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馳的運動鞋陷進旋轉木馬底座的淤泥時，身後的鐵門“哐當”一聲自動合上。鎖芯轉動的脆響裏，混著某種布料摩擦的沙沙聲，像有人正拖著長裙在他背後踱步。
    這地方被遺棄了十五年。過山車的軌道在月光下彎成猙獰的弧線，鏽跡斑斑的車廂懸在最高點，玻璃車窗反射著慘白的光，仿佛裏麵還坐著凝固的人影。摩天輪的座艙大多已經脫落，隻剩一個歪斜地掛在支架上，艙門虛掩，隱約能看見裏麵散落著褪色的氣球碎片。
    他是跟著妹妹的定位找來的。半小時前，妹妹發來最後一條消息“哥，旋轉木馬在動”，附帶的定位就在這座廢棄遊樂園中心。可現在，旋轉木馬靜靜地趴在那裏，木馬上的彩繪早已剝落，露出底下朽爛的木頭，其中一匹馬的眼睛處，嵌著兩顆渾濁的玻璃珠，正對著他的方向。
    “小雅？”周馳的喊聲被風卷走，撞在遠處的鬼屋門牌上彈回來。鬼屋門口的假骷髏頭掉了半個下巴，黑洞洞的眼窩對著他，像是在笑。
    他踩著碎玻璃往前走，突然聽見一陣斷斷續續的音樂聲。不是現代的電子樂，而是老式八音盒的旋律，卡頓、失真，從旋轉木馬的方向飄過來。那旋律他認得——是妹妹小時候最愛的搖籃曲。
    周馳猛地衝向旋轉木馬，卻在半路被什麽東西絆倒。低頭一看，是隻粉色的兒童涼鞋，鞋帶處沾著暗紅色的汙漬，那是他上周才給妹妹買的。
    音樂聲突然停了。
    他僵在原地，看見旋轉木馬的底座開始緩緩轉動。不是電機帶動的平穩，而是像被人力推著，磕磕絆絆地轉，木馬上的影子在地麵上拉長、扭曲，漸漸脫離木馬的輪廓，變成一個個直立的人形。
    其中一個影子慢慢轉向他，輪廓與小雅極其相似。它沒有腳，離地半寸，裙擺處的影子像水一樣流淌，正順著地麵的裂縫往他腳邊蔓延。
    這時，鬼屋方向傳來木板斷裂的聲響，緊接著是妹妹的哭腔，卻不是孩童的聲音，而是像被砂紙磨過的嘶啞“哥，我在這兒呀……”
    周馳猛地回頭，看見鬼屋門口的黑暗裏，伸出一隻蒼白的小手，手裏攥著半張遊樂園門票，票麵上的日期，是十五年前的今天。
    周馳的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他盯著那隻從鬼屋黑暗裏伸出的小手，指甲縫裏嵌著深褐色的泥垢，攥著的門票邊緣已經發脆，墨跡模糊的日期像一道詛咒，死死釘在十五年前的那個節點。
    “小雅……”他喉嚨發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妹妹今年才十二歲，這張十五年前的門票怎麽會在她手裏？
    那隻小手突然往回縮了縮，嘶啞的哭腔又響起來，這次更近了，仿佛就貼在他耳邊“哥，我好冷……木馬轉得好快，我抓不住……”
    周馳猛地轉頭看向旋轉木馬。剛才還磕磕絆絆轉動的底座不知何時變得飛快，木馬上的人影已經完全脫離了木馬輪廓，那些直立的影子在月光下扭曲、重疊，像一群踮著腳跳舞的鬼魂。其中那個酷似小雅的影子正被其他影子拉扯著，裙擺的黑影濺起細碎的“水花”，在地麵上拖出長長的痕跡——那痕跡在月光下泛著黏膩的光，細看竟像是未幹的血。
    他顧不上多想，轉身就往鬼屋衝。運動鞋踩在碎玻璃和鏽蝕的鐵皮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身後旋轉木馬的方向傳來齒輪崩裂的巨響，伴隨著一陣尖銳的孩童笑聲，那笑聲裏混著骨頭被碾碎的悶響。
    鬼屋門口的假骷髏頭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露出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張咧開的嘴。周馳剛要邁進去，手腕突然被什麽東西纏住——是根褪色的紅綢帶，一端係在鬼屋門框上，另一端正順著他的手臂往上爬，綢麵上繡著的碎花圖案在月光下扭曲成一張張哭嚎的臉。
    “別進去……”一個蒼老的聲音從紅綢帶裏滲出來，“裏麵的不是你妹妹……”
    周馳猛地扯斷紅綢帶，斷裂處湧出粘稠的黑液，滴在地上冒起細小的白煙。他衝進鬼屋的瞬間，一股濃烈的腐臭味撲麵而來，混合著遊樂園廉價糖果的甜膩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裏麵比外麵更黑，隻有幾道月光從屋頂的破洞漏下來，照亮滿牆剝落的牆紙。牆紙上畫著的小醜笑臉早已褪色，紅嘴唇裂成猙獰的弧線，黑洞洞的眼睛似乎在跟著他移動。
    “小雅！你在哪？”他摸索著往前走，手碰到的牆壁黏糊糊的，像是塗了層未幹的油漆。
    “哥……這邊……”嘶啞的聲音從深處傳來，帶著回音，分不清是左是右。
    周馳循著聲音拐過一個彎，腳下突然踢到個軟乎乎的東西。他低頭用手機照亮，胃裏猛地一陣翻湧——是一具穿著粉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屍體，蜷縮在地上，脖子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臉上的皮膚已經幹癟發黑，但那身裙子，分明是妹妹今天穿的那件。
    而屍體的手裏，攥著另一張遊樂園門票，日期同樣是十五年前。
    “不……不可能……”周馳渾身發抖，手機“啪”地掉在地上，屏幕亮起的瞬間，他看見自己身後的牆壁上，映出一個巨大的影子。
    那影子沒有頭，脖子的位置是個模糊的黑洞，四肢細長，正緩緩地彎下腰，冰涼的“手指”已經觸到了他的後頸。
    這時，旋轉木馬的音樂聲又響了起來，還是那首失真的搖籃曲，但這次的旋律裏，混進了無數孩童的哭嚎，還有一個女人尖利的笑聲，穿透鬼屋的牆壁，在整個遊樂園裏回蕩。
    周馳猛地撿起手機，轉身想跑，卻發現來時的路已經消失了，身後隻有一麵冰冷的牆，牆紙上的小醜笑臉正對著他，緩緩張開嘴，露出裏麵密密麻麻的牙齒。
    而那個酷似小雅的嘶啞聲音，就在他耳邊輕輕說“哥，你看，我們都被困在這裏了呀……十五年了，終於有人來陪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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