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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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連星子都吝嗇地藏匿起來,唯有承露殿深處還燃著幾盞殘燭,昏黃的光暈在巨大的殿宇裏艱難地撐開一小片溫暖而脆弱的孤島。空氣裏彌漫著熟悉的、帶著清冽雪鬆尾調的安神香,試圖撫平這最後時刻的緊繃,卻終究被一種無形的、重逾千鈞的壓抑感所吞噬。
沈昭靠在窗邊的軟榻上,身上裹著厚厚的絨毯,隻露出一張過分蒼白的小臉。連續數日殫精竭慮的推演、對弑天大陣最後關竅的反複確認、以及那懸於頭頂、明日即將落下的命運之劍,早已透支了她本就虛弱的精神。此刻,她蜷在柔軟的絨毯裏,呼吸清淺而均勻,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小片濃重的陰影,如同棲息在雪地上的蝶翼。幾縷烏黑的發絲從鬢角滑落,貼在她光潔的額角,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她睡著了,在這樣沉重如山的氛圍裏,帶著一種近乎孩童般的脆弱和無防備,沉入了短暫的、或許是最後的安寧。
楚明凰就站在離軟榻幾步之遙的紫檀木書案前。
她沒有穿那身象征無上權力的玄色龍袍,隻著一件素淨的月白錦緞常服,寬大的袖口垂落,掩住了她緊握成拳、指節發白的手。案上,一盞孤燈搖曳,將她的身影拉得細長而孤峭,投射在身後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上,如同凝固的墨痕。
她的麵前,攤開著兩份截然不同的東西。
一份,是巴掌大小、觸手冰涼的玄鐵兵符。符身被精心雕刻成一隻振翅欲飛、姿態傲然的鳳凰,每一片翎羽都清晰可見,浴火而生的紋路在燭光下流轉著幽暗深沉的冷芒。鳳凰的利爪下,牢牢抓扣著一枚小小的、象征著帝國最高軍事調遣權的虎符。此符一出,可號令所有潛伏於陰影、隻效忠於她一人的影衛和暗線,足以在帝京掀起一場無聲的血雨腥風。
另一份,是攤開的明黃色絹帛——一份早已擬好的密旨。墨跡早已幹透,力透紙背,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意誌。前文清晰寫著“傳位於皇弟楚明軒小皇子),著內閣輔政”,字字句句,皆是帝國後路的安排。而最後一行字,卻與前文的冰冷決斷形成了刺眼而心碎的對比——“孤攜夫人沈氏,退位閑遊,覽盡山河”。
覽盡山河。
楚明凰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禁錮,死死地釘在那四個字上。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冰冷的絹帛,在那“覽盡山河”的墨痕上反複流連。這四個字,承載著她從未宣之於口的、最深最沉的妄念——一個卸下千斤重擔、身邊唯有那人相伴、縱情山水、再無紛擾的幻夢。一個……她或許永遠無法抵達的彼岸。
殿內死寂。隻有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細微劈啪聲,以及沈昭清淺均勻的呼吸聲,在巨大的空間裏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窒息的回響。
終於,楚明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眼。那雙總是蘊著雷霆、藏著深淵的鳳眸,此刻沒有看向榻上沉睡的沈昭,也沒有看那份承載著虛妄願景的密旨,而是穿透了昏黃的燭光,落在了靜立在殿門陰影處的青鸞身上。
青鸞依舊穿著那身深青勁裝,如同楚明凰最沉默的影子。她站在那裏,背脊習慣性地挺直如修竹,仿佛任何風暴都無法將其摧折。然而,當楚明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她清晰地看到,女帝眼中翻湧的,不再是平日的冰冷威儀,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以及……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托付。
那目光如同實質的重錘,狠狠砸在青鸞心頭。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讓她渾身冰涼。
楚明凰動了。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伸出那隻掩在寬袖下的手,穩穩地拿起了書案上那塊冰冷的玄鐵鳳凰兵符。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沉重感,仿佛那小小的玄鐵符有千鈞之重。
她一步步走向青鸞。腳步聲在死寂的殿內清晰可聞,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繃緊的鼓麵上。
最終,她在青鸞麵前站定。
昏黃的燭光勾勒出楚明凰蒼白的側臉,下頜的線條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她攤開手掌,掌心向上,那枚雕刻著浴火鳳凰、散發著幽冷氣息的玄鐵兵符,靜靜地躺在那裏。
“青鸞。”楚明凰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過粗糙的石麵,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疲憊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青鸞的心猛地一沉,幾乎要跳出胸腔。她下意識地單膝跪地,頭顱深深低下,動作標準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然而,當她的目光觸及楚明凰掌心那枚冰冷的兵符時,一股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灌頂!她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恐慌!
