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回 邢夫人苛虐逼利債 嫣紅飲恨絕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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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邢夫人自入賈府,雖忝居賈赦填房之位,然於當家理事上,終是無那實打實的權柄。她每日裏眼睜睜瞧著王夫人穩坐內宅高位,王熙鳳在銀錢俗務間縱橫捭闔,眾人皆如眾星捧月般奉承,心中那妒意與貪念,恰似地火在暗湧,一日強似一日。
又常聽得府裏下人們私下竊竊私語,提及那放債取利之事,本利輾轉相滾,竟如聚寶盆一般,金銀源源不斷,這如何能不讓她心癢難搔,恰似貓爪撓心。
遂暗中指使陪房王善保家的,私下設起那放貸的局子,專尋小門小戶人家下手,所定利錢之刁鑽狠辣,便是久經商場的精明商賈見了,亦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暗歎這手段太過狠絕。
這日,邢夫人歪在那湘妃榻上,榻上鋪陳的蜀錦軟褥,色澤溫潤,觸手生暖,其上繡就的並蒂蓮花,針法繁複精妙,花瓣仿若能迎風顫動。她手中執著那鎏金手爐,爐身精鏤細刻著如意雲紋,絲絲暖香從鏤空處嫋嫋升騰,在她麵前氳出一片朦朧。邢夫人微闔雙眸,看似慵懶閑適,實則心中如轆轤般,正緊著算計利錢的賬目。
王善保家的輕手輕腳入得房來,先是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身子彎得極低,頭垂得仿若要貼到地麵,眼睛隻敢盯著自己的腳尖,方小心翼翼地細細回稟道:“太太,嫣紅那遠房堂兄趙成,先前從咱們錢莊借了十五兩銀子做小本買賣,可如今時移世易,這利錢利滾利,竟已累至三十兩之巨了。偏偏那趙成又重病臥床,家中一貧如洗,隻剩下個寡嫂劉氏,苦苦掙命般地支撐著,日子過得實在是艱難萬分呐。”
邢夫人聞言,緩緩睜開雙眸,那眼中寒芒一閃,似臘月的冰棱,冷哼一聲道:“哼!我當是哪門子親戚,原來是嫣紅那窮酸的堂兄。既敢張嘴借錢,就得有本事還錢,難道窮骨頭就想耍賴不成?”說罷,她伸出手指,輕輕叩著手爐,麵上浮起一絲陰鷙之色,“正好借此事,叫那賤婢明白明白,在我跟前,容不得她耍半點小心思。”當下,便頤指氣使地命王善保家的,帶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氣勢洶洶地直往趙家而去。
且說那趙家,地處偏僻,乃是一處破敗不堪的茅屋,四周屋牆東倒西歪,好似風一吹便會轟然坍塌。北風如惡獸般呼嘯著,卷著枯葉嗚嗚咽咽地往屋裏鑽,仿佛是冤魂在幽泣。屋內昏暗如獄,唯有一盞如豆的油燈,散發著搖曳不定的微光,在這寒夜中,更添幾分淒涼慘淡。
趙成躺在床上,形如槁木,麵色慘白如紙,被病魔折磨得隻剩一口氣在,雙眼深陷,幾乎脫了人形。劉氏坐在床邊,就著那昏黃的燈光縫補衣裳,一針一線,滿是對這個搖搖欲墜之家的無奈與悲戚。她不時抬眼瞅瞅丈夫,眼中憂心如焚,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又怕驚擾了丈夫,隻能偷偷抬手抹一把淚。
忽聽得一陣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著“砰”的一聲巨響,好似要將這茅屋震塌,王善保家的一腳踹開了那本就搖搖欲墜的房門。王善保家的身著一件青布夾襖,外頭罩著一件黑緞子背心,頭上梳著高高的攢珠髻,兩耳墜著的銀墜子隨著她的動作叮當作響,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她雙手叉腰,三角眼中凶光畢露,扯著嗓子尖聲道:“好哇!躲在這兒裝可憐,欠夫人的銀子打算拖到什麽時候還?”那聲音尖銳得好似要劃破這層黑暗,瞬間打破了屋內的死寂。
劉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一顫,手中銀針“當啷”一聲掉落,她驚恐地抬眼望去,隻見門口站著一群凶神惡煞般的人,頓時嚇得麵如土色,雙腿一軟,“撲通”一聲重重跪地,淚水奪眶而出,哭求道:“嬤嬤行行好,當家的一病不起,家中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哪裏拿得出銀子啊……還請嬤嬤高抬貴手,寬限些時日。等他病好了,哪怕是做牛做馬,也一定把銀子如數奉還。”
“拿不出?”王善保家的眼中滿是鄙夷,向前一步,如老鷹抓小雞般一把扯過劉氏的鬢發,惡狠狠地說道:“那就拿人抵債!聽說你家有個未出閣的閨女,送去莊子上當粗使丫頭,抵了這債!”話音未落,幾個婆子如狼似虎般衝進裏屋。
不多時,便將趙成年幼的女兒生生拖出。那小女孩不過五六歲年紀,身著一件打著層層補丁的粗布衣裳,小臉凍得紅一塊紫一塊,此刻嚇得大聲哭喊,聲音淒厲得如同夜梟,叫人聞之心碎。
劉氏哭喊著撲過去,想要護住自己的女兒,卻被婆子們用力一推,重重摔倒在地。她的額頭磕在磚角上,頓時鮮血直流,洇紅了那冰冷的地麵。可即便如此,她仍掙紮著想要起身,口中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女兒的名字:“我的兒啊!別碰我的兒!”
