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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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磚影壁下,張大人青竹戒尺輕叩車軾,聲如碎冰:“泰西新學那點子市井度量衡,”他指了指腰間懸著的《九章算術》竹簡,“不過是算籌換了算盤,哪裏比得上《歸藏》推演天人的手段?”
林彥秋正整理絳紗直裰的銀鈕帶鉤,聞言手中銅鏡微微一顫。
張大人突然俯身附耳:“董公要見你。”
語調平緩如太液池春水。
少年眉間蹙起的川字紋在油紙傘骨上投下碎影:“既然是董太師有請,隨意派遣個持傘小廝便是,何苦讓恩師來傳話?”
傘麵上字紋隨步履流轉,恰似心事在煙雨中化開。
張大人望著傘尖驚起的雨絲,想起半個時辰前在董府聽雨軒的情景。董公撫著案上龜甲,苦笑如殘荷搖曳:“墨卿那性子像極了他外祖父,無欲則剛。今日老夫請老友你列席做這個陪客,若是我這把老骨頭說不動墨卿,還望老友你以《中庸》之道調和一二。”
車輪碾過禦溝殘冰,張大人青竹戒尺在車軾上叩出易林韻律:“老夫本想傳你這《連山》古本,”他望著林彥秋鬢邊新添的銀針,“奈何你林氏先祖在會昌滅佛時焚經護道,這份人情...”戒尺突然頓住,驚飛簷角銅鐸清響。
林彥秋突然想起母親燈下校勘《周易參同契》時,燭淚總在“乾坤其《易》之門”處凝成蓮花。他解下腰間玉佩:“學生願以係辭解惑,卻不敢以私情亂洪範五事。”
車帷外,雨中飄來九辯吟哦。
張大人望著少年襟上墨染的洛書紋樣,突然明白當日桐城祠堂那盞油燈,為何會在革卦那頁驟然明亮,恰似太史公司馬談臨終前,燭火躍過尚書直照春秋。
軺車銅鈴在青石板上碾出碎玉般的脆響,車帷外的雨絲被車輪攪成銀練。張大人青竹戒尺輕叩車軾,閉目養神如老僧入定,隻留著車輪碾過積水的轔轔聲與車帷上銅鈴滴答作響。
街衢漸次冷清,甲士巡徼的鐵甲摩擦聲漸密,朱牆銅扉後透出的宮燈暗紅如凝血。
軺車在五鳳樓前轔轔停駐,持戟侍衛持鎏金牙牌上前稽首:“敢問可是張祭酒?”
隨行小廝飛奔傳報,須臾聞內裏銅壺滴漏聲中,重門次第洞開。車輪碾碎階前新綻的海棠,停在飛簷鬥拱下的穿堂,懸著“清慎勤”匾額的二層小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簷角鐵馬在細雨中吟哦《九歌》。
“張公駕臨,寒舍生光。”
劉掌院青衫皂靴踏過廊下,三綹墨髯在雨氣中泛著龍涎香。他躬身作揖時,玉佩與張大人腰間魚袋輕輕相碰,發出廣陵散的清音:“昨夜太師批紅至四更,若非恩公在玉堂代為周旋,劉某尚在詔獄聽漏。”
張大人撫須微笑,指了指林彥秋襟上新染的河圖墨痕:“此子新解《參同契》,或可為太師分憂。”劉掌院目光掃過少年腰間三寸短劍,突然壓低聲音:“太師已推卻三場宴請,此刻正在暖閣候著。”
他袖中滑落半截朱批奏折,恰被林彥秋踏在繡著洛書的皂靴下,雨水中洇開的墨痕正漫過“急選”二字。
林彥秋望著劉掌院袖中滑落的半截朱批,指尖在洛書紋樣的皂靴上輕輕碾過墨痕。他想起張大人方才“遷謫”二字出口時,劉青瞳孔驟縮如驚弓之鳥,這掌院分明是擔心太師問罪,才借著恭喜的幌子探口風。墨香中混著的龍涎氣息突然變得黏稠,少年突然明白,那句“推卻三場宴請”的寒暄,分明是暗示太師對今日會麵的重視,而自己自桐城祠堂那日後,對董氏族人的冷淡,恰似《冰鑒》裏描寫的“秋水映刀”。
“劉掌院這是怕我壞了太師的局啊。”林彥秋望著簷角銅鐸在雨中搖晃的影子,突然想起母親燈下校勘《周易》時,燭淚總在“同人於野”那頁凝成冰棱。