“陛下!”青鸞的聲音驟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哭腔,在寂靜的殿內顯得異常突兀,“您……”
“聽著!”楚明凰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間斬斷了青鸞所有的質疑和哀求。她俯視著跪在身前的青鸞,那雙鳳眸裏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不容置喙的火焰,“若孤……明日未能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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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的利刃,狠狠刺入青鸞的耳膜,也刺穿了她最後一絲僥幸!
楚明凰的目光死死鎖住青鸞瞬間變得煞白的臉,一字一頓,清晰而緩慢地命令道:“以此符,調動所有影衛和暗線!不惜一切代價……抹除痕跡,製造混亂……護送昭昭離開京城!”她的聲音頓了頓,仿佛“昭昭”這兩個字從舌尖滾過時,帶著灼燒靈魂的痛楚,“去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讓她……活下去!”
“陛下——!”青鸞再也無法抑製,眼眶瞬間通紅,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湧而出,滑過她冰冷的臉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上,留下深色的印記。她仰著頭,望向楚明凰那雙燃燒著孤絕火焰的眼眸,聲音哽咽破碎,帶著泣血的哀求,“臣……臣願替您……”
“住口!”楚明凰厲聲打斷,聲音裏帶著雷霆之怒,卻又奇異地透著一絲深沉的疲憊和不容動搖的決絕。她猛地俯下身,將手中的玄鐵兵符,不容抗拒地、重重地按在了青鸞攤開的、微微顫抖的掌心!
冰涼的玄鐵帶著楚明凰指尖殘存的、微弱的溫度,瞬間灼痛了青鸞的肌膚。那沉重的分量,如同將整個帝國的陰影和女帝最後的、最沉重的囑托,一同壓在了她的手上。
“這是命令!”楚明凰的聲音低沉如鐵,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如同烙印般的重量,“是孤……給你的……最後一道旨意!”
青鸞渾身劇震!掌心那冰冷的觸感和女帝話語中那“最後”二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鎖,瞬間鎖死了她所有的掙紮和言語。她死死咬住下唇,齒間嚐到了濃鬱的鐵鏽味,才勉強將那幾乎要衝口而出的悲鳴咽了回去。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湧流淌,她隻能更緊地、更緊地握住掌心那塊冰涼的玄鐵符,指關節用力到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將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成為她必須完成的使命。
楚明凰看著青鸞眼中洶湧的淚水和那死死壓抑的悲慟,看著她緊握兵符、指節發白的手。那雙燃燒著火焰的鳳眸深處,幾不可察地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漣漪——是托付的沉重,是訣別的痛楚,或許還有一絲……對忠誠者的歉意?但這絲漣漪轉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被更深沉的冰層覆蓋。
她緩緩直起身,不再看跪在腳下的青鸞。轉身,步履沉重地再次走向那張紫檀木書案。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攤開的明黃色密旨上。落在那刺眼的“覽盡山河”四字上。
昏黃的燭光跳躍著,將她的身影投在絹帛上,微微晃動。她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撫過那冰冷的玉璽。九龍盤踞的印紐觸手生涼,仿佛蘊含著千鈞帝權和無盡孤寒。
指腹在光滑微涼的印紐上停留了許久,許久。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激烈的天人交戰。指尖的皮膚能清晰地感受到玉石那獨特的、恒定的冰冷溫度,與她自己此刻內心的驚濤駭浪形成鮮明的對比。
覽盡山河……一個多麽奢侈而虛幻的夢。
帶著她,看遍這萬裏江山,雲卷雲舒,花開花落……這念頭如同最甜美的毒藥,誘惑著她去觸碰那方象征著她能給予的最“光明”退路的玉璽。
隻要蓋下去……隻要蓋下去……即便她明日身死道消,灰飛煙滅……至少在世人眼中,在史書寥寥數筆的記載裏,她楚明凰,不是死於逆天而行的瘋狂,而是功成身退,帶著心愛之人,逍遙世外,覽盡山河……這或許……是她最後能為那人留下的一點……不那麽血腥的念想?
