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殘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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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序剛入初秋,暑氣尚未褪盡,天空卻已染上一層青灰色的薄紗。護城河的水麵浮著細密的雨腳,像誰把碎銀撒進了碧玉盤,叮咚聲裏泛起點點漣漪。我常於這樣的午後漫步河沿,看那曾經撐起半闕夏日繁華的荷塘,此刻正演繹著一場靜悄悄的謝幕。
    李商隱的"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仿佛是為這般景致量身定製的注腳。記得七月流火時,這裏還是"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盛景——田田荷葉如綠雲堆疊,粉白的荷花或含苞如少女垂眸,或盛放似美人展顏,蜻蜓立在卷邊的新葉上,魚戲蓮葉間攪碎滿池光影。而眼下不過月餘,繁華便如退潮般消斂,隻剩殘荷兀自立於淺灘水際,像是被時光遺忘的詩行。
    殘荷的美,是褪去雕飾的本真。那曾托舉過露珠的荷葉,如今卷成褐色的喇叭,邊緣翻卷著焦枯的褶皺,像是被歲月之手反複摩挲的羊皮紙,脈絡卻愈發清晰可數。莖稈不再是盛夏時的挺直秀逸,有的佝僂著腰,將沉甸甸的蓮蓬垂向水麵;有的中空的稈身被風雨吹出裂痕,卻仍以一種倔強的弧度指向天空。水麵上漂浮著半片殘葉,葉脈如老人手上的青筋,在水中投下參差的影,偶有小魚從葉底掠過,攪碎滿池秋色。
    這讓我想起敦煌壁畫上的飛天,當衣袂不再飄舞,當瓔珞不再璀璨,那些曆經千年風沙的線條,反而更見風骨。殘荷亦如是。它不再需要蜂蝶的追捧,不再依賴遊人的驚歎,甚至連池水也退至腳踝,露出淤泥覆蓋的根莖。但你看那支棱著尖刺的荷梗,即便葉片凋零,仍牢牢攥著未拆的蓮蓬,裏麵躺著飽滿的蓮子,像母親守護著最後一枚勳章。蘇軾"荷盡已無擎雨蓋"的歎惋,在此時卻成了最好的注腳——當外在的華彩剝落,生命的內核才得以顯影。
    某日路過荷塘,正逢驟雨。豆大的雨點砸在殘荷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像無數碎玉在盤中跳動。那些彎曲的莖稈在風雨中起伏,卻始終未折,葉片兜住雨水,又將其化作串串珍珠滾落。這讓我想起去年冬日見過的殘荷:雪覆枯莖,冰裹殘葉,卻依然有一兩支蓮蓬昂然立在冰麵上,蓮子在殼中靜靜沉睡。原來殘荷早已懂得,凋零不是終點,而是生命的另一種存在形態。
    在揚州瘦西湖的船娘曾告訴我,荷花謝盡後,藕根便在泥中積蓄力量。春日抽芽,夏日開花,秋日成藕,這是千年不變的輪回。殘荷的從容,正源於對生命節律的深諳。就像陶潛歸隱田園,褪去官服後的粗布麻衣,反而更見精神;蘇軾被貶黃州,在赤壁江頭寫下"大江東去",於人生低穀處活出了豁達。殘荷的枝幹上,每一道裂痕都是歲月的刻痕,每一處彎曲都是與風雨協商的姿態——它不抗爭,卻也不妥協,隻是以最自然的方式,完成生命的過渡。
    深秋的某個清晨,我在荷塘邊遇見一位寫生的老人。他的畫布上,殘荷的莖稈用枯筆勾勒,葉片以淡墨皴擦,卻在蓮蓬處點了幾筆赭紅,像是夕陽的餘暉。"年輕人,"他說,"殘荷最見筋骨。"細看那莖稈,雖細如竹筷,卻有隸書般的蒼勁,每一道轉折都含著勁力,正如鄭板橋筆下"千磨萬擊還堅勁"的竹石。
    曾見一支殘荷在淩冽的北風中搖曳,莖稈幾乎與水麵平行,卻始終未斷。它的根須深紮在泥裏,用整個夏天積蓄的力量對抗嚴寒。這讓我想起敦煌莫高窟的壁畫修複師,在幽暗的洞窟裏日複一日修補殘損的壁畫,用耐心和技藝對抗時間的侵蝕。殘荷的堅韌,是一種無聲的抗爭——它不追求盛開時的絢爛,卻在凋零後堅守到最後一刻。當所有的葉片都飄落,當蓮蓬裏的蓮子都沉入泥中,那支光禿禿的莖稈仍在水麵上站立,直到被積雪壓彎,被凍冰包裹,卻始終保持著向上的姿態。
