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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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茜紗帷幕揚起細密的金粉,陳舒窈望著少年被雨幕勾勒出的輪廓,腕間金鈴因悵惘而輕顫:“既是如此,舒窈便不相送了。”待油壁香車轉過朱漆牌樓,虎頭輦才緩緩碾過積水,銅鈴聲驚起簷角宿燕,碎玉般的水花在車輪下迸濺成珠簾。
    三年前那個悶熱的夏夜,桐陵官道上的血光至今在林彥秋眼前灼燒。肖花蘭的棗紅馬車被運沙牛車撞上石欄時,車窗碎裂的聲響驚散了滿天螢火,血珠子混著玻璃碴在月光下飛濺如星。他撞開變形的車門時,那件月白襦裙正被鮮紅浸透,像在宣紙上洇開的朱砂,而她丈夫的狐裘已染成駭人的嫣紅,發青的指節還攥著半截斷軸。
    鯊魚筋弓的弓弦割破夜風,他挑開層層血汙的大裘,袖中冰片在掌心化作薄荷般的涼意。當那些防瘴氣的藥丸滾落進發青的唇間時,肖花蘭的纖手突然抓住他腕間金環,指甲嵌進烏金鐲的紋路裏,仿佛要將這瞬間凝成永恒。
    縣衙的捕快在半個時辰後才到,衙役們的牛皮靴踏碎滿地螢光時,他已經抱著肖花蘭踏著泥濘奔出兩裏地。懷中的人在顛簸中發出瓷器碎裂般的顫音,冰片的涼意順著她鬢角滑落,與發間珍珠墜子的冷光交織成幻覺。當杏花醫館的銅鈴在雨夜中響起時,她的體溫已經冷得像地窖裏窖藏的梅子酒。
    老掌櫃看到那枚嵌著血珀的金戒指時,算盤珠“嘩啦”一聲散落滿地。當林彥秋報出藥方時,對方驚得用銀戥子抵住發抖的下頜,龍涎香、朱砂、冰片,分明是太醫院專供的“還魂丹”。藥杵在石臼中碾碎的聲響裏,他想起肖花蘭在馬車上反複呢喃的詞句,像被血浸透的絹帛在風中舒展:“記得替我謝他,記得替我謝他……”
    肖花蘭醒過來後拿出的銀票,足夠買下半條街,但林彥秋隻是在月光下鋪開油紙,把藥費、染血的鹿皮靴,還有三天的誤工錢算得清清楚楚。他還記得,自己收下十七兩八錢時,她眼中的驚愕就像見了鬼一樣。
    等他把那塊染血的汗巾交給從姑蘇趕來的肖家總管後,就將那枚刻著“蘭”字的金戒指擲了回去:“救命不過是舉手之勞,這信物還請娘子收好,別玷汙了彥秋的名節。”
    虎頭輦的車輪碾過青石板,林彥秋望著車窗上凝結的水霧,突然發現肖花蘭鬢邊新添的銀絲,竟與三年前那道刀疤重疊。當年運沙牛車在碰撞中削去半片車門,也削去了這個女人半生的溫婉。如今她腕間金鈴依舊清脆,隻是再無當年遞銀票時的顫抖。
    三年前那場血光之災後,這位喪夫的婦人循著醫館的登記冊尋至桐城故宅,卻隻得知少年已負笈上京。再度於宣武門的槐花酒肆重逢時,她腕間金鈴再無當年的顫抖,隻餘一盞敬賢茶的溫度。
    “公子這身玄色直裰,倒是與當年救我時模樣相同。”肖花蘭倚著車門,豆蔻襦裙掃過銅環上的同心結,“舒窈娘子的茜紗裙,可是姑蘇織造監的新樣?”她故意將團扇遮在唇邊,任憑腕間金鈴因輕笑而作響。
    林彥秋望著她鬢邊新添的銀絲,想起當年醫館裏那盆被血染紅的金線蓮。他將視線投向街角,虎頭輦碾過槐花時,帶起一縷沉水香:“肖娘子好生閑暇,我與舒窈不過是同鄉之誼。不知今日傳信,有何雅正?”
