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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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彥秋回到驛館,推開雕花木門,一股悶熱之氣撲麵而來。他解開青色官袍的領扣,站在門邊搖著折扇納涼。窗外蟬鳴聒噪,忽見驛丞捧著封信箋匆匆而來。
    “大人,方主簿差人送來的。”驛丞躬身遞上。
    展開素箋,隻見上麵寥寥兩字:“承情。”字跡清雋如方俊琪其人。林彥秋提筆蘸墨,在回帖上寫下:“分內。”交給驛丞送還。
    “備碗陽春麵來。”林彥秋吩咐罷,搬了張藤椅坐在廊下。驛卒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每逢休沐,這位大人總愛這般坐在廊下用膳。今日倒奇怪,隔壁廂房那位簡姑娘竟不見蹤影。林彥秋啜著清湯麵,莫名覺得耳根清淨了幾分。
    想起前日與祝捕頭在醉仙樓小酌時的閑談。三杯竹葉青下肚,那粗豪漢子拍案道:
    “如今的女子,個頂個的勢利!但凡男子有些許功名、錢財或是好皮相,便有那等輕浮女子貼上來。”說著竟痛心疾首地指著林彥秋:“偏生老弟這三樣俱全,可不招蜂引蝶?”
    這話雖刻薄,細想卻不無道理。林彥秋憶起前朝名士宣永光在《浮生雜記》中的論斷:“男女苟且之事,除卻強暴,十之八九是女子主動招惹。”此言雖偏激,卻也叫人無從辯駁。
    涼風漸起,林彥秋回到屋內。取出陳師爺整理的奏章,就著燭光細細批閱。朱筆在宣紙上勾畫間,忽聽得更鼓已過二更。他輕叩書案,喚來值夜的小廝:
    “去請陳先生來,這奏章還需再斟酌。”
    不多時,陳振披著外衫匆匆而至。林彥秋將批注好的文書遞去:“勞煩再潤色一番,明日謄清呈上。”
    燭花爆響,映得兩人身影在粉牆上搖曳不定。
    暮色漸沉,林彥秋照例在驛館廊下用膳。一碗清湯素麵,佐著幾片醬瓜,正思忖明日堂議該如何陳詞,忽聽得木屐聲響。抬頭見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踏著青石板走來。那女子頭戴翠玉簪,身著藕荷色襦裙,
    他蹙眉望去,但見那女子額上生著幾顆紅疹,顯是年少氣盛之相。
    “大膽!”林彥秋拍案而起,腰間玉佩叮當作響。那女子嚇得連退兩步,繡花鞋絆在石階上,險些跌倒。
    後頭的青年男子急忙上前作揖:“林大人恕罪!小的們是《桐城邸報》的訪事,今日聽聞大人處置城牆一案,特來請教。”他身著靛藍直裰,腰間懸著報館的木牌。
    林彥秋麵色稍霽,仍蹙著眉峰:“既要錄事,何不先遞帖到衙門?再說此事該訪杜知府、田通判才是,本官不過從旁協助。”
    那女子此時緩過神來,撅著嘴嘟囔:“訪事采風,天經地義...”
    這話聽得林彥秋心頭火起。但見這女子眉眼含嗔,倒似個閨怨未解的,再看她這般不知禮數,臉色愈發陰沉:“《桐城邸報》雖是民間小報,也當知進退。該寫什麽,不該寫什麽,莫非還要本官教你們?”說罷拂袖而起,拎著藤椅徑自回房。
    “大人!大人!”那男訪事追著喊了兩聲,卻被“砰”的關門聲擋在門外。他轉身埋怨女伴:“頭回出門就闖禍!早說過要給大人先遞名帖...”
    “你!”女子急得直跺腳。男訪事鐵青著臉:“再這般不知輕重,明日就回字房校書去!”
    燭影搖紅,林彥秋獨坐案前,手中狼毫在奏折上懸而未落。想起日間那兩個報館訪事,不由冷笑一聲。如今這些民間小報,盡寫些聳人聽聞之事。今日城牆一案,若被他們添油加醋傳出去,豈不壞了滄山縣的名聲?
    記得前些時日,齊芝怡在衙門口作的城防治安圖,不也被他命人悉數收繳了?若任那些流民乞丐的慘狀流傳出去,朝廷顏麵何存?
    驛館外,兩個訪事踏著月色離去。女子扯著帕子恨聲道:“不過是個七品禦史,擺什麽官威!
    男子一把拽住她手腕:“蠢婦!你當這是你接客的秦樓楚館?”他四下張望後壓低聲音,“那林彥秋雖隻是縣丞,卻是都察院派下來的!”
    女子甩開他的手:“當初在畫舫裏,是誰變著花樣要奴家擺‘觀音坐蓮’、‘貴妃醉酒’的姿勢?這會兒倒裝起正經來了!”
    男子臉色鐵青,一把奪過她懷中鏡匣:“再敢胡言,明日就送你回教坊司!”
    夜風拂過巷弄,將這番醃臢話吹散在桂花香裏。
    翌日卯時,縣衙正堂。林彥秋將連夜謄寫的奏章分呈諸位大人。杜北豐接過細看,但見蠅頭小楷工整如列:
    “臣以為,當效法前朝考成法,嚴明官吏升降。年過五旬者宜致仕,擇青年才俊補缺...”
    “林彥秋此議...”鮑推官撫著山羊須沉吟,“恐有違朝廷‘寬仁治吏’之訓。”
    葉主簿卻擊節讚道:“妙哉!江南巡撫去年便行此法,吏治為之一新。下官附議。”
    爭議半日,終是杜知府拍板:“便依林禦史所奏,著書吏潤色後呈報府台。”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林彥秋一眼,“隻是這‘五十致仕’一條,還需斟酌...”
    滄山縣衙內,關於“吏治考成法”的爭議在士紳間傳得沸沸揚揚。不少老學究撚著胡須暗諷:“林彥秋這般作為,不過沽名釣譽罷了。”然則對滄山縣衙而言,這確是破天荒的頭一遭,放眼江南道,尚無州縣敢行此新政。
    杜北豐早將此事密報知府李樹堂。李大人撫著案上的《大明會典》沉吟道:“湖廣布政司已有先例,然我江南道尚屬首倡。滄山既敢為天下先,便作個試點罷。”這話說得四平八穩,正是李樹堂一貫作風,既不盲從,亦不落人後。
    堂議之上,杜北豐再三強調:“此‘吏治考成法’當因地製宜。各房主事須立‘軍令狀’,每月考核。首月墊底者誡勉,次月張榜公示,若連續三月居於末流...”說到這裏,他故意頓了頓,目光掃過堂下眾官,“那便請自辭印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