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菱州小鎮尚在薄霧與昨夜的濕氣中沉睡。臨水小院的臥房內，卻彌漫著一夜未散的藥味和沉重的死寂。楚明凰在藥力的強行壓製下昏沉睡著，眉宇間那抹深重的痛苦雖稍緩，卻依舊如同烙印，刻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低燒如同附骨之疽，未曾退盡，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沈昭隔一會兒便要用溫熱的棉巾輕輕拭去。
    青鸞如同沉默的磐石，守在緊閉的房門外，鬥笠下的目光銳利如鷹，掃視著院牆外寂靜的巷道，不放過一絲風吹草動。昨夜碎片那詭異的幽藍流光和楚明凰幾乎窒息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沈昭坐在腳踏上，後背靠著冰冷的床沿，身體疲憊到了極點，意識卻異常清醒。她看著楚明凰沉睡中依舊緊蹙的眉心，看著她心口處即使蓋著薄被也仿佛在無聲灼痛的舊傷，巨大的心痛和無助如同沉重的磨盤，反複碾壓著她脆弱的神經。鎮上的幾個大夫昨夜都被青鸞“請”來看過，搖頭歎息，無非是“沉屙難愈”、“需靜養固本”之類的陳詞濫調，連緩解那蝕骨疼痛都做不到。
    “王妃，”青鸞不知何時無聲地出現在她身後，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屬下探得一個消息。城外三十裏，棲霞山深處，隱著一位老大夫。傳聞此人脾氣古怪，非疑難雜症不接，非有緣人不治，但一手歧黃之術，有……起死回生之能。”
    “棲霞山？”沈昭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火苗，但隨即被巨大的擔憂覆蓋，“三十裏山路……明凰她……”她看向床上氣息奄奄的楚明凰，別說三十裏山路，此刻挪動一下都如同酷刑。
    “屬下可帶影衛星夜前往，”青鸞立刻道，語氣斬釘截鐵，“定將人‘請’來！”
    “不！”沈昭卻霍然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一夜未眠的疲憊在她臉上刻下深深的陰影，那雙盈滿血絲的眼眸深處，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光芒，如同淬火的星辰，灼灼逼人。“我去！”
    “王妃！”青鸞眉峰瞬間緊鎖，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山路崎嶇難行，林中多蛇蟲野獸，更有未知凶險！您千金之體……”
    “我的命是她給的！”沈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打斷了青鸞的話。她指向床上沉睡的楚明凰，指尖因巨大的情緒而微微顫抖，“她如今這般模樣，皆因我而起！我若連為她尋一條生路都不敢，還有什麽臉麵守在這裏？！”她的目光死死盯著青鸞，“你留下！寸步不離地守著她！若有半分差池……”後麵的話她沒有說完，但那眼中的狠厲和不顧一切，讓久經沙場的青鸞都為之一凜。
    “王妃……”青鸞還想再勸。
    “備馬！”沈昭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斬釘截鐵。她轉身，不再看青鸞，快步走到床邊，俯下身，目光貪婪而眷戀地在楚明凰蒼白的睡顏上停留了一瞬。她的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極其輕柔地、如同拂過易碎的夢境，拂開楚明凰額前被冷汗濡濕的一縷發絲。
    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楚明凰微敞的領口內側。那裏，貼身懸掛著一枚龍形玉佩。玉佩通體溫潤，玉質細膩如脂，雕工古樸大氣，龍形栩栩如生，盤踞雲海，正是昔日女帝身份象征之一。沈昭沒有絲毫猶豫，動作極輕地解下玉佩，緊緊攥在手心。溫潤的玉質帶著楚明凰微弱的體溫，仿佛給予她無窮的力量。
    “等我回來，明凰。”她低低呢喃，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盡的承諾，隨即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衝出房門，背影決絕而單薄。
    青鸞看著那消失在晨霧中的纖細身影，緊握的雙拳指節捏得咯咯作響，眼中翻湧著巨大的擔憂和不甘，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她轉身，如同最忠誠的衛士，重新守在了緊閉的房門前，身形與門框融為一體，散發著冰冷的肅殺之氣。
    棲霞山。
    名字聽著秀雅，山路卻如同猙獰的巨獸脊背，崎嶇陡峭，怪石嶙峋。參天古木遮天蔽日，濃密的枝葉將晨光切割得支離破碎，投下濃重而濕冷的陰影。林中常年彌漫著未散的霧氣，濕滑的苔蘚覆蓋著每一塊石頭和裸露的樹根。
    沈昭騎著一匹青鸞準備的、耐力極佳的矮腳馬，起初尚能疾馳。然而隨著山勢愈發陡峭，馬匹也漸漸力竭，粗重的喘息噴著白沫。她不得不下馬，將馬拴在一處稍平的石邊，自己徒步向上攀爬。