穿堂風掠過時,林彥秋看見劉青眼中閃過半分釋然。這掌院分明在賭他會不會失態,自打知道外祖父是因《連山易》被削籍的“逆臣”後,他每次麵對董氏族人,都像在臨《四留銘》:筆鋒未動,先有三分留白。
暖閣裏的銅漏聲突然變得黏稠,林彥秋數著滴水的間隔,從《千字文》數到《急就章》。太師擱下朱批時,那方定窯瓷枕上赫然印著半枚墨痕,恰似未幹的詔書在龍案上洇開。張大人從竹篋中取出《周易參同契》,竹簡在手中流轉如遊龍,而林彥秋的影子在紗窗上,始終保持著《禮記·玉藻》裏規定的跽坐姿態。
當銅漏第三次漫過“日入”刻度時,太師擱筆的聲響驚飛了簷角的鐵馬。林彥秋望著窗外新綻的海棠,突然想起母親曾說:“《革卦》講究水火相息,外祖父的罪名本是有人故意斷章取義。”他唇角浮起的笑意,在雨幕中凝成半闕蘭亭序。
張祭酒斜睨著暖閣裏那道挺直的背影,竹節戒尺在車軾上叩出九成宮的韻律。他望著少年絳紗直裰下紋絲不動的膝頭,喉間滾動半句“老鬆煎茶”的歎息。
這可是董氏血脈裏最清貴的雛鷹,非要用熬鷹的手段折它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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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罷了,”張大人撫須的指尖突然頓住,定窯瓷枕上赫然印著半枚墨痕。這老太師分明是拿《周易》的“遯世無悶”當拶子,偏要逼這二十出頭的後生演場《待漏院記》。他想起桐城林家祠堂那夜,老林太守臨終前攥緊的玉帶鉤,突然明白:會稽王謝的門楣,原是拿《冰鑒》淬過的鋼刀。
“雛鷹再俊,”張祭酒將袖中《參同契》竹簡握得更緊,“也得三年出穀。”他突然想起林彥秋腰間三寸短劍,昨夜在燈下校勘《河圖》時,那柄劍突然泛起《考工記》般的冷光。恰似當年老林太守削碎聖旨金牌時,濺在《連山易》上的墨痕。
暖閣外,持戟侍衛的腳步聲在廊下織成細密的網。張祭酒望著少年鬢邊新添的銀針,突然想起太液池新漲的春水裏,總漂浮著被《急就章》浸透的槐花。
那是太師案頭未燒盡的奏折,墨痕正漫過“急選”二字,恰似當年會昌滅佛時,老林太守用《洛書》拓本裹著的舍利子。
張祭酒在心裏啐了口:“這老倔頭,都大周朝了還念叨庶出嫡出那套!我還當彥秋會當場掀了這局呢。”他清了清嗓子,竹節戒尺在車軾上輕叩兩下。
這是老規矩裏“請尊便”的暗號。
日晷的銅針恰好投在午正時分,太師擱下朱批奏折,摘下玳瑁靉靆古代眼鏡),終於重新抬起頭。威嚴的花白眉鋒下,嘴角那道喜意怎麽也壓不住。張祭酒突然發現,這爺倆笑起來時,連嘴角的梨渦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忍不住腹誹:“不是一家養的,偏要擠進一家譜!”
“彥秋,”太師的聲音突然驚飛簷角的鐵馬,“仲達剛跟我商議,打算把你過繼到他房裏續香火。你可有異議?”
話音未落,窗外的銅壺滴漏突然加快了節奏。張祭酒望著少年鬢邊垂落的銀針,想起今早董仲達在玉堂批紅時,紫檀鎮紙下赫然壓著的家譜。那上麵“林”字旁的朱砂標記,恰似當年會昌滅佛時濺在《連山易》上的血痕。
林彥秋望著太師案頭未燃盡的龍涎香,突然想起母親燈下說過的話:“《小過》卦講究‘飛鳥遺音’,外祖父的執念,原是想補全族譜上被墨汁塗掉的那一行。”
“但憑太師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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