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小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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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一股冰冷的寒意無可避免地從他脊椎骨的末梢竄起,那是生物麵對未知與浩瀚時最本能的戰栗。他感覺自己像是一粒被拋入宇宙的塵埃,渺小、赤裸,無所遁形。他過往的一切,被家族背棄的創痛,失去右臂的殘缺,對人魚的眷戀,以及此刻尋找同族的忐忑與迷茫,都仿佛被這些目光一寸寸地剖析、洞察。
    惡意與壓迫卻沒有降臨。那股冰冷的寒意,在被注視了片刻之後,竟如退潮般悄然散去。他發現,這些目光雖然帶來了審視的壓力,卻不含一絲一毫的敵意。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觀察,就像高山審視著流雲,大海審視著雨滴。它們隻是在確認,在辨別,在見證。
    一種奇異的明悟在辭穆心中升起。他意識到,這些眼睛並非在審判他,而是在……迎接他。
    一個念頭,如幽暗中生出的微光,悄然在他心底亮起,驅散了最後的恐懼。
    也許……它們並非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與他血脈相連的同族。也許,它們也一直在那片無盡的孤寂中,期待著自己的到來?
    。。。。。
    他本來都覺得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船身最後一次輕晃後徹底歸於平穩時,他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氣,便如同被戳破的氣球,嘶地一聲散了個幹淨。
    美菜和亞菜毛茸茸的身影已經輕快地躍出了船艙,片刻後,兔子頭又從門簾後探了進來,兩隻長長的耳朵隨著好奇的動作微微抖動。是美菜,她清脆地問道:“辭穆,你不出來嗎?客人已經到了哦。”
    “好……”辭穆的喉嚨有些發幹,聲音微不可聞。他下意識地用手撫平了衣襟上本就不存在的褶皺,又理了理額前的銀發,這些微不足道的整理能給他帶來一點點體麵與鎮定。他深吸一口氣,轉而將手掌貼在九艉寬闊堅實的後背上,微微用力,像是在尋求最後的支撐,又像是在催促對方先行。他需要九艉那強大而沉默的存在,做他踏出這未知一步的盾牌。
    九艉感受到了他掌心傳來的顫抖,沒有回頭,隻是順從地先行一步,高大的身軀為他擋住了艙外刺目的天光。辭穆跟在他身後,踏上了連接船與陸地的木板,腳下堅實的土地感傳來,卻讓他心中愈發虛浮。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不同於海洋的、潮濕的草木氣息。美菜正站在一堆用海草編織的貨筐前,認真地清點著什麽,在她麵前,站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身材高挑而瘦長的人,背對著他們,穿著一身素淨的灰色長袍。聽到腳步聲,那人清點的動作一頓,緩緩地轉過身來。
    隻一眼,辭穆的呼吸便凝滯了。
    他清晰地聽見自己狂跳的心髒驟然停頓了一拍,那個人……那個人長得和他幾乎一模一樣。同樣的銀白長發,同樣清瘦的臉部輪廓,甚至連頭頂那對蜿蜒的長角都差不多。
    然而,那又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存在。對方的皮膚是一種不見天日的蒼白,雙頰沒有瘢痕,完美得像一尊玉雕。更重要的是那雙眼睛,如果說辭穆的眼底還翻湧著忐忑、期待與被生活磨礪出的溫和,那麽對方的眼眸就是一片寂靜的深潭,沒有一絲波瀾,隻有純粹的淡漠,那股透骨的冷意,比深海的寒流更能凍結人心。
    對方的視線越過美菜,也注意到了站在九艉身後的辭穆。那雙冰潭般的眸子裏終於起了一絲微弱的變化,他很疑惑,為什麽自己從沒見過這個鬼族。
    死寂被一道天真爛漫的聲音打破。美菜不知何時已經蹦躂了過來,她歪著毛茸茸的腦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用她那柔軟的聲音對那灰袍人說:“桑侯,這是辭穆,應該是你們流落在外的同族吧。”
    那被稱為桑侯的人,對兔子的搭話置若罔聞。他背著手,邁開了步子。他的動作很慢,沉穩而優雅,素淨的袍角蕩開,踱步而來,身形挺拔如崖頂孤鬆,明明比九艉矮上一個頭還多,那股從容不迫的氣度卻絲毫未被壓製。
    他先是在九艉麵前站定,那雙寂靜深潭般的眼眸微微上抬,將這個高大得非同尋常的生物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片刻後,他吐出幾個字,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人魚?還是紅色的。”
    他的視線便轉了過來,看著辭穆和同族近乎一樣的臉:“你是從哪來的?”
    冰冷的聲音鑽入耳中,辭穆卻一個字也聽不懂。他遲鈍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小聲說:“不好意思啊,沒聽懂。”
    辭穆仰起頭,用求助的目光望著自己的愛魚:快翻譯快翻譯,急急急。
    九艉望著辭穆仰起的、寫滿無措與依賴的臉:“他在問,你從哪裏來。”
    這奇特的交流方式落入桑侯眼中,見到辭穆對人魚露出的信任和依賴,他看到了辭穆臉上那道猙獰的紫痕,看到了他緊緊貼著人魚的姿態,有了其他猜想。
    下一刻,桑侯的目光驟然銳利如刀,直直刺向九艉。那股從容的氣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淬煉自屍山血海的凜冽殺氣,仿佛一柄出鞘的古劍,寒光逼人。“人魚,你魅惑了我的族人?”
    這句飽含敵意與質問的話語,辭穆依舊聽不懂,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氣中瞬間繃緊的弦。他身前的九艉,那寬闊的後背肌肉猛然賁張,整個高大的身軀都散發出一股恐怖的壓迫感。一直以來,九艉對他的溫柔與耐心,幾乎讓他忘記了這條人魚的本質是何等凶殘的存在。
    一道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咕嚕聲從九艉的胸腔深處滾出,如同海底火山即將噴發前的悶響。他那雙眼眸裏,屬於頂級掠食者的殘忍與暴戾一閃而過,死死地鎖定了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鬼族。在九艉單純的世界裏,辭穆是他的所有物,是他唯一的珍寶,任何形式的覬覦和冒犯,都足以點燃他的滔天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