再說嫣紅,本是邢夫人強買來的小妾。她出身貧寒,自幼便在塵世的泥沼中掙紮,見慣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那日被賣入賈府時,母親哭得肝腸寸斷,淚水濕透了衣衫,緊緊拉住她的手,似要將滿心的不舍與擔憂都注入她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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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父親卻狠心地接過銀子,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那絕情的背影,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痛了嫣紅的心。想起這些過往,她的心就如被千萬根鋼針猛刺,疼痛難忍。如今聽聞趙家之事,感同身受,心中滿是不忍。又憶起平日裏邢夫人對自己的種種刻薄行徑,表麵上雖給了妾室的名分,實則不過將她當作玩物一般,稍有不慎,便是一頓毒打,或是數日的冷落,讓她每日裏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於是,趁邢夫人午睡之際,嫣紅悄悄來到妝台前。妝台上擺放著幾樣首飾,皆是邢夫人偶爾賞賜的,大多式樣陳舊,唯有那支金釵,還算有些成色。她緩緩打開妝奩,手止不住地顫抖,好似篩糠一般。這金釵是她在這深宅大院裏僅存的一點體麵,如今為了趙家,也顧不了許多了。
她心中五味雜陳,一方麵是對趙家悲慘遭遇的同情,如潮水般在心中翻湧;另一方麵又對邢夫人知曉後的雷霆之怒恐懼萬分,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她的心。然而,善良終究還是戰勝了恐懼,她咬咬牙,狠下心拿起金釵,藏在袖中,匆匆出門,打算拿去典當,替趙家還債,期望能解趙家的燃眉之急。
嫣紅剛走出房門沒幾步,便聽到前方傳來丫鬟們的說笑聲。她心中一驚,忙躲到一旁的假山後。隻見兩個丫鬟手挽著手,一邊走一邊嬉笑,其中一個說道:“今兒個太太午睡時,被人吵醒了,心情可不太好,咱們做事都得小心著點,別觸了黴頭。”另一個附和道:“是啊是啊,太太發起火來,可沒咱們好果子吃。”
嫣紅等她們走遠,才敢小心翼翼地繼續前行。好不容易出了園子,來到府外的當鋪。當鋪裏陰暗潮濕,彌漫著一股陳舊腐朽的氣息,仿佛時間都在這裏停滯了。櫃台後的朝奉眯著一雙小眼,透著精明與算計,上下打量著嫣紅,隨後拿起金釵,對著光仔細端詳,嘴裏還嘟囔著:“這釵子雖說有些年頭,可成色也並非頂尖,能當的銀子著實有限。”
嫣紅焦急地說道:“朝奉,您行行好,這釵子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您就多給些銀子吧。”朝奉冷哼一聲,不屑地說道:“哼,我這兒是按規矩辦事,最多給你五兩銀子,多一文都沒有。”嫣紅無奈,想到趙家的慘狀,為了能幫上忙,也隻得咬咬牙應下。
然而,她的一舉一動卻被邢夫人的貼身丫鬟瞧了個正著。那丫鬟不敢有絲毫隱瞞,立刻跑去報與邢夫人知曉。邢夫人午睡正酣,被丫鬟喚醒,聽聞此事,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氣得麵色鐵青,渾身如篩糠般顫抖。
她腦海中浮現出平日裏嫣紅那雖不敢公然反抗,卻隱隱透著倔強不服管教的模樣,如今竟敢私自動她的東西,這簡直是以下犯上,反了天了。她猛地一甩手帕,咬牙切齒道:“好個吃裏扒外的賤蹄子!竟敢背著我動我的東西?真是不知死活,我看她是忘了自己幾斤幾兩!”當下,便迫不及待地命人將嫣紅五花大綁,押至堂前。
邢夫人坐在堂上的太師椅上,身著一件深紫色的綢緞褙子,那綢緞質地精良,在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澤。上麵繡著的牡丹花紋,每一朵都嬌豔欲滴,針法細膩入微,栩栩如生,仿佛要從綢緞上綻然而出。頭戴赤金八寶攢珠髻,髻上鑲嵌的珍珠寶石璀璨奪目,兩耳垂著的明珠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散發著柔和卻又冰冷的光澤。
她麵色陰沉得好似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抄起一旁的藤條,不由分說便狠狠地抽打在嫣紅身上,口中還不停地罵道:“好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我好吃好喝養著你,你卻胳膊肘往外拐,幫著外人!我看你是皮子癢了,欠收拾!”嫣紅被打得遍體鱗傷,皮開肉綻,鮮血染紅了她那本就破舊不堪的衣裳,在地上洇出一朵朵觸目驚心的血花。
