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下午，物理教研組的獨立小辦公室安靜得能聽見窗外風拂過懸鈴木樹葉的沙沙聲。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整齊碼放著一摞摞講義和教材的書桌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室內彌漫著淡淡的油墨和粉筆灰混合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來自窗台上幾盆綠植的清新的植物氣息。
    江明華坐在林雪萍的教師辦公桌對麵，麵前攤開的是一本厚厚的《全國物理奧林匹克競賽曆年真題及詳解》。他眉頭緊鎖，鼻尖幾乎要碰到書頁，手指在草稿紙上飛快地演算著，筆尖劃過紙張發出密集的“沙沙”聲。書頁上的電磁場題組像一張巨大而複雜的無形網，將他牢牢困住。
    林雪萍則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麵前是半疊高二學生的生物單元測驗卷。她左手邊放著一杯剛衝好的熱咖啡，淺棕色的液體微微晃動，氤氳出細微的熱氣。她的紅筆筆尖在選擇題的標準答案選項上輕輕劃過，留下一個個紅色的小勾或圓圈，動作專注而流暢。陽光落在她側臉，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下眼瞼投下小片柔和的陰影，清冷的麵部線條在專注中顯得格外柔和。
    辦公室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安靜，卻不冷清。隻有筆尖在紙上行走的聲音和兩人偶爾翻動書頁的輕微響動。空氣裏除了書本紙張的味道，還悄然混入了一絲獨屬於林雪萍身上的、幹淨清冽的皂角氣息，與她杯中咖啡的微苦香氣交織，構成一種令人心神安寧的氛圍。
    “喀拉——”江明華手中的筆芯突然斷了一截，猝不及防地甩出了一小滴藍色的墨跡，恰好落在那道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電磁感應的複雜圖形旁邊，像一記小小的黑色休止符，打斷了他的思路。他有些煩躁地“嘖”了一聲。
    幾乎是同時，一本《高等數學—向量與場論》被輕輕推過了桌麵中線，精準地停在江明華眼底。那翻開的一頁上，用紅筆畫線清晰地標注著一個關鍵定義和推導公式。
    “看看這個。”林雪萍的聲音不高，像投入平靜水麵的水滴，清泠柔和，“場的方向導數，結合邊界條件試試。”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自己的試卷上，手裏的紅筆甚至沒有停下，隻是在某個選項上畫了個小小的三角符號。但那本書推過來的動作和話語裏的提示，精準得像一個預設好的程序，在江明華卡殼的瞬間啟動。
    江明華接過書，指尖在書頁上撫過，那清晰的筆跡正是林雪萍的。她總是能用簡潔的標記，揭示複雜的核心。一股微妙的電流從那清晰的公式上瞬間傳導到指尖，擊中了停滯不前的思緒。剛才那個煩擾他的節點，似乎因這句話而被點亮了一條全新的路徑。他猛地抬起頭，眼底的光亮在暗色的瞳孔中清晰可見。
    “明白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豁然開朗的興奮，幾乎是脫口而出。他立刻拿起另一支筆，埋頭在草稿紙上重新演算，思維前所未有的順暢，筆尖幾乎要飛起來，“這樣……對！再通過麥克斯韋方程組……邊界條件是關鍵！我之前怎麽沒注意到這個向量場的梯度……”
    他沉浸在思路被打通後的暢快感中，一邊快速書寫一邊喃喃自語著關鍵步驟，完全忘記了此刻身處的是林雪萍這個“小老師”的獨立領地。整個人都煥發出一種被點亮般的活力。
    林雪萍終於抬起眼簾，看著他那副完全沉浸在物理世界、仿佛周遭都不存在的專注樣子。少年微低著頭，眉頭舒展開，唇角無意識地微微上揚，透露出專注的迷人魅力。他手指的骨節因為用力握著筆而略微凸起，草稿紙上新寫的符號飛揚跋扈，充滿了力量和自信。陽光恰好落在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和專注的眼眸上，仿佛給他整個人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金。
