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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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山嵐在深穀裏徘徊時,總會被岩縫間斜出的老鬆勾住衣擺。那些蒼青色的枝幹像凝固的海浪,鱗片狀的樹皮皸裂著歲月的紋路,每一道溝壑裏都嵌著星子與霜粒的私語。我常想,鬆是山的骨血,是天地間站成永恒的倔強,當人們在四季更迭中習慣了花開花落,唯有鬆針上的綠,始終挑著光陰的擔子,在風中搖出不謝的春天。
    第一次遇見真正的野鬆,是在秦嶺深處的斷崖。那株馬尾鬆從整塊花崗岩的裂縫裏掙出來,根須像生鏽的鐵絲絞進岩縫,在不足三寸寬的土層裏盤成鐵網。樹身向懸崖外側傾斜著,卻在頂端分出五枝椏杈,每一根鬆針都繃直了身子,像是舉著千萬柄綠劍,對抗著經年不息的山風。同行的山民說,這樹少說有三百歲了,"你看它疤節上的樹脂,是拿幾十年的光陰熬出來的琥珀。"
    鬆的生存從來不是詩。當第一粒種子被山雀銜上岩頂,當春雨在石壁上打出第一個淺坑,命運的絞盤就開始轉動。沒有沃土滋養,沒有喬木庇蔭,它必須把根變成鑽頭,把莖煉成鋼筋,讓每一片針葉都學會在霧靄裏捕捉水分,在霜夜裏封存溫度。記得在黃山見過"探海鬆",枝椏越過萬丈深淵,像要抓住雲絮裏的星光;也在長白山遇過"美人鬆",筆直的樹幹撐起翡翠冠冕,在火山灰裏站成冰雪世界的旗手。它們用不同的姿態詮釋著同一個真理:所謂絕境,不過是生長的另一種寫法。
    鬆針是時間磨出的針尖。細長的葉片裹著蠟質鎧甲,邊緣的鋸齒是與風沙談判的刃口。當別的樹在秋風裏卸下華服,鬆卻在枝椏間攢緊了所有的綠,讓每一寸葉綠素都在低溫裏保持戰鬥姿態。冬日進山,常見積雪壓彎鬆枝,卻從未見哪一根枝條真正屈服——它們隻是暫時俯下身段,待陽光融化冰晶,便立即彈回原來的弧度,抖落的雪粒在林間碎成滿地星子。這種韌性,讓鬆在年輪裏寫下永不褪色的誓言:向下紮根時不問深淺,向上生長時不計春秋。
    文人畫裏的鬆,從來不是簡單的草木。北宋李公麟的《維摩演教圖》中,鬆枝如鐵線勾勒,在菩薩身後盤成虯龍,枝梢的鬆子若隱若現,像是散落在人間的智慧舍利。元代倪瓚愛畫"蕭疏古木",他筆下的鬆總是單株而立,枝幹瘦勁如篆,鬆針簡淡似隸,留白處皆是天地清氣。這些畫家懂得,鬆的靈魂藏在筋骨裏,藏在不向世俗彎腰的姿態裏,藏在與白雲明月對話的孤高裏。
    詩詞中的鬆,是活著的精神圖騰。陶潛"采菊東籬下"時,想必見過南山的鬆,不然怎會寫出"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李白醉臥鬆間,讓"長鬆入雲漢"的氣勢浸透詩行,連酒杯裏都晃著鬆濤的影子;蘇軾在黃州赤壁,見"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唯有鬆"立根原在破岩中",於是把"鬆風"當作知己,聽它在竹杖芒鞋間吟嘯徐行。這些文字讓鬆從自然之物升華為精神符號,每一片鬆針都沾著文人的風骨,每一道疤節都刻著誌士的貞操。
    民間傳說裏的鬆,又多了幾分煙火氣。東北的老人說,鬆是"萬年樹",鬆塔落地三年才會綻開,每一顆種子都帶著前世的記憶;徽州的古村落裏,鬆常與石、泉並立,被稱為"歲寒三友",簷角的磚雕上,鬆針總是與梅枝、竹節相生相契,構成中國人心中的吉祥圖景。甚至在山林獵戶的帳篷裏,鬆明火把跳動的光焰,都帶著驅趕寒濕的暖意,鬆脂的香氣滲進皮衣,成為與自然對話的密碼。
