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線斜斜地灑落，帶著四月特有的、微涼又清透的質感，照亮了校園裏湧動的人潮。巨大的紅色充氣拱門矗立在操場入口，上麵印著“市第三高級中學第二十八屆春季田徑運動會”的金色大字，在晨光中躍動著蓬勃的氣息。各色彩旗沿著跑道邊緣獵獵招展，主席台上方的大型電子顯示屏正循環播放著激越的運動宣傳片和激勵標語。空氣裏混雜著泥土青草的氣息、塑膠跑道的微焦味，以及那種集體活動所特有的、難以名狀的喧騰熱浪——混雜著嘈雜的廣播通知、此起彼伏的班級口號聲、運動員們熱身時跑跳的腳步聲，還有四麵八方傳來的、激動或緊張的議論與歡笑。
    這是屬於青春的、荷爾蒙沸騰的節日。緊張了一個月的高三學生難得暫時卸下書本的重壓，即將在奔跑跳躍中釋放蓄積的能量。各班的“大本營”已早早劃地紮營，用簡單的折疊桌、塑料凳，加上精心準備的紅毯、氣球花束和手繪宣傳板，將操場外圍妝點得五彩斑斕。後勤組的同學正忙著搬運成箱的礦泉水和補充體能的香蕉、小麵包。
    高二三）班的陣地設在主席台側方的一排高大梧桐樹下，位置不算最開闊，但勝在樹蔭濃鬱，微風習習，能隔絕不少正午的燥熱。班長和學習委員正和幾個男生一起忙著掛上一幅昨夜趕工完成的手繪加油牌——主角自然是高二三）班的明星選手們。許清瑤作為女子4x100米接力和跳高的主力，占據著最醒目的位置，畫上的她身姿輕盈，裙擺飛揚，洋溢著躍動的美感。江韻華則主要擔當後勤和男子1500米的長跑項目，他的肖像被貼在靠邊的位置，神態倒是畫得惟妙惟肖，帶著點少年特有的懶洋洋的認真勁兒，就是眼睛似乎被手繪的同學畫得有點鬥雞眼，引得幾個看到畫的女同學癡癡低笑。
    林雪萍戴著白色的遮陽帽，一身清爽利落的運動套裝，正站在班級陣地邊沿，手裏拿著秩序冊和一隻小巧的銀色哨子，微微提高聲音做著最後的安排：
    “……張海、李思敏，你們兩個負責終點處接應我們班的短跑選手，水和毛巾一定要跟上，注意觀察運動員衝線後的狀態，有不舒服及時報告校醫。陳立軒、王欣悅，大本營的物資保管、記者團的廣播稿征集和遞送就辛苦你們了……”她語速清晰，目光掃過每個負責同學的臉，確認他們的理解，“另外，參加田賽的同學注意提前半小時到檢錄處簽到。所有觀賽同學注意，不能進入跑道內圈，為運動員加油時文明安全第一。好了，各就各位，期待大家的優異表現！加油！”
    她的聲音不高亢，卻有著一種天然的沉著和令人信服的穩定力量，迅速平息了學生們的紛亂，讓大家有條不紊地行動起來。
    江韻華剛把一箱礦泉水放到桌子底下直起身，目光下意識地穿過人群，準確捕捉到不遠處女子跳高區的檢錄點。許清瑤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運動短褲和亮黃色背心，襯得她膚色愈發白皙，修長而充滿力量感的小腿線條流暢。她正和幾個即將一同比賽的女生說笑著，微微仰著頭，臉上帶著自信從容的微笑，眼神清亮地掃視著跳高架。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她頭頂和肩頭，跳躍著細碎的光芒。江韻華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隨即又更加有力地鼓動起來。他悄悄握了握拳，不知是為了給她加油，還是為自己那場即將在下午的1500米長跑鼓勁。
    作為高三的科任老師，林雪萍主要負責生物競賽輔導和運動會的醫療巡視輔助工作。在安排好自己原高二班級的秩序後，她便穿梭在不同項目的場地之間。剛處理完一個高一女生因為緊張熱身不足差點抽筋的小狀況，手腕上的運動手表輕微震動了一下。她低頭點開，是江明華發來的：
    【開幕式很熱鬧吧？我們這邊設計圖紙和舊廠房的材料樣本總算通過了第一次環保審核初審環節！老頭指他工作室合夥人，一位特別關注古建環保的老建築師）特別高興，今晚必須加餐慶祝。】
