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茶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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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破曉時,錢塘江上的霧氣還未散盡,砂銚底部的鬆枝已劈啪作響。我蹲在青石砌的老灶台前,看銅銚肚腹裏泛起蟹眼般細密的水泡,恍惚望見二十年前外婆佝僂著背添柴的模樣。她總說煮茶的水要"三沸三歇",待水麵浮起魚目、湧泉、鼓浪三態,方算得了茶道真味。此刻碧螺春蜷曲的銀毫在越窯青瓷盞中舒展,葉片邊緣泛著月光似的白毫,茶煙氤氳間,仿佛看見外婆的藍布圍裙掠過竹籬笆,驚起棲息在茶樹枝頭的畫眉。
春分時節的龍井村浸在乳白晨霧裏,采茶女們戴著藍印花布頭巾,指尖在茶壟間翻飛如蝶。茶樹新抽的芽尖沾著露水,在竹簍裏碰撞出細碎的清響。去年清明在虎跑泉邊,老茶人周師傅教我辨識真正的獅峰龍井:葉形須似旗槍挺立,色澤須如糙米含翠。他取三才杯點茶時,青瓷蓋碗輕叩的脆響驚動了廊下的銅風鈴,琥珀色茶湯裏沉浮的茸毫,竟與泉邊古樟樹上飄落的嫩芽別無二致。陸羽《茶經》中"茶性儉,不宜廣"的教誨,此刻在茶甌方圓之間得了印證——原來茶道至境,不過方圓寸許的專注與虔誠。
暮色四合時,武夷山三十六峰的輪廓在茶煙裏漸次模糊。白雲禪寺的老僧推開吱呀作響的禪房門,取出珍藏的"不見天"岩茶。紫砂壺嘴傾瀉的茶湯在杯中激蕩出琥珀色漩渦,竟泛著青苔與岩骨交融的冷香。老僧說這茶樹生在曬布岩縫隙,終年不見天光,反倒煉就了岩韻中的幽玄之氣。看他在茶盤上擺弄宋代建窯兔毫盞,忽然想起陸遊"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的句子——茶筅擊拂出的雪沫乳花,倒比禪房壁畫上的達摩麵壁圖更透著禪機。
夏夜最宜在蘇州滄浪亭煎茶。取陳年普洱掰下一角,看它在紫砂壺裏舒展成完整的古樹葉片,仿佛展開一封來自猛海茶山的密信。去年在黃州赤壁,見茶寮木柱上嵌著半截殘碑,斑駁的"活火"二字讓人想起東坡謫居此地時,定是守著紅泥小火爐,在翻滾的茶沫裏參透"從來佳茗似佳人"的妙諦。瓦當滴水聲裏,忽然明白古人為何將煮茶稱為"候湯"——原來等的不是水沸,而是心境與火候相契的機緣。
秋深霜降時,蒙頂山千年銀杏落下的金葉鋪滿茶徑。製茶師傅老張正在第七遍焙茶,竹製焙籠裏的甘露茶青漸漸蜷曲成黃芽形狀。"當年文同在此畫竹,茶煙熏染得絹本都帶蘭香。"他翻轉茶青的手勢帶著宋人點茶的古韻,讓我想起蔡襄《茶錄》裏"茶色貴白"的記載。此刻茶灶升起的青煙與山間雲霧纏綿,竟分不清是人在製茶,還是茶在度人。
最難忘那年臘月在金陵桃葉渡,與故友取梅花積雪烹六安瓜片。窗欞上的冰裂紋映著紅泥爐的火光,茶湯在鈞窯天青盞裏泛起月白漣漪。納蘭性德"賭書消得潑茶香"的典故忽然鮮活起來——我們效仿易安居士夫婦猜書鬥茶,卻不慎碰翻了竹茶則,驚得廊下寒雀振翅時抖落的積雪,簌簌落進滾沸的砂銚裏。茶煙裹著陳年往事在梁間遊走,恍惚看見二十年前初識時,我們尚在紫金山腳用搪瓷缸泡高末的青春模樣。
川江號子穿透夔門雲霧的清晨,在巫峽渡船甲板上遇見老纖夫趙大爺。他解開藍布包袱,取出油紙包裹的沱茶,粗陶碗裏浮動的茶梗竟帶著陽光曬透的野性。"江水煮茶才夠勁道!"他古銅色的臉龐映在茶湯裏,讓我想起陸羽"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的品水論。這些與急流搏鬥的漢子們,喝的正是挾帶巴山夜雨的江水煮的茶,茶味裏沉澱著纖繩勒進肩胛的鹹澀與江風磨礪出的豁達。
茶室屏風上的墨梅又添新枝,王冕"不要人誇好顏色"的題跋旁,不知哪位茶客添了"且盡盧仝七碗茶"的戲筆。這些年行走茶山,在景邁古茶林撫摸過千年茶樹的皴裂樹皮,在潮州老巷看過手拉朱泥壺在炭火上旋轉的流光,越發覺得茶與人都在修行。茶樹在晨霧暮靄中修煉清氣,茶人在浮沉起落裏沉澱靜氣,當建水陶壺嘴流淌出的月光注滿茶盞,忽然懂得皎然"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的真意——原來杯中蕩漾的不僅是茶湯,更是用歲月慢煎的永恒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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