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長信宮的奢靡熏香與暖融燭火，被徹底隔絕在身後。當楚明凰玄黑繡金的厚重披風拂過最後一級通往地底的、濕滑冰冷的石階時，一股混合著濃重血腥、腐敗黴爛、以及絕望氣息的惡風，如同地獄深處伸出的舌頭，帶著粘稠的惡意，猛地舔舐上來，幾乎令人窒息。
    天牢最底層。
    這裏沒有窗戶，永恒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得能壓垮人的脊梁。牆壁上嵌著的、間隔極遠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昏黃、跳躍的火苗掙紮著，隻能勉強照亮方寸之地，投下扭曲變形、如同鬼魅般搖曳的巨大陰影。火光映照下，粗糙的石壁呈現出一種濕漉漉的、令人作嘔的暗褐色，那是經年累月、無數受刑者濺射其上、早已幹涸又反複被新鮮血液覆蓋的斑駁痕跡。空氣是凝滯的，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帶著冰碴的、腥鏽的鐵屑，直刺肺腑。
    沈昭身上那股清甜的、如同雨後初荷般的氣息，早已被這地獄的濁氣徹底吞噬、碾碎，不留一絲痕跡。
    楚明凰的腳步很穩，踏在凹凸不平、布滿可疑汙垢的石地上，發出清晰而單調的回響。玄黑的披風下擺拂過地麵，拖曳出一片無聲的、吞噬光線的陰影。青鸞如同她的一道影子，落後半步，無聲地跟隨，冰冷的甲胄在昏暗光線下偶爾反射出幽冷的寒芒。兩側牢房中，偶爾傳來幾聲不成調的、瀕死般的呻吟，或是鎖鏈拖曳的“嘩啦”聲，但在楚明凰經過時，所有聲音都詭異地消失了，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最終，她們停在了最深處一間特製的牢房前。
    比別處更粗、更沉重的玄鐵柵欄，在火把光下泛著烏沉沉的冷光。柵欄後，一個身影被數條手腕粗細的漆黑鎖鏈，以一種近乎屈辱的姿勢，牢牢地捆縛在冰冷的、布滿暗紅鏽跡的十字刑架上。
    是蕭雲瑾。
    曾經風光霽月的鎮北王世子，此刻已徹底褪去了那層溫潤如玉的假麵。錦袍早已碎裂成沾滿汙血的襤褸布條，勉強掛在身上，裸露出的皮膚布滿了縱橫交錯的鞭痕、烙鐵的焦印，以及各種刑具留下的、深可見骨的創口，皮肉翻卷，膿血混雜著汙物緩緩滲出、滴落。那張曾經引得無數貴女傾心的俊朗臉龐，此刻腫脹變形，布滿青紫瘀痕，一隻眼睛腫得隻剩下一條縫隙，嘴角破裂，凝結著黑紅的血痂。他低垂著頭，淩亂肮髒的頭發黏在額角和臉頰，如同被狂風暴雨摧殘後、即將徹底枯萎的殘枝敗葉，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吊著最後一口氣。
    青鸞上前一步，無聲地打開了沉重的鐵鎖。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死寂中格外尖銳。
    楚明凰沒有立刻進去。
    她站在柵欄外，如同審視一件肮髒的垃圾，冰冷的視線在蕭雲瑾身上緩慢地掃過，帶著一種毫無波瀾的、近乎漠然的審視。那目光裏沒有憤怒，沒有快意，隻有一種徹底的、如同看待死物的疏離。
    似乎是被那開鎖的聲響，或是被楚明凰那實質般冰冷的視線所刺激，刑架上那具“殘骸”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沾滿血汙的頭顱，極其艱難地、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般，一點點抬了起來。
    腫脹的眼皮費力地掀開一道縫隙。
    當那雙曾經盈滿虛偽溫情的眼睛，透過粘稠的血汙和腫脹的眼皮縫隙，終於聚焦在柵欄外那個玄黑身影上時，那渾濁的、幾乎熄滅的瞳孔深處，驟然爆發出一種令人心驚的、混雜著極致怨毒、刻骨仇恨、以及一種瀕臨瘋狂邊緣的、扭曲光芒！
    那光芒，比這牢底最深處的黑暗，更加瘮人。
    “嗬…嗬嗬……” 嘶啞破碎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音，從他破裂的喉嚨裏艱難地擠壓出來。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沫的摩擦聲，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意，“楚…明…凰…”
    楚明凰終於動了。
    她邁步，踏入了這間散發著濃鬱死亡氣息的囚室。玄黑的靴底踩在冰冷粘膩的石地上，沒有發出絲毫遲疑的聲音。青鸞緊隨其後，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守在門口。
    隨著楚明凰的靠近，蕭雲瑾那渾濁的眼中，瘋狂的光芒越來越盛。他死死盯著她，那目光像是淬了劇毒的鉤子，試圖從她臉上刮下一塊肉來。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破鑼般的雜音，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斷氣，但那股怨毒支撐著他，讓他竟掙紮著，用盡最後的氣力，猛地將頭顱昂得更高，對著近在咫尺的帝亡，發出如同夜梟啼哭般的嘶吼：