    文字裏洋溢著抑製不住的輕鬆和快意。之前江明華工作室接下的那個老舊社區公共空間改造項目，其中一大難點就是將區域內一處廢棄廠房改建為社區圖書館，既要保留原有紅磚牆體的工業風曆史感，內部裝修材料又要完全滿足現代環保標準，尤其是針對兒童閱覽區。為此，他和團隊反複比較論證了好幾種環保板材和塗料的組合方案，又多次與審核部門溝通，此刻難關暫破，喜悅之情透過屏幕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林雪萍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手指飛快地在屏幕打字：
    【恭喜！太棒了！環保材料這一關過了很重要。開幕式剛結束，學生們都像打了興奮劑。你的加餐願望我先記下。我在操場這邊忙，稍後回你。】
    她的心情也因為這好消息變得格外晴朗。發完信息，正好有學生會的同學跑過來詢問急救箱裏藥棉的補充問題，她便收起手機，再度投入到現場工作。
    “砰——！”
    發令槍響劃破跑道喧囂的空氣，女子4x100米接力預賽正式開始！
    整個操場瞬間被引爆！第一棒的運動員如同離弦之箭射向彎道，加油聲浪排山倒海般從各個班級大本營爆發出來，震得腳下的地麵都在微微發顫。高二三）班陣營更是瞬間化身沸騰的火山，所有同學都站了起來，用力揮舞著手臂和加油牌。
    林雪萍此刻也站在終點區附近負責觀察保障。她緊盯著跑道，職業習慣讓她迅速鎖定自己班的三棒跑位。許清瑤在第三棒！第一棒和第二棒的同學配合完美，發揮穩定，接力棒順利地傳遞到第二棒手中，並已穩穩占據了第二的位置，緊咬著第一名的腳步！第二棒咬牙衝刺，交棒區近在眼前！
    江韻華站在接應區的預備點，眼睛死死盯著許清瑤的位置。她已啟動了小步助跑，上身微微前傾，像一張拉滿的弓，眼神銳利如鷹，全神貫注地計算著最佳的接棒時機和步點。她的手臂用力向後伸展，五指張開，做好了最穩固的接棒準備。
    “清瑤——接！”第二棒的呼喊幾乎被淹沒在聲浪裏。
    許清瑤腳下的速度瞬間提至極致！她精準地跑在與第二棒交棒區平行線外一米的區域。纖細的手臂穩穩後伸，手掌穩穩張開！棒身帶著前兩棒積累的速度衝擊力撞擊到掌心！
    “啪！” 清脆的觸碰聲夾雜在巨大的喧嘩中幾乎微不可聞，但那完美的接力瞬間卻帶著驚心動魄的力量感——許清瑤的五指瞬間收緊，死死握住了那決定性的接力棒，像握住了一團奔湧的火焰！
    沒有絲毫停滯！接棒的瞬間，她整個身體的重心借著那股強大的衝力猛地向前彈射而出，獵豹般的身影沿著彎道極速切進！巨大的動能轉化為了令人瞠目的瞬間爆發加速！亮黃色的背心身影猛地超越！
    “超了！超了！清瑤超了！”高二三）班的陣營爆發出海嘯般的歡呼！江韻華激動得差點原地蹦起來，感覺自己的血液都隨著那道亮黃色的身影在瘋狂奔湧！
    許清瑤如同輕盈又鋒銳的箭矢，在彎道上劃出一道絕對強勢的加速曲線！她全力衝刺，將接棒瞬間短暫拉開的優勢牢牢保持，並繼續擴大！紅棕色的塑膠跑道上，她的身影被陽光拉得頎長，風呼嘯著掠過她的鬢角發梢，那專注的、抿緊的、帶著力量弧度的側臉，在這一刻熠熠生輝！
    她的衝刺幹淨利落，毫無懸念地將棒交給了早已啟動的第四棒！高二三）班最終以小組第一的成績強勢挺進決賽！
    終點線處人潮洶湧。許清瑤在隊友的攙扶下，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沿著額角和漂亮的下頜線滑落，臉頰因為劇烈的運動染上動人的緋紅。但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如同落入了星子，嘴角綻放著酣暢淋漓的燦爛笑容。無數歡呼和祝賀將她包圍。
    林雪萍在人群中看著這一幕，心頭也為這青春勃發的速度和鬥誌所感染。她快步走上去，遞上事先準備好的運動飲料，語調帶著讚賞和關切：“跑得太漂亮了！接棒處理堪稱完美，速度保持得極好。快喝點補充水分，平緩呼吸。去陰涼處慢慢走動，不要立刻坐下。”她遞上飲料的同時，目光快速掃過許清瑤的身體狀況。