    她端起已經微溫的咖啡，淺淺啜了一口，眼底氤氳起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這份笑意柔和了她素日裏在講台上的那份距離感，像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麵，帶來隱秘的漣漪。她很少這樣長時間地凝視一個學生，或者說，一個特定的少年。這份微妙的欣賞，像一顆小小的糖，悄然在心底化開。隻是這凝視過於專注，直到——
    “砰！！”辦公室虛掩著的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撞開了，巨大的聲響在安靜的辦公室裏如同爆炸的音波，瞬間將所有的靜謐切割得支離破碎！
    一個高大的男生衝了進來，莽撞得像一頭受驚的麋鹿，抱著一個快要散架的超大號畫板，氣喘籲籲，滿臉通紅，汗水沾濕了額前的頭發，幾縷發絲狼狽地貼在飽滿的額頭上。他聲音大得驚人，帶著明顯的慌亂：“林老師！快！幫幫忙！那幅……”
    他的話戛然而止。
    畫板後麵那張被汗水浸染的臉抬了起來，當看清辦公室裏除了林雪萍之外還有其他人時，他的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僵在原地，懷裏快要散架的巨大畫板似乎也忘記了危險，歪斜地抵在門框上。
    江明華也被這猝不及防的巨大動靜和闖入者驚得抬起了頭，眼底的專注光芒如同被驚飛的群鳥般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錯愕和被打擾的不悅。當看清闖入者那張被汗水弄花的臉時，他臉上的表情由錯愕迅速轉化成了驚奇，隨即嘴角難以抑製地抽搐了一下，一個介於詫異和戲謔的表情浮現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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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華江韻華的小名）？你小子吃錯藥了？”江明華的聲音打破了辦公室裏陡然凝固的空氣，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口吻。
    江韻華的臉“唰”地一下，從運動後的紅暈直接過渡到了西紅柿醬一樣的赤紅！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滾燙的血流“轟”地一聲全湧上了頭頂，耳朵根燒得發燙。太、太、太丟臉了！怎麽會是大哥？！
    他抱著超大畫板，站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恨不得當場表演一個原地消失術。他剛才在隔壁的藝術樓畫室，為了把許清瑤那幅準備送去評比的抽象派核心展板安全無損地搬到樓下準備裝裱的卡車上，和幾個同學忙得人仰馬翻。哪知道在藝術樓狹窄的樓梯間轉彎時差點失手，幸好他眼疾手快護住了畫，但也驚魂未定。情急之下他衝出來是想找最近的老師幫忙穩住局麵或者協調人手——走廊盡頭就是物理組獨立辦公室！他衝得太急，根本沒注意看裏麵的情況！更沒想到林老師辦公室裏居然坐著……他哥！
    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此刻坐在辦公桌後麵的林老師。她……她不僅是他的生物老師，還是他哥的女朋友！這種雙重身份帶來的衝擊和羞恥感，瞬間擊穿了他那點少男的薄薄臉皮。
    林雪萍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驚擾。她的表情管理瞬間啟動，從剛才那帶著溫和笑意的注視，眨眼間切換到了學校裏那個平靜而略帶威嚴的林老師模式。放在桌上的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又迅速鬆開。但那僅僅是一瞬的細微波動。
    “江韻華同學，”林雪萍站起身，她的語氣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瞬間壓住了江韻華的慌亂和江明華的驚詫，也重新劃分開了被模糊的角色界限。她的目光平靜地看向門口快要石化的弟弟，眼神裏沒有任何特別的情緒，完全是在看待一個因公事冒失闖進來的學生幹部。