    肖花蘭望著少年被雨幕勾勒出的輪廓,突然發現豆蔻色的裙擺不知何時已濕了半幅。她故意將象牙團扇往車窗上一叩,腕間金鈴因悵惘而輕顫:“公子倒是健忘,前日平康坊的梨花宴,你不是還說要品鑒董家新貢的竹葉青?”見對方眉間凝聚的烏雲,她突然將團扇柄上的同心結鬆了鬆,“罷了,原是妾身唐突了。”
    暮春的細雨如絲,打濕了少年鬢邊的碎發。林彥秋望著車輪碾過的水痕,玄色衣襟被雨氣浸透,露出內裏月白中衣的暗紋。“肖娘子美意,彥秋心領。”他故意將折扇骨叩在車窗上,“隻是近日學業繁忙,恐難陪侍。”
    虎頭車的銅鈴在暮色中脆響,肖花蘭突然掀開茜紗帷幕半幅,指尖在車窗上輕輕摩挲:“夜雨催人,不如登車共飲一杯驅寒酒吧。再淋濕了衣裳,又要勞煩醫館了。”腕間金鈴隨著話語輕顫,豆蔻裙裾掃過金線繡的並蒂蓮。
    林彥秋望著車窗上凝結的水珠,伸手虛按在車窗上:“既是如此,便叨擾娘子了。”指尖觸到的,是車窗上凝結的露珠,恍若心頭那道無法愈合的傷口。待他登上虎頭車時,肖花蘭腕間的金鈴聲突然清脆得像春冰乍裂。
    “公子這身玄色,倒與我舊時嫁衣的緄邊相配。”肖花蘭將竹葉青從玉壺春瓶傾入琥珀杯,裙裾帶起細微的風,“當年救我時,您衣襟上可還染著金線蓮的藥渣?”燭火映著她突然鬆開的團扇柄,林彥秋的瞳孔在光影中驟然收縮。
    他望著杯中晃動的倒影,袖口浸了藥香的玄色直裰在膝頭褶皺:“肖娘子好生記性,隻是救命之恩乃舉手之勞,這竹葉青...”他將酒杯輕輕推了回去,“唯恐彥秋酒後失態,恐要汙了娘子的花影樓。”語調裏帶著三分疏離,七分鋒芒,恰似案上未幹的鬆煙墨。
    肖花蘭望著少年被燭火鍍金的輪廓,突然發現他笑起來時眉間那點朱砂痣,竟比齊雲山的晚照還要灼眼:“公子倒是比當年更會推搪了。”團扇遮住上揚的唇角,“不過妾身記得,您當年最喜的,是這竹葉青配著姑蘇的梅花糕。”
    待她踏入花梨木雕的暖閣時,林彥秋正對著案幾上的《韓碑》拓片發怔。她從妝奩裏取出雲母梳背的素絹,遞給少年時故意讓茜紗袖口掃過他的袖口:“公子且將鬢發拭幹,莫要著了涼。”語罷便轉身往裏間走去。
    林彥秋望著案幾上新展的薛稷鶴唳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拓片上的銀鉤蠆尾。茜紗窗外傳來更漏滴答聲,他正欲取下牆頭的七弦琴,卻聞裏間傳來衣料簌響。轉身時,肖花蘭已換上煙羅緊身襦裙,領口處珍珠母的暗扣半敞,露出半截凝脂般的蝤蠐。她手中托著的青瓷梅瓶裏,竹葉青的液麵浮著冰梅,裙裾行走間勒出驚鴻遊龍的弧度。
    “公子雅好清音,”肖花蘭故意將梅瓶放在矮幾上,任憑裙擺掃亂一盤琥珀棋子,“這新釀的竹葉青,配著姑蘇來的梅花糕,最是驅寒。”她故意將披帛鬆鬆搭在肩頭,露出用珍珠膏養得吹彈可破的肩窩,腕間金鈴因俯身取糕而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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