏住琴槌，突然瞥見譜架夾層露出半截泛黃紙片。抽出來竟是2003年音樂社的演出申請，駁回理由欄裏教導主任的印章旁，還印著他當年用紅色印泥偽造的"同意"字樣。林雪萍的鏡片突然起霧，她摘下擦拭時，鏡腿夾縫掉出粒銀色的調音釘——與此刻他工具箱裏缺失的那顆尺寸完全吻合。
    "弱音踏板連杆鏽死了。"江明華用除鏽劑噴向金屬部件，化學霧氣在陽光裏折射出彩虹。林雪萍後退時撞到立式鋼琴，琴蓋震開的瞬間，藏在裏麵的節拍器突然開始搖擺——十年前被他調成靜音的鍾擺，此刻正在木紋台麵刻出與當年相同的振幅曲線。
    江韶華突然掀開防塵罩，揚起的灰塵在光束中化作躍動的音符。林雪萍揮散眼前的霧靄，發現那架被標注"待報廢"的老鋼琴上，缺失的象牙鍵竟用汽車膩子填補出《致愛麗絲》的指法輪廓。少年按下中央c鍵，啞音的鋼弦突然震顫，連帶她胸口的教師銘牌產生微共振，金屬別針在衣襟上劃出的軌跡與琴槌擊弦角度完全同步。
    暴雨敲擊隔音玻璃時，江明華在工具包底層摸到硬化膠塊。剝開氧化發黑的粘合劑，裏麵封存著林雪萍某次音樂會丟失的譜夾扣——此刻正與他新買的調音器磁吸頭嚴絲合縫。她俯身檢查琴弦張力時，珍珠耳墜擦過低音區琴弦，十六年前被他故意調低的a大調和聲突然在潮濕空氣裏蘇醒。
    "校史館需要這張照片。"林雪萍遞過被雨水洇濕的檔案袋，2006年文藝匯演合照的塑封膜下，江明華修理舞台燈光的側影正在黴斑中顯形。少年趁機將改裝拾音器貼在琴箱內壁，藍牙耳機裏突然傳來變調版的《鍾》——正是他哥當年用摩托車引擎轟鳴模擬的李斯特琶音。
    江明華拆開擊弦機，發現氈槌間隙卡著半片銀杏葉。葉脈的纖維走向竟與鋼琴線軸板的木紋完全一致，葉緣鋸齒狀的缺刻恰好能嵌入林雪萍辦公桌抽屜的鎖孔。當他把葉片對準鎖眼，遠處突然傳來校工搬運樂器的碰撞聲——十七年前被教導主任沒收的改裝音箱，此刻正在走廊回響著相同的頻率。
    "這是韶華上周的練琴記錄。"林雪萍甩出被咖啡漬染透的簽到表，油墨暈染處浮出江明華當年刻在音樂教室牆麵的五線譜暗號。江韶華用校服袖口擦拭譜架，袖扣刮開清漆層，露出底下用鉛筆寫的微分方程——正是計算琴弦張力的必要公式，與他哥工裝褲口袋裏的演算紙殘片形成連續函數。
    更衣室最後一盞射燈短路時，林雪萍摸黑尋找備用保險絲。江明華的手機照亮衣帽鏡，光束在鏡麵折射出十七年前的畫麵：他蹲在舞台角落焊接追光燈支架，而她曳地的禮服裙擺掃過裸露的電線，靜電火花在裙裾燒出的焦痕恰是《月光》第三樂章的起伏線譜。
    暮色漫過吸音棉牆麵時，江明華擰緊最後一顆弦軸釘。林雪萍站在漸暗的教室中央試音，指尖流出的《革命》練習曲突然在第七小節走調——與當年他偷偷調整琴鍵配重的失誤如出一轍。江韶華遙控無人機撞開通風百葉，湧入的氣流掀開鋼琴頂蓋，泛黃的琴譜嘩啦翻動，停駐在被紅筆圈出的樂句：「當琴弦斷裂時，共振永不消逝」。
    驗收組腳步聲逼近的刹那，江明華用絕緣膠帶纏好裸露線路。林雪萍按下琴鍵的瞬間，整排ed射燈突然頻閃，光影在牆麵上拚出十七年前未完成的舞台設計圖。教導主任的怒吼被江韶華用音響功放放大成白噪音，而防塵罩下那架老鋼琴的共鳴箱裏，靜靜躺著枚生鏽的齒輪——恰好能嵌入江明華摩托車鑰匙扣的缺損處。
    暴雨在隔音玻璃上蜿蜒成譜號時，兩人在器材室清點備品。林雪萍的珍珠項鏈勾住弱音器絨布，扯落的珠子滾進定音鼓內腔。江明華伸手打撈時，鼓皮震動的頻率突然與他腕表的秒針跳動同步——那是2003年平安夜，他在琴房窗外用手表背蓋敲擊的《平安夜》節奏。
    當驗收組的掌聲響徹藝術樓，林雪萍在控製室按下總控開關。江明華留在調音記錄裏的鉛筆批注，正透過玻璃幕牆的折射投影在鋼琴漆麵。江韶華把最後一枚變調夾拋向高空，金屬夾子張開嘴咬住飄落的銀杏葉，葉片經絡在夕陽裏燃燒成譜表的形狀，而地麵積水倒映的霓虹中，"合格"印章的紅色正緩緩漫過兩人十七年未改的並排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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