    汗水如同小溪般從她額角、鬢邊瘋狂湧出，浸濕了單薄的衣衫，緊緊黏貼在背上。精心梳理的發髻早已散亂，幾縷烏發被汗水黏在光潔的額角和臉頰，狼狽不堪。尖利的碎石和橫生的枝杈在她裸露的手腕和小腿上劃出道道細小的血痕，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抬腿，都仿佛灌滿了沉重的鉛水，酸脹得幾乎失去知覺。肺部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撕裂般的灼痛，喉嚨裏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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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裏……棲霞山……竹林深處……”她咬著牙，一遍遍在心底重複著那模糊的地址，仿佛這是支撐她不倒下的唯一咒語。她的目光死死盯著上方被濃霧籠罩的山路，眼中隻剩下不顧一切的執拗。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手掌被粗糙的石礫磨破，滲出血絲。她咬著唇，一聲不吭地爬起來，用沾滿泥土和血跡的手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繼續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爬。
    當正午刺目的陽光終於艱難地穿透濃密的樹冠，驅散了些許霧氣時，沈昭幾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她靠在一塊冰冷的巨石上喘息，雙腿劇烈地顫抖著，幾乎站立不穩。就在她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昏厥過去時——
    一陣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竹葉沙沙聲，伴隨著若有似無的、極其清冽的藥草香氣，穿透了濃重的山林氣息，鑽入她的鼻息。
    她猛地抬頭！
    前方，濃密的翠竹林如同碧綠的屏障，豁然開朗！竹影婆娑，陽光透過搖曳的竹葉，灑下細碎的金斑。竹林深處，幾間極其簡陋的茅屋悄然靜立。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茅草，牆壁是黃泥混著竹篾，歲月在上麵留下了斑駁的痕跡。屋前用竹籬圍出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裏曬著各種奇形怪狀的草藥，散發出濃鬱而奇異的混合藥香。
    就是這裏！
    巨大的狂喜瞬間衝垮了身體的疲憊！沈昭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跌跌撞撞地衝進竹林，幾乎是撲到了那扇虛掩的、吱呀作響的竹籬門前。
    “請問……請問有人在嗎？”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長途跋涉後的虛弱和巨大的急切，拍打著竹門，“求求您……救救人！”
    茅屋內一片寂靜。
    沈昭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難道找錯了？或者……人不在？
    就在她幾乎絕望時，竹門“吱呀”一聲，被從裏麵拉開一條縫。
    一個須發皆白、如同亂草般堆在頭頂和下巴的老者出現在門縫後。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葛布短褂，身形瘦小佝僂，臉上溝壑縱橫，布滿了歲月的刻痕。然而，那雙深陷在皺紋裏的眼睛，卻異常清亮銳利，如同古井寒潭，不帶一絲渾濁，此刻正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不耐煩，冷冷地打量著門外狼狽不堪、氣息奄奄的沈昭。
    “吵什麽？”老者的聲音幹澀沙啞，如同砂礫摩擦，“老頭子耳朵還沒聾！”
    “大夫！求求您！”沈昭如同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也顧不上膝蓋的疼痛，急切地將楚明凰的病症一股腦兒說了出來：“心口舊傷！錐心刺骨的絞痛！低燒不退！昨夜還咳得幾乎背過氣去！鎮上的大夫都束手無策！求您……”她的聲音哽咽，帶著濃重的哭腔，“救救她！她不能有事！”
    她一邊說，一邊慌忙從懷中掏出那枚緊緊攥了一路、帶著她體溫的龍形玉佩。玉佩在陽光下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光華，龍形威嚴，玉質純淨無瑕，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寶。她雙手捧著，如同獻祭般，高高舉過頭頂，遞向門縫後的老者。
    “這個……這個給您！求您救她！”她的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哀求。