    許清瑤接過飲料，仰頭喝了一大口，氣息稍微平複了些，眼睛彎彎地看著林雪萍：“謝謝林老師！剛才彎道那一衝，感覺風要把我刮跑了！”語氣裏充滿了暢快與小小的得意。
    旁邊立刻有同學七嘴八舌地補充：“瑤姐你帥炸了！”“衝過去那一刻我看到隔壁班臉都綠了！”
    林雪萍笑著點頭，視線無意間越過許清瑤的肩膀，看到了不遠處樹蔭下站在礦泉水箱旁的江韻華。他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湧上前去，隻是安靜地站在原處，手裏緊緊攥著一條嶄新的白色毛巾，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被眾人簇擁的許清瑤身上。少年清俊的臉龐在斑駁的樹影下顯得有些朦朧，但那眼神裏滿溢的、不加掩飾的驕傲與某種更複雜的光亮，卻清晰異常。他看到了林雪萍投來的視線，微微有點窘迫地別開了臉，假裝在整理空瓶。
    林雪萍心下了然，唇角揚起溫和的弧度。青春的悸動與欣賞，有時就是這般沉默卻又洶湧澎湃。
    上午的比賽項目在緊張熱烈的氣氛中快速進行。許清瑤很快又參加了跳高預決賽，身姿如優雅的飛燕，幾次幹淨利落地越過不斷升高的橫杆，最終以優異的成績斬獲年級組第二名，引得本班陣地上又是一陣歡騰。
    午後的陽光變得有些熾烈。林雪萍剛結束了一場學生意外擦傷的簡單處理，在主席台後方的後勤保障點領了瓶水。她靠在陰涼處短暫的喘息，頭頂的大喇叭突然傳出熟悉的聲音：
    “高二三）班通訊員投稿：致男子1500米決賽的江韻華同學——跑道上漫長，終點在望，堅持是唯一的信仰。風在耳邊呼嘯，是為你奏響的戰歌！步伐丈量信念，汗水淬煉榮光。你是我們心中的冠軍，加油！”
    播音員激昂的語調下，背景音樂切換成了更加富有節奏感的鼓點。
    林雪萍不由得莞爾。這稿子不用猜都知道是誰的風格——激情有餘，文采飛揚，略帶煽情。除了那位校園記者團的金牌筆杆子、高二三）班那位性格開朗的女生學習委員王欣悅，還能有誰？她對江韻華這個小團體太熟悉了。
    操場中央，1500米決賽即將開始。長長的跑道上，十多名參賽選手已經各自站在了起跑線上，氣氛陡然變得不同。沒有短跑那種瞬間的爆發力較量，卻多了幾分孤身闖關的韌性比拚。空氣仿佛都凝重了幾分。
    林雪萍擰緊瓶蓋，快步走向跑道內側的裁判席後方，找到一個能看清全程的位置。她也看到了江韻華。少年穿著深藍色的運動背心和同色短褲，身影在起跑線顯得有些單薄。他似乎不像許清瑤那樣天生引人注目，此刻的神情甚至帶著點習慣性的“無所謂”，正低著頭整理跑鞋的鞋帶。但林雪萍敏銳地捕捉到他反複拉扯鞋帶的動作，指尖似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輕微顫抖。
    “砰——！”槍聲驟響！
    所有運動員應聲而出！
    長跑初段，選手們通常不會立刻拉開差距，需要保存體力，尋找合適的節奏與位置。江韻華的起步不算快，跟著隊伍的中段開始勻速奔跑。1500米需要跑三圈半，一開始就衝刺顯然是愚蠢的。陽光熾烈，汗水很快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緊貼在後頸和額頭上。少年奔跑的身影在空曠漫長的跑道上顯得有些孤獨，步伐穩定卻透著一股倔強的沉默。
    隨著圈數的增加，選手們之間的差距逐漸顯現。領跑的幾名體育生顯然經驗豐富，體能也更強，始終保持相對均勻且不慢的配速。隊伍中間和靠後的選手開始出現體力不支，步頻和步幅都有所減緩。江韻華漸漸超越了身邊幾個喘著粗氣、步伐踉蹌的選手，位置提升到了第八名、第七名、第六名……汗水順著他的下巴不斷滴落，砸在炙熱的跑道上，洇出深色的水痕。他始終抿著嘴，眼神隻盯著前方隊員奔跑的背影和腳下的紅棕色塑膠顆粒，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節奏，手臂的擺動一直保持著穩定的角度。
