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文昨夜安眠甚好，寅時甫過便起身，端坐在內室廳堂的櫸木方桌前用早膳。
    恰值此時，祝知禮的叩門聲驚得窗欞輕顫，震得青瓷茶盞中的新茶晃出一圈漣漪。
    “父親大人早安。”
    祝知禮斂衣行禮，雙手呈上素色錦囊，“城南柳捕頭子夜三更奉百姓通牒有民女失蹤，率人突查醉仙樓。當場擒獲範鵬手持煙槍正在醉仙樓作惡，諸女中竟有豆蔻年華的幼女，搜出的罌粟煙膏和迷魂散足可堆滿馬槽。今早刑房周掾吏持令欲劫凶犯，柳捕頭遣人來尋父親。”
    祝文擱下羊毫，紫檀木案上硯台微晃，“柳正坤？”
    他將獅鈕銅帶鉤砸在八仙圖湘繡座墊上，“莫非是那柳按察的堂侄？怎的不走正道來尋本官？”
    祝知禮袖中攥緊的折扇柄微微刺痛掌心：“父親聖明。”
    祝文撫掌大笑，玉帶銅環相擊叮當作響：“孺子可教！”
    他撫須踱至八仙彩繪屏風前，手撚朝珠沉聲道：“昨夜子時那敲鑼報信的百姓，不正是你在城東結識的王鐵匠麽？”
    見兒子垂首不語，又擺手笑道：“好罷，你既尋得這等法子，便算有心了。”
    堂外雪浪石旁的太湖石假山靜立，晨光中可見廳堂明間懸掛的《耕織圖》軸角已泛著銅綠，恰似這樁公案在晨光熹微中慢慢浮出水麵。
    祝文先遣家仆傳迅去尋吳太恒，而非徑直差人去城南捕快司傳話。吳太恒正欲出門，接得疾書火漆信封，即刻遣快馬傳信與宋遠道。此時宋遠道已潛入江南道驛站，昨夜子時乘快馬從京城抵此，唯帶一書辦悄然先行。其理由冠冕堂皇，桐城近來猖獗的私鹽販子甚是棘手，刑部尚書府昨夜急書飛遞，著桐城府衙全力配合。
    宋遠道未即刻回桐城，倒也名正言順，畢竟機密公文上白紙黑字寫得明白：“凡涉鹽梟要案，須嚴守密防。”
    他即刻提筆寫就一封朱砂急件，遣人快馬加鞭送往城南衙署申銀關處。申銀關乃桐城府右捕頭，兼任城南巡檢司主簿，位在通判之上，平素在府衙聯審會議中頗有發言權。
    信中得知，竟然是巡檢司軍需參將雍富寶親臨城南衙署，當堂勒令柳正坤放人。
    柳正坤卻寸步不讓，回以“此案牽涉民女，已然行文呈報知府衙門。”
    宋遠道旋即命人飛報陳嘉尚，這位暫代刑房副手之職的左通判正為此案焦頭爛額。柳正坤天剛蒙蒙亮便闖入府衙，涕淚橫流控訴“同僚掣肘，公事難為”，絮絮叨叨半個時辰方道出範鵬與三爺被擒詳情。
    陳嘉尚聽罷直拍公案，素來穩重的他此刻額角青筋亂跳。正躊躇是否上告藩台，宋遠道的朱批文書已至：“著桐城府刑名司即刻介入，窮盡律法嚴懲。若有徇私枉法之徒，著本官嚴加申飭！”
    宋遠道素有“鐵麵判官”之名，此令狀恰似定海神針。陳嘉尚即刻傳令諸位推官，召集緊急堂議。
    放下信鴿傳書，宋遠道撫額輕歎。此時發難，若真出自祝文之手，桐城官場必將血雨腥風。然祝文行事向來講究章法，絕非這般魯莽。莫非當真天降橫禍？
    他深知宋遠道為人，在刑部這一方天地裏，素來秉持中庸之道，既不偏袒權貴，亦不妄殺無辜。祝文選擇他傳話，正是看中這點本心。
    身為桐城府刑名師爺正堂，保境安民本是天職。宋遠道望著案頭堆積如山的狀紙，忽然覺得範友祺此次怕是凶多吉少。官場沉浮多年，直覺告訴他，這位平素八麵玲瓏的知縣，此次怕是在劫難逃。
    吳太恒輕車熟路地踏入州府官驛青石甬道時，祝文的馬夫老周已將駕轅的棗紅馬係在了拴馬樁上。兩人抱拳頷首間，吳太恒拾階而上，不過須臾，祝文身著玄色官袍緩步而出，吳太恒緊隨其後。老周趕忙打開車門，祝文踏上雕花踏板穩穩落座，輕聲道：“往豐穀館驛。”
    這豐穀館驛原是州牧司轄下的驛館，規格不過三品。州牧司正是祝文當年發跡的老巢，昨夜將都察院欽差安置在此，用意不言而喻。
    州牧同知林河自打安頓好欽差，便整夜守在偏廳不敢回府。他揉著通紅的眼窩，聽著外頭馬車軲轆聲近，慌忙起身迎上：“沈大人怎生來得這般早？”祝文見狀頜首讚許：“小林辛苦了，午後補個囫圇覺。”
    祝文踏入欽差下榻的正廳前，林河的偏廳廂房門“吱呀”一聲推開，睡眼惺忪地探出頭來，祝文抬手虛按令其免禮。待祝文入廳與欽差密談，吳太恒則徑直踱進林河房間，不過半盞茶時分便整衣而出，恰好撞見祝文合上門扉。
    與此同時，李文傑青蚨官靴剛踏上巡撫行轅的花崗石階，書辦陳軍已將紫砂茶盞奉至案前，正在擦拭烏木文案上的浮塵。李文傑輕呷一口雨前龍井，揚眉笑道：“陳軍，這等雜務自有雜役打理，你堂堂六品主事何苦親為？”
    陳軍俯首含笑：“大人公務繁忙，下官自當分憂解勞。”
    說罷將一遝折子投入特製的鐵製焚紙爐，青煙嫋嫋間已收拾利落。
    這時值房官報：“李大人，祝大人的拜帖。”
    李文傑正色接過來，展開素箋朗聲讀道：“文傑賢弟，煩請移步敝處，有要事相商。”
    李文傑匆匆踏入祝文的州衙內堂，隻見祝文身著玄色官袍，腰係玉帶，正端坐於八仙桌後，手中把玩著一塊羊脂玉牌。祝文見李文傑到來，微微頷首，開門見山道：“文傑啊，都察院欽差已至，這是考驗我等忠心赤誠之時。”
    李文傑敏銳地捕捉到祝文稱呼的變化，往昔官場上皆以官職相稱，今日卻直呼其名，分明是在拉近彼此的距離。他心中暗忖，都察院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派下欽差，定是握有實據，十有八九樊鶴難逃法網。
    想到樊鶴平日的驕橫跋扈，李文傑不禁暗自搖頭，心道此人此番怕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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