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粉紅泡泡與夕陽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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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兩點,陽光正是最肆無忌憚的時候,烤得人行道邊的梧桐樹葉子都微微蜷了邊兒。柏油路麵蒸騰起扭曲的熱浪,遠遠看去,空氣都在流淌。
“熱死了……”江明華擰著眉毛嘀咕了一句,伸手抹了一把額頭,瞬間就是一身的汗濕。他有些煩躁地鬆開了一點藍色t恤的圓領口,另一隻手緊緊抓著一個方方正正、沉甸甸的黑色電腦包。這包現在活像個暖爐,貼在他腰側的位置,燙得皮膚一陣陣發緊。裏麵裝著他剛兼職家教完帶的幾本厚厚物理競賽講義、一疊演算草稿,還有那台為備課幾乎跑斷了腿才借來的二手筆記本電腦。剛從開足了冷氣的地鐵站爬上來,就被這撲麵而來的濕熱狠狠撞了一下,悶得人喘不過氣。
街角的“蜜糖泡泡”冰激淩店是這片區域年輕人周末的據點,隔著老遠,那門頭上活潑跳躍的粉藍霓虹燈和冷氣機呼呼運轉的聲響,混合著甜膩的奶油香氣,像一根無形的線,吸引著行色匆匆的路人紮進去尋求片刻清涼。
門口排起不算短的隊伍,大多是穿著清涼t恤短褲的學生黨,舉著手機嘰嘰喳喳說笑著。江明華也混在裏麵,前麵還有四五個人。他百無聊賴地盯著玻璃櫃裏五顏六色、堆疊得高高的冰激淩球,腦子裏卻在過剛才教的那個高中生的受力分析圖。那個小家夥的腦子絕對是被牛頓第一定律封印了,摩擦力方向永遠畫反……
就在他又習慣性地抬手,用手背上還算幹爽的皮膚去蹭額角滑下來的汗珠時,一張帶著涼意的白色紙巾突兀地遞到了他眼前,差點碰著他的鼻尖。紙巾是店裏免費取用的那種,普通的素色白紙,但遞過來的動作極其自然、精準,仿佛演練過許多遍。
江明華下意識地接過來往額頭按去,一陣清冽又熟悉的薄荷香隨著薄薄的紙頁悄然鑽進鼻腔。這味道太有辨識度了。他心頭猛地一跳,像是被某種溫暖的細針刺了一下,握著紙巾的手指無意識地緊了緊。那股清新沁涼的薄荷氣息,就像沙漠裏跋涉的人突然觸碰到了清泉邊緣,驅散了被暑氣蒸騰得有些發木的神經。
他沒有立刻回頭,隻是握著那張散發著熟悉氣息的紙巾,指尖甚至能感覺到它被那人捏在手裏帶到此處的、極其微弱的、不屬於環境的溫潤餘澤。空氣裏燥熱的糖分和喧囂的人聲似乎在這一刻退得很遠。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那股薄荷香順著呼吸仿佛流入了四肢百骸,讓他因為講課和熱浪繃緊的神經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把紙巾在額頭和汗濕的脖頸後又用力按了按,留下濕潤的痕跡和殘留的微香。
隊伍向前挪了一小步。趁著這點空當,江明華極快地、用一種假裝若無其事查看四周的姿態微微側了側頭。眼角的餘光掃過身後的人群。
就在他後麵隔了一個人的位置,站著一個穿著極簡米白色亞麻連衣裙的身影。寬寬的翻領恰到好處地襯著修長的脖頸,裙擺散開在小腿中部,露出一截纖細的腳踝和米白色的帆布鞋。她低著頭,散落的幾縷柔軟黑發垂下來擋住了小半側臉,正專注地看著自己手中一個打開的、看起來很眼熟的深棕色磨砂筆記本外殼的平板電腦保護殼樣式極其符合某人的審美)。
是林雪萍。她什麽時候排到後麵去的?江明華的心跳快了兩拍,隨即又有點想笑。明明在學校之外,明明周圍都是陌生的、吵鬧的陌生人,她這種刻意和他隔開一個人的距離、又忍不住遞過一張帶著她特有氣息紙巾的小動作……
隊伍又往前挪動了一步。江明華沒再刻意看她,隻是用餘光留意著。他垂下的左手稍稍向自己電腦包外側那個寬敞的側袋靠了靠,像在調整位置。片刻後,一個略顯堅硬、帶著點份量的東西,悄無聲息卻又無比精準地滑進了那個側袋口。
整個塞進去的過程行雲流水,毫無滯澀,甚至沒有碰到他手臂分毫。那種利落和隱蔽,仿佛經過精心設計。他能感覺到隔著薄薄布料傳遞過來的,深棕色皮革筆記本封麵的觸感和棱角分明的厚度。是他的物理講義?還是上次一起討論的那個數學模型草稿?還是她新備的生物教案?
