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露殿的花廳內，緊繃的死寂被無聲的翕動打破，又在瞬間凝固成更深的冰層。
    沈昭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縮回那幾乎要觸碰到楚明凰臉頰的指尖！指尖殘留著未曾真正接觸的冰涼空氣，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灼燙感，順著神經一路燒灼到她的心髒深處！巨大的茫然和一種近乎滅頂的恐慌攫住了她，身體不受控製地踉蹌後退，重重跌入青鸞及時伸出的、堅實而帶著微微顫抖的臂彎裏。
    “王妃！”青鸞的聲音嘶啞緊繃，緊緊環住沈昭冰涼顫抖的身體，目光卻如同被釘住般，死死鎖在楚明凰的唇上。然而，那無聲翕動之後，女帝的唇瓣再次恢複了冰封般的沉寂，連同那劇烈顫動的濃密睫毛，也如同耗盡所有力氣的蝶翼，緩緩歸於平靜，覆蓋在緊閉的眼瞼上，隻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巨大的希望如同被瞬間掐滅的燭火，隻餘下嗆人的煙塵和更深沉的絕望。青鸞的心沉沉墜下，扶著沈昭的手臂幾乎支撐不住自身的重量。難道……真的隻是幻覺？是連日煎熬下心神俱疲的妄想？
    沈昭靠在青鸞懷裏，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她茫然地看著楚明凰再次陷入死寂的睡顏，又低頭看向自己微微蜷縮的指尖。那冰涼的、未曾真正觸碰到的氣息，卻如同最頑固的烙印，清晰地盤踞在感知的末梢，帶來一陣陣心悸般的悸動。混亂的記憶碎片——血腥的殺神、笨拙梳頭的側影、冰冷攥緊的指尖、那句神秘的“她”……與眼前這張蒼白沉寂的臉瘋狂交織、撕扯，頭痛如同附骨之蛆再次啃噬。
    然而，這一次，在滅頂的混亂和劇痛之中，一種更深沉、更原始的本能，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在絕望的冰層下悄然萌發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綠意。
    她不再試圖逃離。
    那雙盈滿巨大痛苦和茫然的淚眼，固執地、一瞬不瞬地，再次鎖定了光源下那個沉睡的身影。
    日升月落，時光在承露殿濃重的藥味和無聲的守望中艱難流淌。太醫署的國手們輪番值守，用盡了手段，也隻能勉強維係著女帝那如同風中殘燭的一線生機。而沈昭，則成了花廳裏一道沉默而固執的風景。
    青鸞幾乎寸步不離。她敏銳地捕捉到了沈昭目光中那細微的變化——不再是純粹的恐懼和逃離，而是混雜了探究、迷茫，以及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守護的雛形。
    “王妃，”青鸞端著一小碟剝好的、晶瑩剔透的荔枝，聲音放得極柔，如同怕驚擾了初生的嫩芽，“這是嶺南新貢的荔枝，用冰湃過，清甜得很。您嚐嚐？”她將白玉碟輕輕放在沈昭身側的小幾上，目光卻引導性地投向不遠處的軟榻。
    沈昭的目光茫然地掃過那碟白如凝脂的荔枝果肉。冰涼的甜香絲絲縷縷地鑽入鼻息。就在那清甜氣息觸及味蕾想象的瞬間——
    一個極其清晰、帶著愉悅感的碎片毫無征兆地撞入腦海！
    “好甜！” 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帶著滿足笑意的聲音響起。眼前仿佛出現一隻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正將一顆剝好的、水潤飽滿的荔枝果肉遞到她唇邊！那指尖還沾著一點晶瑩的汁水，帶著微涼的觸感。荔枝的清甜滋味在口中爆開，涼絲絲的，一直甜到心底！
    “甜……”沈昭無意識地喃喃出聲，空洞的眼中閃過一絲極細微的光亮。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撚起一小塊冰涼的果肉，慢慢送入口中。
    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彌漫開，冰涼的感覺順著喉嚨滑下。那愉悅的碎片感似乎被這熟悉的味道短暫地強化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絲被甜味喚起的、懵懂的依戀，再次飄向了軟榻上的楚明凰。遞來荔枝的那隻手……會是她的嗎？
    青鸞的心猛地一跳！她強壓下激動，不動聲色地又遞過一盞溫度適宜的雨前龍井：“王妃，喝口茶潤潤，這茶點配著最好。”她特意指了指碟子裏幾塊精致的、做成海棠花形狀的點心。
    沈昭順從地接過溫熱的茶盞，指尖觸碰到細膩的瓷壁。溫熱的茶香氤氳而起。就在她低頭，看著澄澈茶湯裏舒展的嫩葉時——
    另一個畫麵碎片倏然閃現！
    寬大的紫檀書案！ 堆積如山的、深藍色或明黃色的卷軸奏折），幾乎要淹沒案頭！一個略顯疲憊的身影伏在案前，側臉線條在燭光下顯得有些冷硬。 而她自己……似乎正將一小碟同樣精致的點心，輕輕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推到那堆奏折旁邊……然後是一盞冒著熱氣的茶……
