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龍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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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當他們的目光從歸來的漁船上,轉移到跟隨辭穆走下船的九艉身上時,所有的笑容都凝固了。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衝擊。村民們的交談聲戛然而生,手裏所有的活計都停了下來,整個漁村陷入了一片死寂,隻剩下風聲和海浪聲。他們的眼睛裏先是迸發出極致的震驚,仿佛看到了神話徑直走入了現實。緊接著,那震驚迅速被一種狂熱的敬畏所取代。
    “撲通”、“撲通”……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幾個離得最近的男人,他們丟下手中的工具,雙膝一軟就跪在了泥沙地上。這個動作仿佛會傳染,人群中響起一片骨節與地麵碰撞的悶響,轉瞬間,所有人都匍匐了下去,額頭緊緊貼著地麵,口中發出低沉而虔誠的祈禱聲,匯成一片嗡鳴。
    對於眼前這番景象,九艉卻視若無睹。這些渺小生物的敬拜與恐懼,於他而言,就如同腳下沙礫的起伏一般,不值得分去半點心神。瑰麗的紅眸隻是淡漠地掃過那些匍匐的身影,沒有絲毫停留,便又回到了辭穆的身上。他天生便是淩駕於萬物之上的存在,這種源自血脈的高配得感,讓他無法理解也無需理會人類的複雜情緒。
    辭穆抱著苗苗向前走去,跪在地上的村民為他讓開了一條通路。九艉邁開長腿,亦步亦趨地跟上。他沒有刻意繞開任何人,修長的雙腿徑直從那些人的頭頂旁邊跨過,赤足踩在他們麵前的沙地上,步伐從容而優雅,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被他高大身影籠罩的村民們抖得更厲害了,卻也將頭埋得更深,仿佛能被神隻的影子掠過,也是一種無上的恩賜。
    一個臉上布滿溝壑的老者顫巍巍地走了過來,他是整個村子裏唯一一個衣著還算完整的人,想來便是村長了。他雙手捧著一個粗糙的陶碗,裏麵盛著滾燙的魚湯,一股樸素的暖意混著腥氣撲麵而來。
    辭穆接了過來,那份熱度透過碗壁,熨帖著他冰涼的指尖。他嚐了一口,溫熱的湯水滑入腹中,驅散了先前因力量盡失而起的寒意,讓他生出一種久違的、屬於人間的暖意。
    這份質樸的善意,讓他迫切地想要回報些什麽。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身上,卻隻摸到空空如也的口袋和粗糙的布料。目光一轉,他看到了身旁百無聊賴的九艉,以及那隻搭在自己腰側的手,戴著幾枚飾物。
    那些用不知名螺殼與深海礦物打磨成的戒指,在九艉眼中不過是無聊時的消遣,與海灘上的石子並無不同。
    辭穆溫和地握住九艉的手腕,觸感冰涼而光滑。
    九艉順從地攤開手掌,紅眸裏帶著不解,卻毫無抗拒,任由辭穆動作。
    辭穆從他修長的指節上褪下一枚戒指,那是一枚用深海貝母磨成的指環,在昏暗天光下流轉著幽微的七彩光暈。
    他將這枚對於村民而言無疑是稀世珍寶的戒指,遞到了那位戰戰兢兢的村長麵前。
    村長看著辭穆掌心那件不似凡物的珍寶,眼神裏滿是惶恐,仿佛那是什麽來自神隻的、他不可觸碰的聖物。
    辭穆隻好又往前遞了遞,用一個溫和而堅定的眼神示意他收下。老人這才用一雙抖得不成樣子的手,無比虔誠地,接過了那份來自神明的饋贈。
    辭穆的目光落在了他們來時那艘不起眼的漁船上。船尾的舊式舷外發動機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一個沉默的鋼鐵謎題。既然有這樣的動力裝置,說明這裏並非與世隔絕,為何整個村落卻呈現出一種近乎原始的貧瘠與簡陋?
    這個疑問並未在他心中盤桓太久,因為答案來得遠比任何猜想都更迅猛、更暴烈。
    白日正在以一種不合常理的速度被吞噬。方才還是日暮時分,轉瞬間,天際線便被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徹底封死。
    海風的味道變了,不再是帶著鹹腥的微涼,而是化作了充滿壓迫感的沉重氣流,裹挾著沙礫抽打在人的皮膚上,帶來細微的刺痛。原本匍匐在地的村民們騷動起來,他們抬起頭,臉上虔誠的狂熱被一種根植於血脈的、對自然的原始恐懼所取代。有人發出了驚惶的呼喊,那聲音尖利而短促,很快就被愈發狂暴的風聲撕得粉碎。
    辭穆下意識地將苗苗抱得更緊,孩子已經感受到了那股天地將傾的恐怖,小小的身軀在他懷裏瑟瑟發抖。
    苗苗在海上是經曆過龍卷風的,但是那個時候他是有地方可躲避的,不像這個小漁村,真就是家徒四壁……哦,他們是幕天席地。
    他抬頭望去,隻見遠方的海平麵上,一道灰黑色的水龍卷正攪動著天與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海岸線猙獰地撲來。
    “九艉!”辭穆失聲喊道。
    幾乎在他開口的瞬間,一雙有力的臂膀就已將他和苗苗一同卷入懷中。九艉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座堅不可摧的山巒,將他們嚴嚴實實地護在身下。
    風暴的咆哮瞬間淹沒了一切,那不是風聲,而是無數怨魂在耳邊尖嘯,是世界崩塌時的轟鳴。
    辭穆感覺自己像是被投入了滾筒之中,即便有九艉的保護,那股沛然莫禦的力量也幾乎要將他的骨頭碾碎。他能聽到那些低矮的石屋在巨力下呻吟、崩裂的巨響,能聽到帆布和獸皮被撕成碎片的尖利聲響,甚至還能聽到人類絕望的慘叫,但那聲音隻是一閃而逝,便被更龐大的噪音所吞沒。
    辭穆緊緊閉上眼,將臉埋在九艉冰涼卻堅實的胸膛上,一手死死護住苗苗的頭。
    他感覺到九艉的身體繃得如同一張拉滿的弓。一股奇異的力量從九艉身上彌散開來,辭穆看不見,卻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並非一個完美的屏障,九艉的力量顯然已經大不如前。
    狂風依舊在他們周圍肆虐,冰冷的雨水混雜著砂石劈頭蓋臉地砸下,但最致命的撕扯力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柔韌水膜給引開了。風雨穿過這層削弱後的屏障,打在身上雖依舊寒冷刺骨,卻已不再致命。辭穆能感受到九艉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有力,仿佛在用自己的生命本源對抗著這天地的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