江明華的嘴角幾乎要不受控製地彎起來。他強壓著笑意,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借著用手裏的紙巾擦後脖頸的動作,極其自然地、用一種隻有兩人之間才能聽到的、絕對低於周圍喧嘩聲的音量開口。他的視線依舊盯著前方冰激淩店的玻璃櫃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隻對背後那道熟悉的影子低語:
“林老師這是……怕被班上調皮的學生認出來?” 尾音裏帶著一絲明顯的促狹,毫不掩飾地戳穿了她刻意隔開距離又偷偷傳遞東西的小心思。
排在他前麵的一個染著金色短發的男生正踮腳看櫃台裏的水果球,絲毫沒留意身後的空氣發生了什麽變化。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瞬間,江明華就用餘光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身後那個位置的緊繃。林雪萍原本稍稍抬起、似乎在確認“物品”是否妥帖放置的指尖,倏地蜷縮起來,像是受驚的小獸飛快縮回了巢穴。下一秒,她似乎是為了掩飾這份小小的慌亂,猛地吸了一口剛才不知何時拿在手裏的、插著吸管的大杯冰檸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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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的檸檬紅茶液體順著吸管湧上來。林雪萍低著頭,死死咬著那根白色的塑料吸管頭,長長的、蝶翼般的睫毛垂得更低,幾乎要覆蓋住她那雙此刻很可能已經掀起微波的眼睛。從江明華這個隻能看到小半張臉的角度望去,隻能看到她咬吸管的動作顯得又急又用力,腮幫子都微微鼓起了一點。
然而,在玻璃窗反射進來的、明亮得有些晃眼的午後日光裏,她那小巧圓潤的耳廓,卻像被爐火烤過一樣,迅速地、無可阻擋地彌漫開一片瑰麗濃重的緋紅。那紅色迅速蔓延至耳垂,其濃烈的色澤甚至蓋過了冰激淩櫃裏那些誘人的草莓醬球、樹莓醬淋麵,在日光下顯得格外清晰而生動。
排在前麵的金發男生終於點好了自己的冰激淩,抱著點綴了奧利奧碎和巧克力棒的大杯子心滿意足地轉身走開。隊伍又動了起來。
江明華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裏翻湧的笑意和想要立刻回頭認真看看那紅透耳尖的衝動。他往前站了一步,輪到他了。櫃台後的店員笑容甜美:“同學,選什麽口味?有活動哦!”
“原味奶昔,大杯,多加一份珍珠。”江明華點得很快,眼睛餘光卻一直鎖著身側玻璃裏那道白色身影的倒影。
付款,拿到冰涼的塑料杯,杯壁上迅速凝結起細小的水珠。隊伍仍在緩慢流動。林雪萍也上前點單。江明華稍稍往旁邊挪了一點,並沒有立刻離開隊伍出口的意思,隻是讓出位置,手指無意識地扣著杯子杯壁滑膩的水珠。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卻沒能壓下心口那股被眼前人紅透的耳朵挑起的、難以形容的燥熱期待。
林雪萍低頭用手機掃了付款碼,全程沒有看江明華一眼,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感。但她付完錢,並沒有立刻去取冰飲櫃台遞出的那杯粉紅色的東西,而是借著側身整理自己帆布包帶子的動作,忽然朝江明華的方向繃起了側臉。
那是一種極其短暫的“繃起”。她的下頜線條在那一瞬間收得清晰而利落,甚至顯出一點平日裏在學校講台上才有的那種不容置疑、下達任務時才有的、屬於教師身份的鄭重和距離感。隻是這神情轉換得太快,混合著耳根未褪的紅暈,顯得有點突兀的可愛。
她的嘴唇幾乎是抿成了一條線,聲音很低,語速卻很快,每一個字都像要釘死在當下的空氣裏:“明天下午四點,階梯教室。”
像是怕分量不夠,她又立刻補充,語調更清晰了些:“物理組牽頭,正和幾所高校洽談合作,想嚐試聯合開發一套全新的競賽培訓教材。你們……嗯,特別是幾個年級的種子選手,都要在場,會有大學教授來初步交流。” 她頓了頓,目光總算飛快地抬了一下,掠過江明華的眼睛,隨即又落到他手裏那個剛剛才塞進她東西的電腦包側袋上,仿佛在確認那個傳遞的“安全”,“不許遲到。” 最後三個字帶上了點極細微的嗔怪,又迅速滑開視線,伸手從店員手中接過了她那杯顏色同樣濃烈的草莓冰沙。細碎的冰粒和鮮紅的果肉醬在透明的杯壁裏晃動著。