指尖下的玉璽冰冷依舊。
楚明凰的眼中翻湧著劇烈的掙紮。那“覽盡山河”的虛妄願景,與皇陵深處那冰冷殘酷、九死一生的弑天大陣,在她腦海中激烈地碰撞、撕扯。一個聲音在瘋狂叫囂著蓋下去,成全這最後的、虛幻的體麵;另一個聲音卻在冰冷地嗤笑,嘲弄著這自欺欺人的懦弱。
最終,那抹掙紮如同燃盡的燭火,徹底熄滅在眼底深處最深的冰潭裏。隻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決絕。
她的手指,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冰冷的玉璽印紐上移開了。
沒有蓋上。
她甚至沒有再看那密旨一眼,仿佛那承載著虛妄願景的絹帛,不過是案頭一件無足輕重的擺設。她隻是伸出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將那份攤開的密旨卷起,然後,極其隨意地、如同丟棄一件無用的廢紙般,將它放回了旁邊一個早已準備好的、鋪著明黃錦緞的紫檀木錦盒之中。
錦盒沒有蓋上蓋子。那份卷起的密旨靜靜地躺在錦緞上,末端那“覽盡山河”的字樣,在燭光下若隱若現,像是一個無聲的嘲諷,又像是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淋漓的傷口。
做完這一切,楚明凰的目光,終於轉向了窗邊軟榻。
她不再停留。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沉睡的身影。腳步很輕,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幾乎聽不到聲響。玄色的身影在昏暗中移動,如同暗夜本身在無聲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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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她在軟榻邊停下。
昏黃的燭光溫柔地籠罩著沈昭沉睡的側臉。她的睡顏是如此安靜,如此毫無防備,長睫在眼下投下靜謐的陰影,唇瓣微啟,呼吸清淺。幾縷不安分的發絲滑落在光潔的額角,隨著呼吸微微拂動。
楚明凰靜靜地站著,如同亙古沉默的石像。她微微垂著眼簾,目光如同最輕柔的羽毛,細細地、貪婪地描摹著沈昭的睡顏。從光潔飽滿的額頭,到那兩道秀氣的彎眉,再到那濃密如蝶翼的睫毛,挺翹的鼻尖,最後落在那微微開啟、泛著淡淡粉色的唇瓣上。她的眼神專注得近乎貪婪,帶著一種要將眼前這鮮活溫暖的容顏,一筆一劃、永不磨滅地刻進自己靈魂最深處的偏執。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殿內死寂無聲,隻有燭火燃燒的微弱劈啪,和兩人交織在一起的、一深一淺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楚明凰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了腰。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虔誠和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這世間最易碎的夢境。玄色的衣料隨著她的俯身,發出極其細微的摩擦聲。
她的臉,一點點靠近沈昭沉睡的臉龐。溫熱的呼吸,如同羽毛般輕輕拂過沈昭額角細碎的絨毛,帶來一陣細微的癢意。睡夢中的沈昭似乎有所感應,無意識地蹙了蹙眉,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如同幼貓般的嚶嚀。
楚明凰的動作猛地頓住,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的目光緊緊鎖住沈昭蹙起的眉頭,眼中翻湧著濃烈的心疼和一種被猝然驚醒的驚惶。
然而,沈昭隻是在那聲嚶嚀後,眉頭緩緩舒展,再次沉入了更深的睡夢之中。
楚明凰屏住呼吸,維持著那個俯身的姿勢,又靜靜地看了許久。直到確認沈昭呼吸再次變得平穩悠長,她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耗盡所有力氣的疲憊,再次靠近。
這一次,她的唇,終於極其輕柔地、如同初春最細嫩的柳梢拂過平靜湖麵般,落在了沈昭光潔微涼的額頭上。
那是一個極致輕柔的吻。
沒有情欲,沒有占有,隻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絕望的眷戀和深入骨髓的訣別。唇瓣接觸肌膚的瞬間,楚明凰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了一下。她閉了閉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陰影,掩蓋了那瞬間幾乎要衝破堤防的、滾燙的濕意。
吻,一觸即分。
如同驚鴻掠過水麵,留下無盡的漣漪,卻終將歸於平靜。
楚明凰猛地直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弱的風。她不再看榻上沉睡的人一眼,仿佛再多停留一瞬,那強撐的盔甲就會徹底崩碎。
她決然地轉過身。玄色的衣袂在空中劃過一道沉重而孤寂的弧線,如同垂死的天鵝最後一次振翅。她大步走向那扇緊閉的、隔絕著殿內最後一絲暖意與殿外無邊黑暗的沉重殿門。
跪在不遠處的青鸞,依舊死死攥著那枚冰冷的玄鐵兵符,淚水無聲地淌過下巴,滴落在冰冷的地麵。她看著女帝決絕的背影,喉嚨裏堵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吱呀——”
沉重的殿門被楚明凰從內拉開。一股凜冽的、帶著深秋寒意的夜風瞬間灌入,吹得殿內僅存的幾盞燭火瘋狂搖曳掙紮,光影在牆壁和地麵上劇烈地晃動、拉長、扭曲,如同瀕死的鬼魅在狂舞。
楚明凰的身影,沒有絲毫猶豫,一步踏入了那片濃稠如墨、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砰!”
殿門在她身後被守在外麵的內侍無聲地、沉重地合攏。
那一聲悶響,如同命運的鍘刀轟然落下,徹底斬斷了承露殿內偷來的、最後的溫暖時光。將殿內昏黃的燭光、安神香的氣息、以及軟榻上那沉睡的、承載著某人全部妄念的身影,連同那份錦盒中未蓋璽的、寫著“覽盡山河”的密旨……一同,鎖在了身後。
門內,是凝固的溫暖與死寂的訣別。
門外,是吞噬一切的黑暗與孤注一擲的征程。
夜風嗚咽,卷過空曠的宮道,如同為孤絕的帝王送行的、悲涼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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