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辭穆鬆開手臂，準備目送他離開時，九艉卻猛地伸出蹼爪，緊緊攥住了辭穆的手腕，卻帶著眷戀。他紅寶石般的眼眸裏盛滿了不舍，嘴裏發出一連串急促而低沉的鳴叫，固執地重複著：“來，來，來，馬上。”
    那聲音裏帶著催促，更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約定，在強調他會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辭穆身邊。
    這些圍繞在身邊的其他種族人魚，方才也目睹了辭穆與紅尾之間難舍難分的黏糊勁兒，都在印證著一個真理：無論多麽冷酷駭人的雄性人魚，一旦與認定的伴侶相處，都會顯露出旁若無魚的依賴與溫情。
    辭穆雖然完全聽不懂他們喉間那些婉轉輕柔、如同水流淌過卵石般的音節，但從他們清澈見底、毫無雜質的眼眸中，他還是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一種純粹的善意與親近。
    其中一位尾鰭呈現著淺綠色、身形相對嬌小的雌性人魚，臉上帶著母性的柔和光暈，她輕巧無聲地遊到辭穆身前，伸出覆著細密光滑鱗片的蹼爪，非常輕柔地、試探性地碰了碰辭穆的手背。
    她隨後將目光戀戀不舍地從那片散發著奇異光暈的膠質石池中收回，轉而望向辭穆，用另一隻手溫柔地虛攏成一個保護的姿態，再輕輕指向池中，示意辭穆也去感受那些懸浮在生命搖籃之中的、無數珍貴的小小生命。
    辭穆的心頭微微一緊，那些晶瑩剔透、色彩斑斕的魚卵，在他眼中如同散落在夜空中的星辰，每一顆都承載著旁人殷切的期盼與家族的未來，他實在不敢貿然伸出手去觸碰，生怕自己任何一絲笨拙的動作都會驚擾了它們脆弱的安眠。
    那位雌性人魚見他麵露遲疑，並未移動，又歪著頭，喉間發出一串更加輕柔婉轉的“啾啾”聲，她的視線帶著了然，溫柔地移向辭穆頸間，那裏，三顆小小的、如同珍珠般溫潤的魚卵正安靜地貼合著他的皮膚，散發著微弱卻堅韌的生命氣息。
    她與其他幾位一直友善注視著這邊的人魚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眼神，隨即都帶著鼓勵與期盼的表情，用她們色彩各異卻同樣優美的尾鰭輕輕擺動，指向那片共同的育兒石池，又指指他頸間的魚卵，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帶著暖意的咕嚕聲，像是在催促也像是在邀請，示意他可以將自己的寶貝也一同放入那看起來無比安全、充滿生機的育兒池中共同哺育。
    辭穆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能想象到，自己那三顆小小的、對他而言如同整個世界般重要的魚卵，一旦混入那成百上千、形態各異、閃爍著不同光澤的卵中，自己又該如何在下一次探望時，將它們準確無誤地一一辨認出來。
    一股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強烈保護欲讓他下意識地抬起左手，用掌心輕輕覆蓋住頸間那三顆微凸的魚卵，他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盡可能無害且帶著幾分恰到好處迷茫的笑容，希望這個表情能夠準確無誤地傳達出他的不解，而非不願與抗拒。
    他甚至還配合著將頭微微歪向一側，喉間模仿著他們發出一聲短促而帶著明顯困惑的低哼，試圖用這種略顯笨拙的方式蒙混過關，竭力掩飾自己內心深處對於與這三顆小小生命再度分離、甚至可能永遠失去它們的深切恐懼。
    人魚的繁衍方式，其一便是在體內孕育出幾枚魚卵，每一顆都凝聚著初生的希望與族群的延續，大都是在繁衍期後馬上就能產下。
    承載著未來的珍貴魚卵，隨後會被輕柔地送入族群共同守護的育魚石池，那池水蘊含著豐沛的生命能量，溫暖而澄澈，能為尚在孕育中的脆弱生命提供最原始、最安全的庇護。
    在漫長得近乎數十載的幽深時光裏，這些魚卵便靜默地懸浮於池水之中，無聲地汲取著池水深處傳遞而來的滋養，在族人充滿期盼的守護下緩慢發育，直至殼內的小小生命終於積蓄夠了力量，睜開那對懵懂而好奇的雙眼，準備迎接這個全新的世界。
    而另一種更為艱辛、也更為直接的繁衍方式，則是將唯一的幼崽孕育於強韌有力的魚尾之中，在那厚實的肌肉與堅韌的鱗片之下，一個小小的生命與母體緊密相連，在溫暖的血脈中悄然成長，感受著每一次心跳的共鳴與尾鰭在水流中的每一次輕柔擺動。
    然而，這種母子間無比親密的孕育方式，也往往預示著分娩時將要承受的極大艱難與難以言喻的痛楚，每一寸生命的推出都可能伴隨著撕裂般的考驗，對於承擔生育的母體而言，無疑是一場耗盡心力、甚至可能危及自身的鏖戰。
    但凡是曆經這般磨難與考驗而頑強誕下的幼崽，往往會顯得更為強壯與富有活力，幾乎都能安然無恙地存活下來，因為它們在母體的悉心孕育中已經獲得了更為充分的成長與天然的保護，一出生便擁有了麵對外界未知環境的堅韌與適應力。
    正是因為這種親身孕育並分娩的苦楚與潛在的凶險如此刻骨銘心，許多人魚在麵臨延續後代的抉擇時，會更傾向於選擇產下魚卵，將它們托付給族群共同照看、充滿生機的生命搖籃，以一種相對更為平和與安全的方式來延續自己寶貴的血脈。
    辭穆的目光被懷孕的雄性人魚吸引，平日裏流暢而充滿力量的魚尾，此刻顯得異常緊繃而微微鼓脹，每一片鱗甲都似乎在默默承受著某種內部的巨大壓力。他暗自揣測，那強健的尾部之中，大概率隻孕育著一個珍貴的魚寶，因為若是兩個，那膨脹的程度恐怕足以讓那些堅韌的鱗片都承受不住而迸裂開來。
    環繞在四周的其他族人，顯然也對這條即將臨盆的雄魚投入了極大的關注，他們的視線時而交匯，帶著一種共同的、凝重的期盼。
    就在這時，那藍色雄魚的身體猛地一顫，一聲壓抑而痛苦的驚喘從他喉間猝然逸出，打破了水下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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