交代完正事,繃緊的弦似乎才鬆了那麽一絲。林雪萍握著冰涼的杯身,指尖因為用力顯得有些發白,像是在給剛才那番“公事公辦”的話降溫。她沒有再看江明華,也絲毫沒有要與他一同坐下吃冰的意思,轉身就朝角落裏一張剛剛空出來的、被綠植小小隔斷的半包圍式小桌走去。步伐依舊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繃。
江明華沒有立刻跟過去。他站在人聲依舊嘈雜的冰激淩店門口區域的中央,手裏握著那杯涼得有些濕滑的原味奶昔,任由冰鎮後的水汽慢慢浸潤掌心。空氣裏彌漫著混合的甜香,隔壁桌爆發的笑聲震得桌麵都在顫,某個角落小情侶你儂我儂的甜膩低語順著空調風斷斷續續飄過來,製造出無數粉紅色的小氣泡。
這就是普通又喧鬧的學生約會日常。奶昔的塑料杯在手裏有些滑。他剛才點單時指尖碰到的水珠似乎順著手腕的弧度,往袖管裏滑落了一絲涼意。
他不由得低頭去看了一眼自己那個黑色電腦包的側袋。深棕色硬質筆記本的輪廓透過帆布料微微頂出來一個堅硬的棱角,像一個小小的、倔強的標記。那是現實投射過來的影子——她塞給他的講義或者教案的痕跡。
明天下午四點,階梯教室,合作開發教材……林雪萍那帶著命令口吻、又透著掩飾不住緊張的聲音還在耳邊。物理組,大學教授,競賽種子選手……這些詞帶著墨水和印刷品的沉重氣息,把他猛地從眼前這片由冰激淩、奶昔、喧囂和粉色氣泡構成的虛幻甜美中拉扯了出來。
這種拉扯感如此真實,甚至帶著一種輕微的刺痛。江明華深吸了一口氣。他邁開步子,穿過幾張擁擠的桌子走向角落。那張小桌靠著落地大玻璃窗,綠植的枝蔓垂落下來,投下深淺不一的光斑,形成一小片相對私密的空間。林雪萍已經坐在對著窗外的位置,背對著店內喧鬧的中心地帶。她正拿起小勺,小心翼翼地挖著杯子裏粉紅色的冰沙,動作有點生疏,仿佛還在適應這難得的、屬於學生身份的閑暇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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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華在她對麵的位置坐下,塑料椅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嘎”聲。他把自己的大杯奶昔放在桌麵鋪著的紅白格子桌布上,發出悶悶的一聲響。目光卻越過大半張桌子,落在林雪萍因低頭動作而露出的那一小截後頸上——細膩的皮膚被垂下的柔軟發絲半遮半掩,在明亮的光線下泛著細膩柔潤的光澤。
這個小小的空間裏,氛圍有些奇異的凝滯。粉紅泡泡與講義筆記的沉重感,在這裏交織纏繞,無聲碰撞。
江明華拿起自己的小勺,攪動著杯子裏濃稠的白色奶昔,沉底的黑色珍珠隨著旋渦冒出頭來。他挖了一勺送入口中,冰涼甜膩的口感瞬間在舌尖彌漫開來,濃鬱得幾乎能暫時麻痹味蕾。他抬眼看林雪萍。她低著頭,細密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正專注地看著勺子尖那一小塊粘連著冰沙和果醬的紅,仿佛那是什麽極其複雜的標本切片,需要全神貫注地分析。
“競賽教材合作,”江明華開口,打破了沉默,但聲音刻意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鄰桌的熱鬧,“你們……嗯,學校物理組這次,決心還挺大?”他斟酌著用詞,選擇了與“你們”拉開一點距離的說法。畢竟此刻坐在這裏的,不是“林老師”和她的學生江明華,而是兩個在冰激淩店裏分享一份尷尬與曖昧氣氛的普通高中生男女。他甚至帶了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桌下,他的帆布鞋鞋尖無意識地往前移動了幾分,在桌布垂落的陰影遮蔽下,輕輕抵住了她米白色鞋子的鞋側。
那是一種極其微小的觸碰,隔著兩層薄薄的布料傳遞過來的支撐力卻清晰得讓人心悸。沒有更近一步,也沒有分開,隻是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連接點。
林雪萍舀冰沙的動作有極其短暫的停頓,仿佛被他鞋尖傳來的那點溫熱熨燙了一下。她沒有立刻躲開。再開口時,她的聲音也低低的,帶著一點被粘稠冰沙浸潤後的沙啞,視線卻固執地停留在他攪動奶昔的手上,仿佛那旋渦裏藏著解題的密鑰:“是教研組長牽頭,去首都師範大學‘取經’回來的想法。基礎太差,野路子太多……競賽成績想要真正突破天花板,光靠現有的資料和題海戰術不行了。”她的話語重新染上了“林老師”的專業口吻,邏輯清晰,條理分明,“目標是體係化、階梯式,引入大學層次的視角和方法下沉。物理組內部……爭論也很激烈。”她微微蹙了下眉,那小小的動作泄露了背後必然存在的壓力場。
“階梯式?”江明華捕捉到了這個詞,手裏的動作放緩,“高聯的難度梯度本身就很陡峭了。大學教授親自下場來做基礎模塊和提升模塊銜接……聽起來,是打算從根上重新梳理?”