    “楚明凰——！！！”
    聲音淒厲，帶著刮骨般的恨意，在狹窄的牢房裏瘋狂回蕩，震得壁上火把的光焰都劇烈地搖曳起來。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高高在上的女帝陛下？！” 他布滿血絲的眼中充滿了極致的嘲諷和快意，聲音因激動而更加破碎嘶啞，“被一個…一個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妖女…迷得神魂顛倒！連江山…連性命…都不要了？！哈哈哈…可笑！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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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明凰麵無表情地聽著，仿佛那惡毒的詛咒隻是耳邊刮過的一陣陰風。她甚至微微偏了下頭，像是在欣賞一件醜陋的、會發出噪音的器物，眼神平靜無波，隻有一絲極淡的、如同看塵埃般的厭棄。
    蕭雲瑾被她這徹底的漠視徹底激怒了！那是一種比任何酷刑都更讓他無法忍受的羞辱！他身體猛地向前掙動，沉重的鎖鏈被他扯得嘩啦作響，如同垂死野獸最後的咆哮，脖子上青筋暴起，目眥欲裂，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心中最惡毒的揣測和詛咒，如同淬毒的利箭般噴射而出：
    “她根本就不是人！楚明凰！你瞎了嗎？！你看不出來嗎？！那個沈昭…她是異世的鬼魂！是天道派來…毀滅你的棋子！！” 唾沫混著血星子從他破裂的嘴角噴濺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幾道微弱的弧線，“她接近你…討好你…就是為了讓你放鬆警惕！讓你沉溺！讓你…讓你像你那個為了活命…把你像貨物一樣賣給權臣的生母一樣…重蹈覆轍！！”
    “轟——！！！”
    “生母”！
    “背叛”！
    “拋棄”！
    這幾個字眼，如同裹挾著萬載寒冰的、最鋒利的冰錐，瞬間穿透了楚明凰那層看似堅不可摧的冰冷盔甲，精準無比地、狠狠紮進了她靈魂深處那從未愈合、早已腐爛流膿的陳年舊創！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楚明凰周身的氣息，在萬分之一秒內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劇變！
    剛才那漠然的、如同深淵寒潭般的平靜瞬間被撕裂、蒸發！一股足以凍結靈魂的、暴戾瘋狂的極致寒氣，如同沉睡的遠古凶獸驟然蘇醒，以她為中心，毫無征兆地轟然爆發！
    “哢…哢嚓嚓…”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凍結聲驟然響起！
    以楚明凰玄黑的靴尖為圓心，一層肉眼可見的、散發著森森白氣的厚厚冰霜，如同瘋狂滋生的瘟疫，瞬間蔓延開來！冰冷堅硬的石地，眨眼間被覆蓋上一層滑膩的、散發著死亡寒氣的白霜！這冰霜以恐怖的速度爬向四周的牆壁，所過之處，潮濕的石壁發出被強行凍結的呻吟，無數猙獰扭曲的霜花如同活物般在石壁上急速攀爬、蔓延、瘋長！連牆壁上那幾支頑強燃燒的火把，跳躍的火焰也在這驟然降臨的絕對低溫下，猛地一縮，顏色瞬間變得幽藍詭異，光線搖曳不定，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整個牢房的溫度，在刹那間跌至冰點以下！空氣仿佛都被凍結成了細小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割裂肺腑的痛楚！青鸞身上的甲胄瞬間凝結出一層薄薄的白霜，她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握緊了腰間的刀柄，眼神凝重地看向風暴的中心。
    蕭雲瑾首當其衝！
    他臉上瘋狂扭曲的表情瞬間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隻剩下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那股實質般的、帶著毀滅意誌的寒氣如同無形的巨掌，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剩餘的咒罵和嘶吼被死死堵在喉間！冰冷的霜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爬滿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他淩亂肮髒的須發、甚至是他身上那些還在滲血的傷口！傷口處凝結的血痂和膿液被瞬間凍結，帶來一種無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劇痛和麻痹！他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瘋狂地打著架，發出“咯咯咯”的碰撞聲，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徹骨的冰寒凍斃當場！