可即便如此,她仍苦苦哀求:“夫人,趙家實在是可憐呐,求您高抬貴手,網開一麵……饒過他們吧!您就當積福行善,來世必有好報啊。”邢夫人哪裏肯聽,心中的怒火如被風助,越燒越旺,怒喝道:“住口!你這賤婢還敢求情,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說罷,又命人將她拖進柴房,每日隻給些冷水冷飯,任由她自生自滅。
趙家經此一劫,徹底家破人亡。劉氏抱著女兒冰冷的屍體,在寒風中枯坐了一夜。她眼神空洞地望著女兒青紫的小臉,那原本靈動的雙眼如今緊閉著,再也不會對著她甜甜地笑,親昵地喊她一聲“娘”了。
想起往日母女相依為命的點點滴滴,女兒乖巧懂事,即便日子窮苦,卻也能給她帶來些許溫暖。如今卻陰陽兩隔,天人永訣,她的心好似被萬箭穿心,痛不欲生。天快亮的時候,她如行屍走肉般抱著女兒,一步步走向河邊。河水在晨光下泛著冰冷的光,好似張開了血盆大口。她嘴裏喃喃自語:“我的兒,別怕,娘這就帶你走,咱們再也不用受這罪了……”說罷,便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入河中,冰冷的河水瞬間將她淹沒,隻留下一圈圈漣漪,漸漸消散在晨光中,仿佛這個可憐的女人從未在這世上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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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成聽聞噩耗,悲憤交加,隻覺萬念俱灰。他望著空蕩蕩、冷清清的家,想起妻女慘死,心中再無一絲留戀。當夜,便在屋梁上懸梁自盡,結束了這悲慘的一生。這一家人的遭遇,實在是令人扼腕歎息,唏噓不已。
嫣紅在柴房得知趙家的噩耗,隻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幾乎昏厥過去。她蜷縮在角落裏,柴房陰冷潮濕,地麵上滿是灰塵與雜物,散發著一股刺鼻的黴味。她聽著外麵呼嘯的北風,仿佛是趙家冤魂的淒慘哭訴。月光透過柴房那破了個洞的窗戶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恰似她那千瘡百孔、支離破碎的人生。
她想起自己悲慘的一生,從被賣入賈府,便如深陷泥沼,身不由己,受盡屈辱與折磨,竟沒有一日真正快樂過。如今趙家的慘狀,更是讓她覺得這世間再無一絲希望。她緩緩走到窗前,望著那輪高懸的冷月,月光清冷,灑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她心中滿是絕望,萬念俱灰地想:“罷了,罷了,這世上還有什麽可留戀的?倒不如一死,也落得個清淨。”
她緩緩解下羅帕,眼神空洞地將其係在梁上,搬來一塊石頭,踩了上去,決然地將脖子套進羅帕圈中,用力踢開石頭。羅帕勒緊她的脖頸,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漸漸浮現出自己短暫而悲慘的一生,最終雙腿一蹬,結束了自己年輕而又苦難的生命。
次日,丫鬟發現了嫣紅的屍體,嚇得花容失色,趕忙跑去報與邢夫人。邢夫人正在鏡前梳妝,聽聞此消息,手中的玉梳微微一頓,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漠,旋即又恢複如常,隻冷冷道:“死了也好,省得整日在我眼前礙眼!”
說罷,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命人草草將嫣紅埋葬了事,仿佛嫣紅的死,不過是一隻螻蟻的逝去,微不足道。而那利錢的陰雲,依舊如陰霾般籠罩在賈府內外,不知還有多少無辜之人,要葬身在這吃人的重利之下,淪為這腐朽製度的犧牲品。
卻說這邊廂,王熙鳳正慵懶地倚在榻上,榻上鋪設著五彩緙絲軟枕,枕上繡著的鴛鴦戲水圖案活靈活現,那鴛鴦的羽毛仿佛都能隨風飄動。她手中輕輕搖著一把湘妃竹骨的團扇,扇麵上繪著的仕女圖栩栩如生,仕女眉眼含情,似在訴說著無盡的心事。
聽平兒回稟月錢之事,忽聞嫣紅自盡的消息,她微微一怔,美目流轉間,一抹算計的神色在眼中一閃而過,旋即冷笑道:“這邢夫人也忒心狠手辣了些,不過……”她心中暗自思忖,嫣紅之死或許能讓邢夫人在府中的聲譽受損,而自己說不定能借此機會,在賈府錯綜複雜的權力格局中,再進一步,謀取更多的利益。
想到此處,她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之色,輕輕搖著團扇,似是將這一切都盡握於股掌之間,卻不知這賈府的利錢之事,早已如暗潮湧動,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即將席卷整個賈府,將這看似繁華的大家族,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正是:
貴妾無良心似鐵,逼命催財意如蛇。
嫣紅飲恨黃泉路,紅樓血淚染殘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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