“嗯。”林雪萍終於抬起勺子,把那一小塊晶瑩帶著果醬的冰沙送入口中。冰涼讓她眉心極快地皺了一下,隨即舒展開。她放下勺子,指腹無意識地在沁出水珠的冰涼杯壁上摩挲著,“所以你們得去‘聽’……或者說‘感受’。”她斟酌著詞句,“聽聽人家大學裏是怎麽看這些問題點的。特別是你這種……”她的話突然刹住,眼睫快速顫動了一下,似乎後麵的話有些逾矩。她飛快地瞥了江明華一眼,那目光複雜,像是在看他這個即將投入項目的競賽選手,又像是穿透了這個身份看到了別的什麽,然後立刻又垂落下去,盯著桌麵邊緣一點微不足道的瑕疵,“……基礎紮實但思維容易鑽牛角尖的。”
最後幾個字她吐得極輕極快,像一片羽毛掃過。但江明華聽清了。她是在說他解題時的毛病。一股溫熱的、說不出是窘迫還是別的什麽的情緒湧上心頭。這絕對是林雪萍在私人場合才會說的“私房話”。在課堂上,她隻會嚴謹地指出“該生邏輯鏈條存在跳躍”或者“需要加強對基礎模型核心要素的理解”。
“知道了,林……老師。”江明華拖長了後麵那個稱謂,帶著點無可奈何的認命,卻又在桌下,將那原本隻是輕輕抵著的鞋尖,更加明確地、帶著一點安撫意味地,往她的鞋側邊沿貼了貼,用僅限兩人感知的力道,輕輕蹭了一下。隔著鞋麵那層薄薄的材料,傳遞的像是一個無奈卻親密的回應。這個動作直接而隱蔽,讓林雪萍握著冰冷杯壁的手猛地收緊了一下,指節瞬間繃緊,剛才被刻意壓下去的、屬於女孩的那份局促感,似乎又悄悄溜了回來,混合著杯壁的冰冷,讓她指尖都有些發顫。
“嗯。”林雪萍飛快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個音節,聲音含糊得幾乎聽不清。她重新握起小勺,這次動作急促了不少,勺子刮擦杯壁的聲響都比剛才大了點,像在掩飾什麽。她將勺子伸向杯底堆積著更多冰沙的部分,不再說話,隻是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地吃著。粉紅色的冰沙混合著鮮紅的果醬,慢慢消融在她的唇齒間,留下一點水紅色的濕潤在唇角。
江明華也不再試圖尋找話題。奶昔的甜膩此刻有些凝滯在舌根。他也低下頭,專注於自己的飲品。勺子攪動珍珠時偶爾撞在杯壁發出悶響。兩人的氣息在杯口上方微不可察地交融,又被周圍空氣裏濃重的甜香衝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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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持續了幾分鍾,卻又好像被拉得很長。頭頂音響播放的輕快英文歌旋律在嘈雜的人聲中穿行,帶著點歡快又有點遙遠的失真感。冰激淩融化得很快,陽光透過大塊的落地玻璃,斜斜地打在兩人之間鋪著紅白格子桌布的桌麵上,光影移動著。
林雪萍杯子裏粉紅色的冰沙漸漸矮了下去,杯壁上的水汽凝成一道道小小的水流。她的目光終於不再隻盯著冰沙或杯壁,偶爾會飄向窗外。午後三點的日光已經稍微褪去了那份直射的凶猛,帶上了偏斜的柔和。
時間在奶昔杯底的珍珠被掃空、冰沙杯底隻剩殘羹的時候開始加速流逝。林雪萍推開自己麵前的空杯,殘留的冰水在杯底晃動著淺淺一層。她抬起頭看了江明華一眼,眼神依舊是那種“林老師”布置完任務後的平靜,但裏麵那點殘餘的、不自然的緊繃似乎淡了些。“我……該走了。還要去趟辦公室整理些東西。”她解釋得言簡意賅,沒有說具體要整理的“東西”是不是和明天階梯教室的會議直接相關。