    進入倒數第二圈的彎道時，人群的加油聲陡然放大，尤其是高二三）班的陣地方向。林雪萍也提高聲音清晰地喊了一聲：“穩住節奏！加油！” 不知江韻華是否聽見。
    進入最後一圈！巨大的加油橫幅在他視線中掠過！最前方的隊伍開始衝刺！體能和意誌力的雙重考驗達到了頂峰！江韻華的身體明顯沉重起來，每一步似乎都要付出更大的力氣。汗水大量流失，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但他沒有減速！反而在巨大的聲浪中，咬著牙，調動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猛然發力，超越了前麵一個已經開始掉速的第五名選手！他把自己徹底推向了體能消耗的極限！
    場邊的助威聲幾乎要將整個操場掀翻！
    “江韻華——衝啊！”
    “加油——！”
    許清瑤早已結束了比賽，此刻也站在跑道內側邊緣，緊握著小拳頭，白皙的臉上因為激動泛著紅暈，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深藍色的倔強身影，大聲喊著什麽。她的聲音或許被淹沒，但那焦灼關切的眼神卻異常清晰。
    林雪萍專注地看著，清晰地看到江韻華在最後直道衝刺時，臉色已然蒼白，手臂擺動的幅度因為肌肉酸疼而有些變形，每一次邁腿都顯得沉重而艱難。那完全是靠意誌力驅動的奔跑。在撞線的瞬間，他甚至踉蹌了一下，最後幾乎是衝過了終點線，腳步虛浮不穩。旁邊的後勤同學立刻上前攙扶住他。
    江韻華的成績最終定格在第六名。離他平時練習時能達到的第四名有所差距。但他幾乎用盡了力氣，抵達終點後，他立刻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風箱般起伏，大顆的汗珠如同下雨般砸在地上，整個人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
    許清瑤幾乎在終點線打開的瞬間就第一個快步衝了過去，但她沒有靠太近，隻是在幾步之外停住，遞上了一瓶剛剛擰開的礦泉水，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快，先喝水！慢點喝……別嗆著。”她的目光焦著在江韻華慘白又汗津津的臉上，滿是關切。
    江韻華緩了好幾口氣，才勉強直起身，接過水，一口氣灌下大半瓶，喉結急促地滾動著。冰涼的水液總算稍稍平息了喉嚨和胸腔裏火燒火燎的感覺。他抬起有些發紅的眼，看向許清瑤，似乎想咧嘴笑一下表示沒事，卻先猛地咳嗆起來。
    “慢點！讓你慢點！”許清瑤下意識地伸出手，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動作自然得像做過無數次。她的手心隔著汗濕的運動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的劇烈起伏和灼熱的體溫。仿佛被燙到一般，她飛快地收回了手，臉頰微微泛紅。
    “……沒事。”江韻華總算緩過氣，聲音嘶啞。他看著眼前少女近在咫尺、透著真真切切擔憂的漂亮臉龐，那雙琉璃般的眼睛裏清晰地映著自己狼狽的影子。汗水還在沿著額角滑下，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跳動，不僅僅是因劇烈奔跑，更多是此刻與她對視的悸動。世界喧囂，跑道漫長，終點線的撞線與名次好像都模糊了，唯獨那雙映照著自己的眼睛，和背上那一瞬間輕拍的暖意，烙印般刻在了感官裏。他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上的汗，低聲道：“……第六，沒丟人吧？”聲音裏帶著點別扭的自嘲，更多的卻是在尋求她的認同。
