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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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彥秋走上前說:“你們先去用膳吧,我不放心,留下來看守,免得丟失物件。”
    林彥秋言辭含蓄,張思自然明白他擔心齊芝怡再來滋擾。
    青磚黛瓦的藏書閣外,紫藤蘿垂下油綠的簾幕。
    張思撣了撣玄色直裰上的浮塵,將油紙包好的糟魚掛在林彥秋肩頭:“我等去茶寮小憩,你且在這廂看顧著。”
    說罷領著眾人沿著方磚回廊走向桂花糖藕粥飄香處。
    林彥秋獨坐案前,烏木流雲紋案上銅漏正在滴答作響。
    他挪過一架三足青瓷香爐,取出象牙雕的《棋經十三篇》,正欲拆了妝花緞書套,卻瞥見博古架底下嵌著巴掌大的杉木匣,那日督造藏書閣的匠人說過,此物是前朝藏書家私藏的“書信機”。
    “常山趙子昂的雲雁箋倒不如這物件精巧。”他用鯊魚皮囊裹著的鹿筋線穿過銅環,將竹簡書劄般層疊的樺木片連上暗格。
    白玉蘭瓣簌簌落了他滿頭時,來人已立在廊下良久。玄色氅衣掛著冰魄珠,腰間玉帶雕著蟠螭紋,風過時露出半截斑竹簫:“小友正在弈棋?老朽不才,可否叨擾觀局?”
    林彥秋拈起黑子懸在棋盤星位,指尖掠過烏金絲編就的指套:“老丈請便,隻是此局已至劫爭關鍵。”他輕巧在右上角補了一著大飛守角,銅漏滴到第三十三顆時,忽然拍案:“若尊駕執意補中,此子便是妙手舍身。”說罷將磁石製的“地雷”棋子瀟灑擲向棋盤,引得隔窗的畫眉都撲棱驚飛。
    月洞門半掩,滿架《棋經》的線裝書背在暮色裏泛著墨香。
    林彥秋剛在烏金鎮紙旁落了白子,身後傳來一聲驚呼:“咦!”。
    他轉過身,隻見那玄色曳撒、絲絛垂地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已將胡桃木交椅挪至棋案旁。
    “尊駕亦嗜棋道?”林彥秋執扇作揖,竹扇骨輕叩棋盤,“方才一著‘四維星位’莫非有不妥之處?”
    來人撚著玉佩流蘇湊近棋局:“老朽的棋癮嗬,若三日不下,連糟魚都嚼不動了。你這著‘飛雁陣’倒是清逸,卻未免犯了‘舍本逐末’的忌諱。”
    林彥秋將黑子在棋案上轉成風車狀:“先生頗有曾文正公風骨,一局未足不食。”
    他指尖掠過象牙棋子,“此處原打算‘劫爭’作結,奈何差一枚‘劫材’。這角上一碰,既是造劫,又藏著‘跑征子’的妙手。本欲棄子圍中,奈何對家不肯入甕。”
    話音未落,對手已在棋盤右上角落下一子。林彥秋突然哈哈大笑,將白子刺向中央:“上當!”
    他緊接著一靠,借“征子”之利展開對殺。烏木棋案上的棋子隨著行棋節奏劈啪作響,驚起案頭的芙蓉金魚紛紛躍出水麵。
    “咄!”
    林彥秋在官子階段使出緊氣手筋,一撲一擠間,黑棋以微弱優勢勝出。他將棋子複位時,竹扇敲在棋盤邊緣:“罷了,這局小道終是‘玩物喪誌’了。”
    青磚黛瓦間,檀木屏風後,一縷水沉香嫋嫋升起。來人穿著玄色長衫,袖口繡著銀灰水波紋,正斜倚在紫檀木案幾旁,見林彥秋行禮後,便撚著疏落的山羊胡微笑道:“這位小友,咱們桐州招賢引商有何妙處?”
    “妙處?”林彥秋揉著眉心暗恨自己沒得寸進,自打上任這半年,那批漕糧案餘波未平,又逢漕運改道,可這句"州中諸業凋敝"在他舌尖打了幾個轉還是咽了回去。
    畢竟堂上那兩位頂戴花翎的主官正拿眼風示意,這屯田司的差事稍有起色就能往上遞折子。
    “若論地利,桐州向來是徽商入江左的旱路樞紐。”
    “此言甚妙!”來人撫掌大笑,眉眼間盡是玩味,“我觀小友眉眼疏朗,必非池中物。”
    他從袖中取出雪浪石鎮紙敲了敲八仙桌,“上次聽聞你們新鑄的鐵犁頭在徽州也能賣上好價,怎的這會子又說州中無利可圖?”
    林彥秋賠著笑把烏木折扇收起,青色團鶴長衫被晨光染成薄墨色:“大人有所不知,如今州中招徠商賈,首重誠意。”
    他虛指窗外連片的板栗林,“您看這滿園的板栗,本州舊例曆來是春耕免稅,又有官倉低價供種。再者,州學新出的《農桑輯要》印了三千冊,白送給各家作坊。至於地利……”
    他伸手虛畫個圈,“西去徽州的茶馬古道剛新修了青石板路,東去揚州的運河碼頭還添了三艘官船備著。”
    來人撫掌大笑間,烏木扶手椅發出輕響,他將折扇擲在描金香幾上:“這便對了!早聞桐州新任官吏個個都是文章中人,原來連田商都做得風雅。”
    他起身時,玄色衣擺掃過石青釉的茶盞,“今兒聽君一席話,倒讓我想起去年在杭州城見著的那些機坊老板,說不得今秋便結伴而來。”
    林彥秋望著那人乘烏篷船漸行漸遠,手裏把玩的竹根香插上,三兩刀刻出的雛菊正合著晨風簌簌作響:“但願這回真能……”
    他話未說完,忽覺掌心微涼,原是宿雨後簷角跌落的玉蘭瓣,正凝著朝露。
    來人輕捋頷下長須,玄色氅衣在竹影裏漾出波紋:“小友方才謬讚老朽有文正公風骨,而老朽觀小友言談,倒是有三分文正公屢敗屢戰的拗勁。”
    林彥秋正把玩著犀角棋罐,聞言隻將琥珀色的棋子灑在烏木案上:“不過才入屯田司數日,那番話多是客套,尊駕不必當真。”
    說話間,張思已從垂花門下轉過來,手裏提著描金雲紋的食盒。
    那人見狀,隨手拾起幾卷《桐州風土記》夾在臂彎:“時辰不早了,老朽這便告辭。小友若不棄,留個名刺,日後或許還有機緣再會。”
    林彥秋早聽聞這老者風評甚佳,忙從袖中抽出象牙名刺雙手奉上:“適才隻顧手談,多有失禮,還望老丈海涵。”
    老者接過名刺時,指尖忽然觸到空蕩蕩的衣帶,麵上略露窘色:“慚愧慚愧,老朽出門倉促,竟忘了攜帶名刺,改日補上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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