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彭程不禁笑罵道：“你這是罵我呢？”
    趙彭程聲音略高，陳舒窈聽得真切，走到近前，斜睨著他道：“罵你便罵你，難不成我還該謝你不成？”
    見趙彭程稍顯尷尬，林彥秋忙打圓場道：“還是說回正事罷。”
    趙彭程連聲附和，衝林彥秋報以感激的目光。
    趙彭程頷首稱是，頷下長須微微拂動，親手奉上茶盞，暖黃的燈光下，茶湯泛著琥珀色的光澤。
    林彥秋將前情一一道出後，趙彭程並未應承，執筆的手輕擱在烏木文案上，透過雕著雲紋的長窗望向廊下靜立的張思，徐徐道：“工部衙署素來職司山川水利，下官與那令主事銜甚少往來。不過即便貿然造訪，亮出微臣這六品清貴的腰牌，工部諸公也會給些薄麵。隻是諸位僅從桐城文案房請來一位副主簿，瞧著排場似有些輕慢。下官鬥膽諫言，是否該遣個同知以上官職的來人？”
    林彥秋望向張思時，那女子正巧斂衽微福，淺施一禮：“諸位郎中見諒，小女此次前來，實為縣丞大人差遣，協助林公子料理公務。說到底不過是個供驅遣的司吏罷了。”
    她語調輕柔，素袖輕掩，露出半截牡丹紋的藕色羅裳。
    意識到趙彭程的用意後，林彥秋暗自懊惱。早知如此，便不該提前提及陳舒窈的身份，此刻方知官場老手的精明。趙彭程不過借機敲打這位女官，明示此事純屬看顧自己麵子，與桐城縣衙毫無瓜葛。待會兒回去遞牌子時，這位張主簿若敢居功，隻怕...
    “趙大人這般婆婆媽媽作甚？”
    堂外忽傳來銀鈴般的聲音。陳舒窈身著絳紫曲裾深衣闊步而入，蟬翼般的廣袖掃過長案，驚起案上幾隻金粉蝴蝶。“這是我墨卿兄弟的功勞，哪個敢生覬覦之心？速速去辦差，若辦不成，本官自會搬出戶部侍郎的名號！”
    趙彭程慌忙起身行禮，單膝跪地：“在下不過區區五品同知，怎敢在侍郎大人麵前放肆。”他眼角餘光瞥見林彥秋遞來的安撫眼神，暗歎這位年輕人終是嫩了分。
    今早在花廳候茶時，見他同陳家小姐一同跨過月洞門，本以為能借勢，不想竟被這少年當了刀使。
    林彥秋輕咳一聲，起身扶起趙彭程：“姐，趙大人一向古道熱腸，方才言語多有冒犯。”他壓低聲音：“今次恩情，林某沒齒難忘。”
    陳舒窈卻嗤笑出聲：“沒良心的畜生，才受人恩惠就翻臉無情。”
    她轉而對趙彭程道：“本官在兵部遞的條陳，昨日堂會朱批了。待此事了結，趙大人便是我大周的開疆名將。"
    趙彭程見狀仰首長笑，朗聲如黃鍾大呂，直震得廊下風鈴叮當作響。
    難得瞧見陳舒窈這等模樣，他便覺滿庭花木都生了色。原本慢吞吞的步履也輕快三分，從袖中取出牙雕信箋，向管事要了支狼毫，蘸飽鬆煙墨，援筆疾書：“工部顧老，下官趙彭程。桐城文案房來訪，恰合陳娘子逢臨江樓候，望得一敘。”
    林彥秋望著他執筆作書，隻見素箋上龍飛鳳舞，竟是副顏體行書。趙彭程下筆時凜然有威，與方才嬉笑模樣判若兩人，倒叫林彥秋暗自思忖：人情世故果然如錦繡織機，單看表麵如何瞧得出經緯紋路？
    不多時回信便至，趙彭程起身施禮，朝陳舒窈福了福：“顧通判聽聞舒窈姑娘在此，說是要親自去工部衙署知會一聲，還要往臨江樓拜會。”
    陳舒窈正把玩著瑪瑙珠串，聞聲淡然道：“來便來罷，隻莫帶一眾隨從擾了市井。晚間酒席也簡單些，本姑娘自來不愛夜宴長筵。”
    趙彭程躬身領命，轉頭向林彥秋解說道：“顧通判掌管城防河工，因聞姑娘出身將門，故而格外殷勤。林公子，這番人情算在顧大人頭上，與我趙某人無關。”
    林彥秋瞧他言辭圓轉如意，既給了陳舒窈麵子，又堵了旁人悠悠之口，心下感歎：這烏紗帽下的門道，當真比朝堂奏章還難琢磨三分。
    隻見陳舒窈輕撚珠串，林彥秋趁機打趣道：“姐，前日在翠微亭聽戲，那出《遊園驚夢》裏唱的‘官人好狠也’，倒像在說你呢。”
    陳舒窈橫他一眼，恰逢茶博士端來新焙的明前龍井，碧綠葉片在青瓷盞中舒展，她便抬手虛按：“去去，一介幕僚也敢品評你姐姐？明兒個隨我去趟藩庫裏，瞧你那點銀子夠不夠打鐵的。”
    趙彭程在旁瞧著姐弟倆鬥嘴，想起今早堂會上那位麵沉似水的右都禦史，再看看眼前滿堂春色，暗忖：這官場沉浮，原也不過是水榭聽曲，看人把式罷了。
    趙彭程撫掌大笑，聲若洪鍾，引得廊下懸鈴輕顫。滿室金絲楠木香中，他執狼毫落筆如飛，朱砂小印方正鮮亮：“陳大人，吳城府衙之事有了轉機。”陳舒窈攏著泥金雲肩斜倚在湘妃榻上，手中把玩的軟玉拂塵輕輕晃動，滿室的燈影都仿佛在為她低眉。
    其實這局幕後的操持者，始終是這位冰綃羅裙的將門千金。林彥秋握著溫熱的羊脂玉杯，琥珀色的紹興花雕蕩起漣漪。他想起半日前姐姐遞來的信箋時，心中忽地掠過驚鴻：“姐，你早有預謀？”
    陳舒窈輕抬眼皮，眼波流轉間似有星芒：“傻弟弟，這朝堂博弈如織錦設色，怎會沒有章法？”她纖指微揚，金絲繡的蝴蝶剪影投在屏風上，正對著趙彭程寫信的背影。
    “張主簿，桐城那邊是不是該備一份書信過來？”趙彭程擱下毛筆，折扇輕搖間掃落幾粒鬆花粉，“總不能讓吳城工部先放下身段。”
    張思垂首斂眉，素袖下青玉鐲輕碰書匣，旋即遞上一卷墨香未幹的書牘：“沈通判與李別駕聯名拜發的求援信。”她纖指拂過朱批墨跡，“不知分量可否入目？”
    趙彭程展信一瞥，白玉如意在椅沿輕叩：“張主簿準備周全，這信待會兒便給工部衙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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