    “點……心……”沈昭看著手中的茶盞，又看看茶幾上的點心，眼神更加茫然，卻又多了一絲奇異的聯係感。這些零碎的、帶著溫度和生活氣息的畫麵，如同散落的珍珠，似乎都被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著，線的另一端，牢牢係在那個沉睡不醒的女人身上！
    “奏折……”她無意識地重複著這個陌生的詞匯，目光再次投向楚明凰，帶著更深的探究。那個伏案的身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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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鸞幾乎要落下淚來！王妃的記憶碎片，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緩慢卻執著地，圍繞著陛下開始複蘇！雖然隻是零星的、不成體係的碎片，但每一個都帶著“陛下”這個核心！這比任何靈丹妙藥都更讓青鸞看到希望！
    她不再刻意引導，隻是更加細心地照料沈昭的飲食起居，同時，開始有意無意地在沈昭麵前，重複那些與陛下相關的、日常的照料動作。
    清晨，陽光再次透過高窗，灑滿花廳。青鸞端著一盆溫度適宜的溫水，搭著雪白柔軟的棉巾，走到楚明凰的軟榻邊。她動作輕柔地擰幹棉巾，極其小心、極其細致地為女帝擦拭臉頰、額頭、頸側。避開那刺目的紗布，如同擦拭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她的動作沉穩而專注，帶著一種無聲的虔誠。
    沈昭蜷在角落的圈椅裏，裹著狐裘，目光卻不再空洞。她像一隻剛剛睜開眼睛的幼獸，帶著懵懂的好奇和一種奇異的專注，靜靜地看著青鸞的動作。陽光勾勒著青鸞專注的側影，也照亮了楚明凰沉睡的、在溫熱棉巾擦拭下仿佛透出一絲微弱生氣的蒼白麵容。
    青鸞擦完臉頰，又極其輕柔地托起楚明凰虛軟的手腕，用溫熱的棉巾，一點一點地擦拭著她修長卻冰冷的手指，從指尖到指根，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
    沈昭的目光，緊緊地追隨著青鸞的手指，落在那隻蒼白的手上。一種莫名的、強烈的衝動，如同破土的嫩芽，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青鸞做完一切，將水盆端開。她回頭，看見沈昭依舊保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楚明凰的臉頰，仿佛在思考著什麽極其重要的事情。
    午後，花廳內一片靜謐，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青鸞處理完緊急的侍衛事務，剛踏入花廳，腳步便猛地頓住！
    暖陽的光暈裏，沈昭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楚明凰的軟榻邊！
    她身上依舊裹著那件厚重的雪白狐裘，襯得身形更加纖細單薄。烏黑的長發柔順地披散在肩頭，有幾縷滑落下來，垂在楚明凰手邊的錦褥上。她學著青鸞早上的樣子，麵前放著一盆溫水，裏麵浸著一塊雪白的棉巾。
    她的動作生澀得近乎笨拙。擰幹棉巾時，因為力道掌握不好，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盆裏，濺起細小的水花。她有些無措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沉睡的楚明凰，仿佛生怕這細微的聲響會驚擾了她。
    終於，她擰幹了棉巾，動作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屏息的謹慎，將溫熱的棉巾輕輕覆在楚明凰的額頭上。她的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肥皂泡。然後，學著青鸞的樣子，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擦拭著楚明凰光潔的額頭、緊閉的眼瞼、挺直的鼻梁……
    陽光落在她專注而略顯緊張的側臉上，長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扇形陰影。她的眼神裏沒有了之前的巨大痛苦和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小心翼翼的專注，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笨拙的溫柔。每一次擦拭，都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認真。
    青鸞捂住嘴，滾燙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生怕驚擾了這如同神跡降臨的一幕！她悄悄後退，將自己隱入花廳入口的陰影裏，隻留下無聲的注視和洶湧的感動。