    “有事？”她的問話簡潔，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幹練，同時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落在那個看起來搖搖欲墜的巨大畫板上，帶著一絲詢問的嚴肅，“需要幫忙搬東西？”她甚至直接忽略了剛才江明華那句帶著親昵指責意味的“你小子吃錯藥了”，將焦點完全引導到學生幹部的工作問題上。
    “呃……對，對！”江韻華如夢初醒，在林雪萍平靜如水的目光注視下，那份讓人窒息的尷尬仿佛被這冷靜的氣場給凍結了，變成了一種被“抓包”的緊張和心虛。他飛快地瞥了一眼自家哥哥——那家夥表情古怪，似乎想笑又強忍著，還帶著點幸災樂禍——江韻華趕緊收回視線，隻想趕緊逃離這個尷尬之地，“那個……展板在樓梯口，太重、太滑，幾個人弄不動怕碰壞了……想請老師幫忙協調點人手……”
    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磕磕巴巴，視線慌亂地不敢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停留超過一秒。
    林雪萍毫不猶豫地點頭：“知道了，我馬上過去。”她繞過桌子，腳步沒有絲毫遲疑，走向門口，“在哪邊？藝術樓二樓的階梯轉角？”她的問題清晰有效，行動力強得驚人，仿佛剛才被打斷的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瞬間將身份錨定在了需要處理學生事務的教師身份上。
    “嗯嗯！就在那！”江韻華像抓住救命稻草，抱著畫板連連點頭，側身給林雪萍讓出路。他抱著畫板，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跟著林雪萍往外走，隻想盡快離開這個讓他社死的地方。
    林雪萍走到門口，在即將跨出辦公室門檻的那一刹那，身形非常自然地停頓了一下。她沒有看身後的江明華，卻仿佛長了第三隻眼般，精準地將一個隻有江明華能注意到的動作收進了他的餘光。她的食指極其細微、極其快速地在門框邊上點了點，方向恰好是桌上那本攤開的、翻到具體頁碼的《高等數學—向量與場論》。
    沒有回頭，沒有言語。隻是一個比一幀畫麵還短暫的微動作。然後她便走出了辦公室的門，順手帶上了沉重的門板，徹底隔絕了外麵嘈雜的腳步聲和她清冷卻有效指揮學生穩住展板的聲音：“小心別刮到邊角，前麵兩個重心壓低一點……”
    門合上的輕響像是一聲宣告，辦公室裏瞬間恢複了安靜。隻是這份安靜裏，仿佛還殘留著剛才風暴過境的痕跡和……信息素。
    江明華愣在原地，手裏還捏著那支剛剛寫順的筆。空氣裏屬於林雪萍的氣息似乎淡了一些，但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撞破弟弟”和緊隨其後的“女友瞬切老師”模式，以及最後那個……隻有他懂的、隱秘而精準的信號，像一記重錘混雜著羽毛拂過，在他心中激起前所未有的巨大波瀾，強烈地衝撞著他的感官神經。
    那種心動的感覺，不再像圖書館角落裏遞來咖啡時的溫潤熨帖，也不像資料室塵埃裏的那句輕語帶來的酥麻戰栗，更像是一場警報！一場混合著巨大刺激感、某種專屬隱秘的默契、以及因為界限被莽撞闖入而陡然激增的保護欲和珍惜感的心跳警報！
    他低頭看向桌上那本被她翻到關鍵頁數的數學書，又想起她剛才瞬間冷下臉來隻做林老師的樣子，還有那個在弟弟和老師身份雙重疊加下，還能鎮定自若、不動聲色給他打出的信號……心髒在胸腔裏瘋狂鼓噪，每一次搏動都清晰得像擂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複那快要跳出喉嚨的心跳。辦公室裏咖啡的微苦和綠植的清冷混合著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屬於她的淡淡芳香，似乎在提醒他現實的穩定。目光重新落在草稿紙上被打通思路後流暢演算的公式，剛才那股豁然開朗的解題靈感竟然並未熄滅！
    他沒有猶豫，抓起筆，帶著一種混合著未褪盡心跳和不屈鬥誌的複雜情緒，重新投入那片無形的電磁場裏。隻是這一次，筆下公式的走勢，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銳利，帶著一種近乎破釜沉舟般的決心和力量感。那場無聲的心跳警報，仿佛給他解題的思緒注入了另一維度的、洶湧的催化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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