    冬至前後,荷塘會被抽幹水,露出黑褐色的淤泥。此時的殘荷已完全枯萎,莖稈倒伏在泥地上,葉片碎成腐葉,卻見挖藕人踩著齊膝深的泥,從土中翻出雪白的蓮藕。那些曾支撐過繁華的根莖,此刻正以另一種形式延續生命。"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殘荷的奉獻,是從盛開到凋零的全程參與。
    在江南的水鄉,人們相信殘荷的腐爛會滋養塘泥,為來年的荷花提供養分。這讓我想起日本茶道中的"侘寂"美學——欣賞殘缺之物,懂得萬物皆有輪回。殘荷的葉片在水中分解時,會釋放出養分,滋養水中的微生物,而蓮蓬裏的蓮子,有的沉入泥中等待萌發,有的被鳥兒銜走,在更遠的地方紮根。生命的鏈條從未斷裂,隻是以不同的形態循環往複。就像古寺裏的香火,一炷燃盡,青煙飄散,卻留下繚繞的香氣和虔誠的心意。
    中國文人對殘荷的偏愛,始於魏晉,盛於唐宋。李清照曾在《聲聲慢》中寫"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看是寫秋愁,細讀卻見她在殘荷的影子裏照見自己:南渡後的顛沛,如殘荷在風雨中飄搖,卻仍有"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剛勁。元代畫家倪瓚畫殘荷,寥寥數筆,不施色彩,卻在留白處見風骨,恰似他"寧向秋草寒,不隨春風榮"的人生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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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藝術中也有對枯萎之美的禮讚。梵高的《向日葵》,從盛放的金黃到枯萎的棕褐,都被他賦予熱烈的筆觸;馬蒂斯晚年的剪紙作品,用殘缺的色塊拚貼出生命的絢爛。但東方的殘荷更具哲學意味——它是儒家"君子固窮"的堅守,是道家"虛靜守柔"的智慧,是禪宗"本來無一物"的頓悟。當我們在殘荷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便懂得生命的美不在於外在的完整,而在於內在的堅韌。
    在這個追求"即時美麗"的時代,殘荷的存在是一種溫柔的反抗。我們習慣了網紅景點的打卡式欣賞,習慣了美顏濾鏡下的完美表象,卻常常忽略了生命中那些不那麽"光鮮"的時刻。但殘荷告訴我們:真正的力量,往往藏在褶皺裏;真正的美,需要耐心等待時光的淘洗。
    曾在醫院陪護病人,見窗前的梧桐葉漸漸枯黃,卻始終掛在枝頭。那些蜷縮的葉片,多像病房裏老人的手,布滿斑點卻溫暖有力。那一刻忽然明白,殘荷之美,是接納生命的每一個階段。就像日本作家吉本芭娜娜在《廚房》中寫的:"人要學會和寂寞共處,就像植物學會和冬天共處。"當我們不再恐懼凋零,不再逃避衰老,便能在殘荷的姿態裏,看見生命的另一種可能。
    暮色中的荷塘,殘荷的剪影被夕陽拉長,像一群沉默的智者。水珠從枯卷的葉尖滴落,驚起一圈圈漣漪,又歸於平靜。忽然想起《金剛經》裏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殘荷的智慧,或許正在於"不住":不執著於盛開時的繁華,不悲歎於凋零後的寂寥,隻是順應自然,在每一個階段都活出本真的模樣。
    當我們在生活中遭遇挫折,當夢想被現實折彎了腰,不妨想想殘荷:那些彎曲的莖稈裏,藏著比筆直更強大的韌性;那些殘破的葉片上,寫著比完整更深刻的故事。生命的長河從不停息,而我們,終將在某個初秋的雨天,懂得欣賞水麵上那支搖搖欲墜卻永不倒下的殘荷——那是時光寫給我們的情書,關於從容,關於堅韌,關於生命永不褪色的美。
    站在季節的渡口,看殘荷在風雨中輕輕搖曳,忽然明白:原來最好的活法,便是像殘荷這般,把每一次凋零都當作生命的修行,在歲月的沉澱中,慢慢長出屬於自己的風骨。當繁華落盡,當鉛華洗去,我們終會懂得,生命的真諦,從來都不在盛開時的絢爛,而在凋零後依然挺立的姿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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