    老者的目光隻在沈昭焦急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落在了那枚價值連城的玉佩上。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既無貪婪，也無驚訝，仿佛看到的隻是一塊普通的石頭。那雙清亮銳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審視，仿佛透過這枚玉佩，看到了其背後所代表的權勢、因果，以及眼前少女不顧一切背後的……那份深入骨髓的情意。
    他沉默著，那沉默如同冰冷的巨石，壓在沈昭幾乎崩潰的心上。
    就在沈昭的絕望即將徹底吞噬她時——
    老者忽然極其輕微地、從鼻腔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冷哼：
    “哼。”
    聲音不大，卻如同冰錐刺骨。
    沈昭的心瞬間沉入穀底，巨大的寒意讓她渾身血液幾乎凍結。
    然而，老者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猛地抬起了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死不了！”老者幹澀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如同宣判，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他渾濁卻銳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間，落在了遙遠的菱州小院，落在了那個心口帶傷、神魂受創的女人身上。
    “……憂思過甚，鬱結於心！”
    “……舊創未愈，又添新鬱！”
    他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精準地砸在楚明凰的症結之上！
    “……靜養！少操心！喝藥！”
    話音未落，老者猛地縮回門後，“砰”地一聲，一個鼓鼓囊囊的粗麻布藥包和一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泛黃的紙片，被從門縫裏粗暴地丟了出來，恰好砸在沈昭跪著的膝蓋前。
    “滾吧！別擾了老頭子清靜！”門內傳來老者不耐煩的驅趕聲，隨即是竹門被重重關上的悶響。
    沈昭呆呆地跪在原地，巨大的狂喜和茫然交織在一起，讓她一時無法反應。她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撿起那個散發著濃鬱草藥清香的麻布包，又展開那張折疊的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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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紙上是用炭條寫就的藥方，字跡狂放不羈，力透紙背，卻異常清晰。藥名、分量、煎煮之法，寫得明明白白。藥方末尾，龍飛鳳舞地寫著四個大字，墨跡淋漓，帶著一種近乎狂傲的霸氣：
    固本清源！
    沈昭緊緊攥著藥包和藥方，如同攥著無價之寶！她朝著緊閉的竹門，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額頭沾上了冰涼的泥土也毫不在意。
    “多謝大夫！多謝大夫救命之恩！”她的聲音帶著巨大的哽咽和劫後餘生的激動。
    她掙紮著站起身，顧不得滿身的狼狽和酸痛，將藥包和藥方珍而重之地貼身藏好，轉身朝著下山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快！快回去！明凰有救了！
    就在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徑的盡頭時。
    那扇緊閉的竹門，“吱呀”一聲，再次被緩緩拉開一條縫隙。
    老者佝僂的身影重新出現在門後。他望著沈昭消失的方向，那雙清亮銳利的眼眸深處，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有洞悉世事的了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最終，都化為一片深沉的凝重。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落在了沈昭懷中那包藥材上，落在了藥方上那“固本清源”四個狂放的大字上，更落在了……沈昭貼身藏著的那枚龍形玉佩所代表的、無形的因果旋渦之中。
    許久。
    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如同秋葉飄落，消散在寂靜的竹林深處：
    “……清源易……固本難……”
    “……丫頭……前路……艱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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