    沈昭渾然不覺。她擦拭完臉頰，又極其小心地、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輕輕捧起楚明凰虛軟的手腕。她的動作比青鸞更加輕柔，帶著一種初學者的生澀和無比的珍視。溫熱的棉巾包裹住楚明凰冰冷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擦拭著。
    她的指尖，隔著溫熱的棉巾，無意識地、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理解的依戀和探尋，輕輕地、一遍遍地摩挲著楚明凰微涼的指尖和指腹。仿佛這冰冷的觸感下，藏著那個讓她靈魂悸動、讓她記憶碎片複蘇的答案。
    擦拭完畢，沈昭將棉巾放回水盆。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依舊跪坐在軟榻邊的厚厚地毯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榻沿，下巴輕輕擱在手背上，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楚明凰。
    陽光將兩人籠罩在溫暖的光暈裏。沈昭的目光，如同最輕柔的羽毛，細細描摹著楚明凰沉睡的容顏。從光潔的額頭，到緊閉的、眼瞼下帶著疲憊陰影的雙眸，到挺直卻毫無血色的鼻梁，最後，久久地停留在那如同冰封花瓣般、蒼白而優美的唇上。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沈昭懵懂的心湖中蕩漾開。那唇瓣……昨夜曾無聲地翕動過。它看起來……很軟？像……像什麽？
    一個模糊的、帶著某種溫熱觸感的碎片，如同蜻蜓點水般掠過她的意識邊緣，快得無法捕捉。
    鬼使神差地。
    沈昭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身體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前傾去。
    她的呼吸變得極其輕淺，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般微微顫抖。她離那張沉睡的容顏越來越近，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楚明凰那微弱呼吸拂過自己臉頰的微涼氣流，近到能看清她唇上極其細微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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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跳，如同密集的鼓點，在胸腔裏瘋狂擂動，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一種巨大的、混雜著羞澀、緊張、好奇和一種更深沉渴望的情緒，如同藤蔓般纏繞住她初生的意識。
    終於。
    在陽光最溫暖、最靜謐的這一刻。
    沈昭屏住了呼吸，輕輕地、如同初雪飄落般，帶著一種懵懂而虔誠的試探，將自己微涼的、柔軟的唇瓣，極其短暫地、小心翼翼地……印在了楚明凰那冰涼的、毫無血色的唇上。
    蜻蜓點水。
    一觸即焚！
    如同偷嚐了最隱秘的禁果！
    沈昭如同被火燙到般猛地向後彈開！身體失去平衡，狼狽地跌坐在地毯上！臉頰瞬間如同火燒，滾燙的熱度一直蔓延到耳根！她雙手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狂跳的心髒，那雙剛剛還盈滿懵懂溫柔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羞赧、無措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所占據！她甚至不敢再看楚明凰，慌亂地低下頭，纖薄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像一隻做錯了事、又不知錯在何處的幼鹿。
    然而，就在她慌亂低頭、羞赧無措的瞬間——
    一直沉睡如同冰雕的楚明凰，那覆蓋在眼瞼上、濃密如鴉羽的長睫……
    毫無征兆地、極其劇烈地……
    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是一下！
    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掙紮，而是帶著一種急切的、仿佛被那蜻蜓點水般的微涼柔軟所喚醒的……劇烈的震顫！
    那蒼白的、如同冰封花瓣般的唇瓣……
    在沈昭未曾看見的角度……
    極其輕微地、卻又無比清晰地……
    向上彎起了一個極其細微、卻足以令天地失色的……
    柔和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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