    楚明凰依舊站在那裏。
    但此刻的她，已不再是那個端坐禦案、執掌乾坤的女帝，而是一尊從地獄最深處爬出的、周身縈繞著實質化殺意和暴戾的複仇魔神！
    她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此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冰藍色的火焰！那火焰冰冷刺骨，沒有絲毫溫度，隻有純粹的、毀滅一切的瘋狂！精致的下頜線繃緊如刀削斧鑿，薄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周身散發出的氣息，暴戾、狂亂、充滿了毀滅性的力量，仿佛下一秒就要將這方寸之地連同裏麵的一切活物徹底撕碎！
    她垂在玄黑披風旁的手，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攥緊。
    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令人心悸的“咯咯”聲，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根根暴凸，如同扭曲的蚯蚓。修剪整齊、染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帶著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深深地、狠狠地刺入了掌心的皮肉之中！
    殷紅粘稠的血珠，如同熟透的石榴籽被驟然捏破，瞬間從她緊握的指縫間沁出，沿著她繃緊的指節蜿蜒滑落，一滴，一滴，砸落在腳下那層散發著寒氣的厚厚冰霜之上。
    “嗒…”
    “嗒…”
    血珠在冰麵上暈開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猩紅之花，旋即被極致的低溫凍結成紅寶石般的冰晶，在幽藍跳躍的火光下，折射出妖異而殘酷的光芒。
    殺意！
    如同實質的、足以碾碎靈魂的殺意，牢牢鎖定了刑架上被凍得瑟瑟發抖、幾乎窒息的蕭雲瑾！楚明凰那燃燒著冰焰的眼眸深處，隻剩下一個念頭——將他，連同他口中那些淬毒的詛咒，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抹去！一寸寸碾碎！挫骨揚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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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雲瑾在那足以凍結靈魂的殺意鎖定下，身體因極致的恐懼和寒冷而篩糠般抖動著，連牙齒碰撞的“咯咯”聲都微弱下去，瀕臨極限。然而，就在這瀕死的絕望邊緣，他那雙被冰霜覆蓋、腫脹得隻剩下一條縫隙的眼睛裏，卻驟然掠過一絲極其扭曲、極其詭異的——
    快意！
    那是一種混合著毀滅欲和自毀傾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癲狂光芒！如同即將被熔岩吞噬的飛蛾，在最後一刻看到了引燃森林的火星！
    他在等！
    他在等著楚明凰徹底失控！等著她親手將他撕碎！等著他用死亡，在她那早已布滿裂痕的心防上，再刻下一道永遠無法磨滅的、名為“瘋狂殺戮”和“失控暴君”的烙印！他要用自己的死，成為釘死沈昭、摧毀楚明凰的最後一根毒刺！
    這扭曲的快意，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鬼火，雖然微弱，卻無比清晰地映入了楚明凰那雙燃燒著冰藍火焰的鳳眸深處！
    那幾乎要將理智徹底焚毀的暴戾狂潮，在這道扭曲快意光芒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了一塊萬載玄冰，猛地一滯！
    楚明凰眼底那翻騰的、毀滅一切的冰藍火焰，劇烈地搖曳了一下。
    就在那滔天殺意即將衝破最後一絲理智堤壩、徹底將眼前之人碾為齏粉的千鈞一發之際——
    楚明凰攥緊的、染血的拳頭，倏地鬆開了！
    緊握的五指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掰開，僵硬地伸展。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傷口暴露出來，皮肉翻卷，鮮血淋漓，深可見骨，溫熱的血液順著她蒼白修長的手指滴答滑落，在冰冷的霜地上暈開更刺目的紅。