    許清瑤定定地看著他汗濕又微窘的臉龐，那汗水洗刷下的眉眼是那麽生動，帶著一種絕不妥協的韌勁。那股熟悉的、混合著輕微汗味的少年氣息如此清晰地縈繞在鼻端。一瞬間，她似乎被他眼裏的光芒灼了一下，心髒也後知後覺地跟著擂起了鼓點。陽光太耀眼？還是那劇烈的喘息聲太過震撼？她感覺自己的臉頰更熱了。她移開目光，努力找回平常略帶戲謔的語氣：“當然不丟人！看看你後麵那幾個，被你套了多少圈啊？很厲害了好吧！”可微微發顫的尾音和不肯再直視他的眼神，卻泄露了此刻內心的不平靜。
    林雪萍站在稍遠處看著這一幕，陽光透過樹隙，光斑落在她的遮陽帽簷和運動服的肩上。嘴角那抹了然的溫和笑意一直沒有消散。青春歲月裏最動人的風景，有時無需轟轟烈烈，就是疲憊終點的相互扶持，和那一瞬間猝不及防的心跳如雷。
    運動會的喧囂隨著夕陽西沉漸漸褪去。一天的激情釋放後，校園裏彌漫著一種疲憊卻滿足的氣氛。學生們三三兩兩地收拾著大本營的殘局，互相攙扶著緩步離開。
    林雪萍確認了負責打掃衛生的學生名單後，最後一個離開操場。夕陽的餘暉將天邊染成絢麗的橙紅色，將歸巢學子的身影拉得修長。她剛掏出手機想給江明華發個信息，手機屏幕就亮了。
    【累壞了吧？老爺子非要抓我去老城區看那個通過了審核的環保材料施工樣板屋，剛出來。餓扁了沒？你那邊結束了吧？想吃什麽？我去接你。】
    林雪萍看著屏幕上的字，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工作後的疲憊感似乎隨著這煙火氣十足的消息消散了大半。她指尖微動：
    【剛結束，累且充實。學生們的表現真的讓人感動。今天吃什麽都行，主要是餓。我在校門口等你。】
    她回複完，將手機放回口袋，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往校外走去。
    清韻書屋門前臨街的小空地，傍晚時分人並不多。店主非常有心思地在門口支了幾頂漂亮的白色遮陽傘，下方擺放了舒適的藤編小桌椅，配上幾盆生機盎然的綠植，便成了一個鬧中取靜的室外咖啡角。夕陽的金光透過傘麵縫隙和葉片的間隙灑落下來，光線柔和朦朧，將小小的空間籠罩在一片溫暖寧靜的氛圍裏。空氣裏飄散著剛剛烘烤出來的甜點香氣和咖啡的醇厚焦香。
    許清瑤點了兩杯冰鎮檸檬茶和一塊巧克力熔岩蛋糕，在靠邊的位置坐下。冰涼的玻璃杯壁很快凝結出一層細密的水珠，沁人的涼意驅散了不少白日的燥熱。她拿起叉子，小口地挖著蛋糕頂端微微塌陷、散發著濃鬱可可香的流心部分送入嘴中。溫熱的巧克力醬流心混合著微苦的黑巧碎屑和冰涼絲滑的淡奶油，在舌尖融合出一種極致的愉悅口感，暫時安撫了疲憊的神經。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江韻華的身影籠罩在她上方的陽光裏。他剛快速衝了個澡，換回了日常的t恤牛仔褲，頭發還帶著未幹的濕潤，發梢末端微微蜷曲，清爽而幹淨。運動後的少年身上似乎還殘存著陽光和汗水蒸騰後的清爽皂角味道。他拉開對麵的椅子坐下，二話不說，拿起自己那杯檸檬茶，貪婪地猛灌了幾大口。冰涼的酸甜液體滑過幹渴的喉嚨，帶來一陣通透的舒爽，他滿足地歎了口氣。
    夕陽金色的光芒勾勒著他還有些微紅的側臉輪廓，落在半幹的黑色短發末梢上，鼻梁挺直。許清瑤手中的叉子停在半空，目光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悄悄落在他隨著吞咽而上下滾動的喉結上。少年的喉結線條清晰利落，此刻微微的起伏間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力和……吸引力？心跳似乎又加快了節奏，耳根也有些發熱。
    “餓死了。”江韻華放下杯子，聲音帶著喝水後的微微沙啞，眼神掃向那塊熔岩蛋糕和許清瑤握著叉子的手，“……你中午吃的什麽？消耗那麽大，這點蛋糕夠嗎？”語氣裏是不加掩飾的關心，甚至伸手從自己桌上拿了一包店裏贈送的原味蘇打餅幹推過去，“墊墊？”