“行。”江明華也應了一聲,站起身,順手拿起了自己的空杯和那個裝著“重要物品”的黑色電腦包。側袋裏那個硬硬的輪廓安穩地待著,存在感十足。兩人一前一後走向門口的垃圾桶,將空杯丟了進去。塑料碰撞的悶響很快被店裏的喧鬧聲吞沒。
推開“蜜糖泡泡”那扇厚重的、貼著彩色卡通貼紙的玻璃門,外麵燥熱的空氣夾雜著街道車流的喧囂猛地湧來,與店內冰甜的冷氣瞬間形成劇烈的撞擊感。江明華下意識地眯了下眼睛。林雪萍已經走到旁邊不遠處遮陽棚下的共享單車停放點,拿出手機在掃描一輛白色小車的二維碼。動作幹淨利落。
江明華也走向另一輛藍色單車。鎖扣彈開的“哢噠”聲幾乎是同時響起。
“明天,”林雪萍握著車把手,單腳撐在地上,身體還保持著剛上車時的微傾姿勢,她側過頭,看向幾步之外的江明華。陽光有些刺眼,她的眉頭下意識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臉上,停頓了一秒,“四點,接梯教室東側的門,直接進去就行。”她重複了一遍時間地點,然後,像是要抹掉這過於公事化的結尾,又或者是補充一句更私人性質的提醒,唇瓣無聲地開合了一下。風恰好掠過卷起一片塵土,江明華沒能捕捉到她最後那個微弱的唇形代表什麽詞句。也許根本沒有詞句,隻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而已。
林雪萍沒有再多言。她轉過頭,雙手握穩車把,踩著踏板,那輛幹淨的小白車便融入了人行道上流動的車流裏,很快成了一個在光影晃動中平穩前行的白色小點。
江明華也跨上自行車,用力蹬了出去。熱風撲麵而來,混合著汽車尾氣的味道。街景在眼前快速流淌,剛才冰店內冰甜香膩的粉紅感很快被這現實的嘈雜與灼熱衝得一幹二淨,隻留下皮膚上被陽光曬出的微灼感。他肩頭電腦包的帶子勒著肩膀,側袋裏那個硬殼筆記本邊緣的棱角隨著蹬車的動作一下下硌著他的腰側,存在感比在安靜的冰店裏還要強烈和鮮明。
那硌人的棱角,反複地、無聲地提醒著他階梯教室、新教材、物理組這些代表學業壓力和責任的、堅硬清晰的“現實”。然而,和幾個小時前獨自一人被暑氣蒸騰著站在地鐵口時不同,此刻被那棱角硌著的地方,卻隱隱蔓延開一種奇異的熱度。
不是陽光曬的燥熱,也不是運動發出的熱。那熱度帶著一種被薄荷香浸潤過後的微涼基底,緩緩地、固執地沉澱進心底,像被誰小心翼翼地焐熱了一塊生硬的石頭。江明華忽然用力蹬了幾下踏板,鏈條發出輕微急促的摩擦聲。單車掠過一排開滿了紫色花朵的不知名灌木叢,濃豔的色彩在陽光下鋪開一片模糊而溫暖的背景。
他想起剛才在“蜜糖泡泡”的玻璃窗邊。金色的夕陽餘暉斜斜地投進來,穿過林雪萍頰邊柔軟垂落的發絲。在那明亮得甚至有些耀眼的光線裏,清晰地勾勒出她鬢角那些短小、柔軟、幾乎透明的細微茸毛。它們服帖地挨著細膩的皮膚,在日光下泛著一圈毛茸茸的金色光暈。
那張時常緊繃著麵對學生、或者在物理組會議上顯得過分嚴肅的麵孔,在這茸茸的金邊裏,顯出一種極致的柔軟和……真實。一種固執地、穿透了所有講義筆記、競賽教材、物理模型、甚至師生身份界限壁壘,在粉紅泡泡的甜膩喧囂之外,也超越了學術沉甸的現實壓力,依然倔強生長著的真實。
這真實,此刻正透過他腰側電腦包側袋那個硌人的棱角,源源不斷地傳遞著踏實的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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