    暴戾的寒氣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強行按住，不再瘋狂蔓延。牆壁上猙獰的霜花停止了生長，但並未消退，牢房依舊籠罩在死寂的酷寒之中。
    楚明凰臉上那冰封的、充滿毀滅氣息的表情，如同覆蓋著厚厚冰層的湖麵，驟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一絲極其詭異的、近乎妖異的弧度，在她緊抿的薄唇邊緣，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上勾起。
    那絕不是愉悅的笑。
    那笑容冰冷、空洞，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甚至帶著一絲玩味的殘酷。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著腳下螻蟻拙劣的表演，帶著一絲了然，一絲嘲弄，還有一絲…被強行勾起興趣的、令人膽寒的探究。
    她緩緩地、一步一步地，朝著被鎖鏈捆縛、因這詭異變化而陷入驚愕和更深處恐懼的蕭雲瑾走去。
    玄黑的披風下擺拂過地麵凝結的冰霜，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如同毒蛇滑過枯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蕭雲瑾瀕臨崩潰的心髒上。
    最終，她在離刑架僅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距離近得，蕭雲瑾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殘留的、尚未完全熄滅的冰藍火焰，以及那火焰深處冰冷的審視和一絲…讓他靈魂都為之凍結的、非人的興味。
    楚明凰微微傾身。
    帶著薄繭、卻依舊冰冷如玉的指尖，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輕柔，緩緩抬起，精準地、如同鐵鉗般，猛地掐住了蕭雲瑾肮髒腫脹的下頜骨！
    力道之大，幾乎能聽到骨骼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冰冷的觸感混合著骨頭被擠壓的劇痛，讓蕭雲瑾瞬間瞪大了僅剩的那隻能視物的眼睛，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嗬嗬”聲。
    楚明凰俯視著他，那張絕豔卻冰冷如霜的臉上，那抹妖異的笑容加深了。她的氣息，帶著一絲極淡的、屬於她自身的冷冽暗香，混合著牢房的血腥和寒氣，噴吐在蕭雲瑾因恐懼和窒息而扭曲的臉上。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極低，不再是帝王的威嚴嗬斥，反而帶著一種情人耳語般的輕柔，絲絲縷縷，鑽進蕭雲瑾的耳膜，每一個字都像冰針，刺得他靈魂戰栗：
    “異世？”
    她重複著這兩個字，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玩味的、如同在舌尖品嚐新奇糖果般的興致。掐著他下頜的指尖，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碾碎一切的力量。
    那雙燃燒著殘餘冰焰的鳳眸，牢牢鎖住蕭雲瑾因劇痛和恐懼而放大的瞳孔，仿佛要穿透他肮髒的皮囊，直接攫取他靈魂最深處的秘密。那目光專注得可怕，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純粹的、對獵物的探究欲。
    “說下去。”
    楚明凰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又重如千鈞，帶著不容抗拒的、毀滅性的命令。
    “關於朕的昭昭…”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迫使蕭雲瑾仰起頭，以一種更加屈辱、更加脆弱的姿態，迎視著她那雙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深淵之眼。
    “…你還知道什麽？”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如同冰珠墜地。整個被冰霜覆蓋的囚室，陷入一種比之前暴戾爆發時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的恐怖之中。牆壁上幽藍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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