    許清瑤回過神，掩飾性地又挖了一大勺蛋糕放進嘴裏，含糊道：“……還行。跳高後……吃了一個大飯團呢。”她咀嚼著，臉頰鼓鼓的，努力忽略剛才心頭那點奇異的悸動。暖風吹拂過麵頰，帶來青檸檬片獨特的清香。她握著沁涼的玻璃杯，指尖感受著那點濕潤的涼意，目光卻像被黏在對麵少年清朗帶笑的眉目上，隻覺心跳的聲音在夕陽、檸檬茶的香與巧克力蛋糕的甜膩裏，砰砰作響，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擂鼓。
    夕陽的光芒透過墨綠的梧桐葉片，在大街上投下片片晃動跳躍的光斑。一輛線條簡潔流暢的黑色suv緩緩在校門口對麵的臨時停車位泊穩。
    林雪萍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熟悉的皮革混合著淡淡車用香薰的味道撲麵而來，車內的冷氣恰到好處地驅散了身上的最後一絲微熱。安全帶剛“哢噠”一聲扣上，駕駛座上的江明華便將一隻紙杯遞了過來。
    “老陳師傅那攤子上買的，”江明華啟動車子，匯入緩慢的車流，語氣輕鬆，“看你信息就知道今天累慘了，怕等不及回家做飯。椰奶冰沙，你先墊一口。”
    紙杯外壁凝結著一層細密的水珠，入手冰涼。林雪萍將吸管插進去，深深吸了一口。濃鬱的椰奶清甜混合著細膩的冰沙瞬間充盈口腔，帶著南洋獨有的微醺果香，極度冰涼的觸感順著食道滑下，仿佛一股清泉瞬間潤澤了幹涸的身體。她滿足地喟歎出聲：“……太及時了。”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在這一刻徹底鬆弛下來，像浸入了溫熱解乏的泉水。
    江明華瞥了她一眼，見她眯著眼像隻慵懶的貓兒般靠著椅背，享受冰沙帶來的涼意，嘴角也牽起笑意。他一邊平穩地駕駛著車輛，一邊簡略地講著下午去驗證環保材料樣板屋的情況：
    “……那片區域的舊廠房基本結構確實堅固，紅磚牆的風化程度在可控範圍，有種獨特的美感。重點就在內部的牆體和空間分隔材料。我們驗證了好幾種新型的複合植物纖維板和零甲醛的生物漆料。現場樣板空間的味道幾乎沒有，完全符合兒童空間標準。尤其是那些新型板材，熱壓成型，強度極高，可塑性也好，還能做曲麵造型。老爺子激動得差點當場打電話給設計院報喜……”
    他的語調帶著專業領域裏難題攻克後的興奮，眼神明亮，偶爾還會用空著的右手在方向盤上方比劃一下板材的厚度或是曲麵的弧度。夕陽的金光透過擋風玻璃落在他認真的側臉上，映亮了他微揚的眉梢和唇角。
    林雪萍安靜地聽著，小口吸著冰涼甜潤的椰奶冰沙，偶爾插一兩句話：“那真是解決了大問題。結構安全和環保健康同步解決，確實值得高性。那些板材後期的維護成本如何？聽起來像是很好的方案。”她是生物老師，對環保材料雖不如他精通，卻也能理解其重要性，更能感受到他話語裏那份純粹的、對理想方案達成的熱忱。他的事業追求與這個城市的呼吸、與人們的生活空間緊密相連。
    “初步估算下來，比預想的貴一點，但考慮到其優越的性能和長壽命周期，完全在可接受範圍。關鍵是環保達標，社會價值和口碑才是長遠的。”他回答得很篤定。
    車子駛入小區的地下停車場，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電價平穩上升。林雪萍靠在轎廂光潔冰涼的金屬壁上，冰沙杯已經空了，那股沁人的涼意卻似乎還停留在體內，精神舒緩了許多。她側頭看著身邊正低頭看手機上合夥人群裏信息的江明華，電梯頂燈的冷光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線條清晰的下頜。一天運動會的嘈雜、處理瑣碎的疲憊、偶見青春悸動的欣慰，以及此刻這回家途中的靜謐與安心，種種情緒像水波般在心裏緩緩交織、平息。奔波勞碌之後，家，和家裏這個人，是港灣。
