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隻手下意識地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仿佛那裏正承受著難以言喻的劇痛，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連串急促而帶著明顯痛楚的“啾啾”聲從他唇邊泄露，那聲音尖銳而破碎，與他們平日裏婉轉的歌聲截然不同，充滿了最原始的掙紮。
    幾乎是在他發出聲音的同一瞬間，幾位離得近的人魚便迅速圍攏了上去，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與關切，動作卻依舊輕柔。
    其中一位人魚迅速地從身旁的育兒石池中掬起一捧澄澈的池水，小心翼翼地湊到那藍色雄魚的唇邊，試圖讓他飲下以緩解些許不適。
    那雄魚艱難地張開嘴，任由清涼的池水滑入喉嚨，但劇烈的喘息和緊鎖的眉頭昭示著這小小的幫助遠不足以平息他身體內部的翻騰。
    辭穆隻覺得那雄魚所承受的痛苦仿佛也透過水波傳遞了過來，讓他心頭不由自主地揪緊。
    眼前這幅景象，無疑是那種“更為艱辛、也更為直接的繁衍方式”最真實的寫照，每一絲肌肉的顫抖，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在訴說著分娩的艱難與痛楚。
    他不禁在心中暗想，親眼目睹了這般令人心悸的生產苦楚，也難怪許多人魚在麵臨延續後代的抉擇時，會更傾向於將魚卵產下，托付給族群共同守護的育兒石池。
    那些環繞在側的人魚們，他們的身軀不約而同地向著那痛苦呻吟的藍色雄魚偎依得更緊了些，彼此的魚尾在水中交疊，形成一個充滿力量與關懷的包圍。
    他們以一種近乎本能的默契，將自己強韌而布滿鱗片的魚尾輕輕墊在了那雄魚鼓脹的腹部下方，試圖用身體的柔軟與溫暖去承托那份沉甸甸的孕育之苦。
    辭穆凝視著這幅場景，那份源自血脈相連的族群溫情讓他心頭微暖，他亦邁著輕緩的步子向著那圈人魚走近。
    他從腰間隨身攜帶的小囊中，取出了幾枚方才在礁石灘塗間無意拾得的貝殼，它們在幽暗水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辭穆天生便擁有著對音律的超凡感知，那是一種名為絕對音準的敏銳天賦，將那些貝殼依照某種內在的音階規律，細致地在雄魚身旁一塊平整的礁石上依次排開，每一枚貝殼的弧度與厚薄都暗示著其獨特的音高。
    隨後，他拾起一根細長的小棍，輕輕地叩響了第一枚貝殼。
    一聲清越的“哆”音在水中蕩漾開來，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帶著奇妙的撫慰之力，瞬間吸引了周圍的注意。
    緊接著，是略微揚起的“萊”，再然後是更為悅耳的“咪”，三個簡單的音節如同初春的嫩芽，帶著勃勃生機，驅散了些許凝重的痛楚。
    他將這不成調的樂器與那根小棍一同遞向仍在急促喘息的藍色雄魚，眼神中充滿了溫和的鼓勵，示意他嚐試著敲擊，借此來分散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劇痛。
    那雄魚布滿汗珠的額頭微微動了動，迷蒙而痛苦的視線緩緩聚焦在那一排形態各異的貝殼之上，以及辭穆遞過來的小棍。
    他顫抖著伸出手，接過了那根細弱的植物莖稈，帶著一絲茫然與本能的求助，嚐試著敲向了最近的一枚貝殼。
    清脆的聲響應手而起，每一個貝殼被敲擊時都發出了一個逐漸升高的音節，那聲音在水中傳遞，意外地悅耳動聽，帶著一種原始而純粹的韻律。
    雄魚的動作從最初的遲疑生澀，漸漸變得專注起來，他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那清亮的聲音仿佛在他混亂的心緒中注入了一絲清明。
    他發現這奇特的聲響似乎能讓他緊繃的神經得到些微的舒緩，連帶著那腹中翻江倒海般的墜痛，也似乎在這叮咚作響的樂聲中，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了。
    雄魚布滿青筋額頭下，原本因劇痛而緊蹙的眉宇舒展開來，他轉向辭穆，疲憊的臉上綻開一個虛弱卻真實的笑容。一聲輕柔的“嘰”從他喉間溢出，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與暖意，那聲音清亮，與方才痛苦的嘶鳴判若兩音，清晰地傳遞著他的感激。
    人類，謝謝你呀。
    辭穆溫和地回視著他，伸手將那個用海草精心編織的小囊連同裏麵剩下的貝殼一並遞了過去，聲音輕緩而誠摯：“這個，送給你了。”
    他重新拿起那根小木棍，指尖在貝殼上靈活跳躍，敲擊出一串明快而富有節奏的音節——那是一段簡單卻充滿歡慶意味的旋律，正是人類為新生兒所唱的慶生歌《生日快樂》。他迎上雄魚詢問的目光，他解釋：這首小曲，是獻給即將到來的新生命的祝福。
    “咕嚕咕嚕！”四周的人魚們發出一陣好奇而喜悅的低吟，他們眼中閃爍著新奇的光芒，紛紛側耳傾聽。那曲調簡單純粹，極易上口，他們很快便跟著哼唱起來。歌聲在水中回蕩，帶著一種純淨的喜悅，一些人魚甚至不自覺地將手輕輕覆上自己同樣微微隆起的腹部，她們能感覺到，腹中的小家夥們似乎也因這歡快的樂曲而愉悅地擺動起來。
    九艉循著水洞找過來時，辭穆已然成為了這群人魚們視線的焦點。
    他安靜地坐在礁石邊，先前那份因目睹生產而帶來的心緒震蕩尚未完全平複，但環繞在他周身的友善氣息卻如溫暖的海流般將他輕輕包裹。
    那些曾因他的異族外貌而帶著警惕的人魚，此刻眼眸中已滿是純粹的親近。
    先前那藍色雄魚手中叮咚作響的貝殼樂器，無疑在他們心中種下了對音樂最原始的向往與渴望。
    於是，當那些懷孕的人魚們，用他們獨特的“咕嚕”聲與期盼的眼神望向他，甚至有魚將自己珍藏的、形態各異的貝殼笨拙地推到他麵前時，辭穆便明白了她們的心意。
    他溫和地頷首，下一次，當他再來育魚室時，他會幫助他們，將這些散落的、沉默的貝殼，依照它們內在的音律一一分辨。
    憑借他那天賦的、對音高差異的敏銳感知，每一條人魚，都將能擁有一組屬於自己的、可以敲擊出旋律的“歌唱的石頭”。
    人魚一族生來便擁有著海洋恩賜的曼妙歌喉，他們的吟唱本身就是最動聽的樂章，千百年來，他們從未想過需要借助外物來輔助自己的歌聲。
    然而，辭穆方才那看似隨意的敲擊，那幾枚普通貝殼所發出的、帶著奇妙撫慰力量的清越聲響，卻為他們打開了一扇通往全新感知領域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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