    故鄉的後山上有片鬆樹林,是童年的秘密花園。那時總愛撿鬆針編草帽,針尖紮破手指,血珠滴在暗綠的針葉上,像朵開錯季節的梅。深秋的鬆果會"啪嗒啪嗒"掉在青石板上,裂開的鱗片裏藏著褐色的種子,我們把它們串成項鏈,戴在脖子上假裝是森林的精靈。最難忘的是冬日的鬆香,當父親用鬆枝燃起炭火,鬆脂遇熱炸開,騰起的白煙裏裹著陽光的味道,那是比任何香水都更醇厚的自然饋贈。
    鬆與人類的羈絆,藏在衣食住行的每個細節裏。徽州的徽墨以鬆煙為魂,鬆枝燃燒後的煙灰拌著膠料,在硯台裏磨出"墨光如漆"的傳奇;雲南的鬆茸在鬆針鋪就的腐殖層裏悄然生長,帶著鬆木的清冽,成為山珍中的至味;江南的園林裏,鬆是造景的筋骨,或孤植於粉牆前作立體水墨畫,或與假山相映成"瘦、透、漏、皺"的活的雕塑。就連鬆針落下,都會在林地織成金色的毯子,腐爛後化作春泥,繼續滋養著下一代的鬆苗。
    去年深冬去醫院探望友人,病房窗外有株雪鬆。零下十度的天氣裏,別的樹都成了光杆司令,唯有它披著一身藍綠的鎧甲,枝頭掛著冰晶做的勳章。陽光穿過窗玻璃,在病床上投下鬆針的影子,像誰用細筆在雪白的床單上畫下了希望的符號。那一刻忽然明白,鬆的偉大正在於它的"不合時宜"——當世界都在遵循凋零的法則,它偏要守住生命的原色,用不變的姿態對抗流變的歲月,讓每個抬頭仰望的人,都能從它的綠裏看見永不熄滅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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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站在山巔,聽鬆濤在山穀間奔湧。那聲音有時像千軍萬馬踏過草原,有時像古琴大師撥動絲弦,更多時候,是無數片鬆針在風裏私語,說著隻有山和雲才能聽懂的故事。我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鬆針,細長的葉片上還帶著晨露,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忽然想起敦煌壁畫裏飛天衣袂上的飄帶,原來自然與藝術,早就用同一種線條書寫著永恒。
    鬆從不說教,卻教會我們所有重要的事:關於堅持,關於在絕境裏生長的勇氣;關於孤獨,關於在喧囂中守住本心的智慧;關於時間,關於用年輪記錄悲喜卻不被年輪困住的豁達。當城市的鋼筋森林吞噬了太多自然的魂魄,鬆依然在某座無名的山巔站成剪影,用枝幹接住每一場雪,用針葉過濾每一縷風,把漫長的歲月釀成鬆香,釀成種子,釀成讓後來者落淚的傳奇。
    暮色漫上來時,鬆影在山道上拉得很長。有歸鳥掠過樹冠,驚起幾片鬆針,像誰在天空中撒了把碎鑽。我知道,在更深的夜色裏,這些樹會繼續與星辰對話,與根係下的岩石談心,用百年一次的開花結籽,完成對大地的承諾。而我們這些路過的人啊,隻需在某個風起的時刻,靜下心來,聽一聽鬆針與光陰的私語,便會懂得:所謂不朽,從來不是拒絕衰老,而是在時光的打磨中,把每一道傷痕都變成發光的勳章。
    山風又起了,鬆濤如潮。那些千萬次俯下身又挺直的枝幹,那些在霜雪裏綠了又綠的針葉,正在用沉默的姿態,續寫著關於生命的史詩。而我知道,隻要這世間還有岩石與泥土,還有風雨與陽光,鬆就會一直站在那裏,把根紮進時光的深處,把枝椏伸向永遠的晴空,讓每一個抬頭仰望的人,都能在它的綠影裏,看見自己靈魂該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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