    電梯門“叮”聲打開。拿出鑰匙，推開屬於他們的那扇門。
    溫馨明亮的燈光傾瀉而出。淡淡的飯菜餘香飄在玄關——是昨晚母親留的那鍋魚頭豆腐湯熱好了散發出的鮮香。廚房的頂燈也還亮著，映著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灶台料理台。一種熟悉的、被照拂的溫暖氣息撲麵而來。
    “先去衝個澡？”江明華在身後關好門，反手脫下夾克掛在衣架上，“我去把湯再熱一下，簡單炒兩個青菜，很快。”
    林雪萍點點頭，換好拖鞋，將空的冰沙杯丟進水池邊的分類垃圾桶。水流衝刷掉皮膚上黏附了一天的塵埃和淡淡消毒水的氣息，洗去疲憊。裹著柔軟的棉質家居服走出來時，廚房裏已經響起了滋滋啦啦的炒菜聲。鍋鏟碰撞的聲音，青菜入熱油鍋時瞬間爆響的“刺啦”聲，加上魚頭湯在電磁爐上重新加熱時發出的低沉“咕嘟”聲，交織成一首生動平凡卻暖入心扉的廚房交響曲。
    她走到廚房門口，倚著門框。江明華穿著棉質的淺灰色家居長褲和白色t恤，腰間隨意係著一條藏藍色的圍裙。橙黃的爐火映亮了他的側臉，那專注的神情，和他下午在車上講述環保材料樣板時別無二致——認真而充滿力量感。鍋鏟在他手中輕快翻動，碧綠的菜心在鍋裏跳躍著由翠變深。空氣裏彌漫著新鮮的蒜茸香氣、濃鬱的魚湯白胡椒香味，還有一絲……嗯？好像還有焦糖的甜香？她看見烤箱的指示燈亮著。
    “烤箱裏是什麽？”
    “啊，”江明華回頭看了她一眼，帶著點得意，“快好了！在陳師傅那邊買椰奶冰沙的時候，看到鋪子裏新出品的黃油蛋撻剛出爐，就順手買了四個當餐後甜點。”
    林雪萍忍不住笑起來，走到他身邊看向烤箱的小窗。金色的蛋撻液正在高溫下歡快地鼓起小泡，邊緣的起酥皮呈現出誘人的焦糖色酥皮，濃鬱的奶香和蛋香幾乎要溢出來。
    她的目光掃過他腰間那條因為轉身而纏繞了一圈的圍裙帶繩結。大概是剛才幹活時不小心勒得緊了點，繩結位置有些偏，邊緣皺在一起。她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輕輕捏住繩結微硬的兩端。隔著一層柔軟的棉質圍裙布料，能隱約感覺到他溫熱的腰線弧度。
    江明華的動作頓了一下，低頭看過來。
    她的手指靈活地解開那個小小的扭曲，將繩結鬆到恰到好處的狀態，再將兩端輕輕拉平捋順。動作輕柔而熟稔，指尖不經意地拂過他腰側的家居褲布料，帶起一陣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酥麻漣漪。空氣裏有油煙的味道，有糖的甜香，更有一層無聲的親昵在悄然彌漫。
    “好了。”她鬆開手，抬眸，正好對上他低頭看來的視線。
    那雙熟悉的、深邃的眼眸裏，映著廚房橙黃色的暖光和她的影子。疲憊消失了，激情賽事結束了，宏偉的項目也剛剛取得進展。此刻的世界很小，隻有溫暖的燈光下，食物滋然的輕響和縈繞在鼻尖的香氣。他的目光溫軟而專注，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所有的感官捕獲其中。心跳聲淹沒在鍋裏蒸騰的熱氣和水沸的咕嘟聲中，卻清晰地震動在兩個人的心脈裏。
    鍋裏的青菜已經燜好，烤箱也適時地發出了清脆的“叮”聲。
    江明華沒有立刻去關火或取點心，隻是這樣看著她。眼底的笑意如同湯鍋裏緩慢升騰的熱氣，溫暖無聲地擴散開來。他伸出手，握住了她還未來得及完全收回的手指。指節微涼，裹著清新的水汽，被他寬大的掌心完全包裹。沒有言語，隻是輕輕捏了捏她的指尖，力道不重，卻帶著熨帖心田的暖意。
    窗外城市的燈火不知何時已經次第亮起，廚房的光暈卻在小空間內聚攏，將兩人的身影溫柔地籠罩。奔忙一整天後的這一方煙火小天地，盛放著無可替代的、踏實的安心。這漫長而平凡的一日，終在人間煙火的溫度和對視的溫存裏，沉澱為生命河床中，一粒名為“家”的晶瑩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