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心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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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光線總在四點十七分準時斜切進窗欞,像把鎏金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時光的筋膜。我總在這時放下手中的活計,看那束光如何在木質地板上流淌成河,河床上沉澱著細碎的塵埃,每當赤腳踩過,吱呀聲便會驚起一片銀亮的光斑,恍若時光抖落的鱗甲——這是隻有我能聽見的暗號,指引著通往意識褶皺裏的那間房。
最初的相遇發生在二零一九年的梅雨季。連續十七天的陰雨讓牆紙泛起細密的黴斑,台燈在稿紙上洇開的光暈像團融化的黃油,鋼筆尖懸在"童年"二字上方顫抖,墨水滴在紙麵上暈成深色的淚痣。忽然間後頸泛起一陣細密的涼意,像是有人隔著歲月輕輕吹氣,緊接著無數碎片便從記憶的裂縫裏湧來:三年級課本第47頁被雨水洇開的插畫,體育課上滾進雙杠底的草莓橡皮,還有畢業典禮那天攥到發皺的粉色信封,信紙上用熒光筆寫著"我喜歡你",卻在遞出前被暮色揉成了紙團。
推開門的瞬間,薄荷味的風裹著槐花的甜膩湧來,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房間比想象中寬敞,天花板垂著水晶吊燈,卻不是常見的透明,而是蒙著層淡淡的琥珀色,像被時光熬煮過的樹脂。地板是老鬆木的,縫隙裏嵌著經年的塵埃,踩上去會發出"咯吱——咯"的聲響,像是舊時光在耳畔私語。
窗台上的玻璃罐有七個,從左到右依次矮下去,像排褪色的八音盒。最左邊的那個裝著暴雨前撿的鵝卵石,記得那天我蹲在巷口,看鉛灰色的雲團在天邊翻湧,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濺起銅錢大的水窪,忽然看見磚縫裏卡著顆帶紋路的石頭,紋路像極了地圖上蜿蜒的河流。我蹲在那裏摳了十分鍾,手指被磨得發紅,最後把它裝進奶奶的薄荷糖罐——那時的我堅信,每顆石頭裏都住著一個小人,會在雨夜順著紋路遊向大海。
中間的罐子裝著春遊時撿的鵝卵石,那天我們去郊外的水庫,陽光把水麵曬得泛藍,我和阿芳蹲在岸邊比賽打水漂,忽然看見淺灘上躺著顆半透明的石頭,裏麵嵌著片完整的楓葉,像是被誰用時光做的膠水粘在裏麵。阿芳說這是水鬼的信物,嚇得我差點把石頭扔回水裏,後來卻偷偷把它藏進書包,直到現在,每當看見它,還能聽見那時的蟬鳴,看見阿芳紮著馬尾辮跑過堤壩的背影。
最右邊的罐子最特別,裏麵是十六歲深秋撿的石頭。那天傍晚和母親吵架,我賭氣跑出家門,沿著河岸走了很久,直到夕陽把雲彩染成橘子汽水的顏色,忽然看見蘆葦叢裏躺著顆橢圓形的石頭,表麵被磨得溫潤,像塊烤過的蜜蠟。我蹲在那裏,看陽光在石頭上流淌,忽然想起母親早上給我熱牛奶時,蒸汽在她眼鏡上蒙起的白霧,想起她總在我書包裏塞的薄荷糖,想起吵架時她發紅的眼眶——原來憤怒的潮水退去後,留下的是這樣溫柔的石頭。
牆角的鋼琴是立式的,漆色斑駁得像塊老舊的樹皮,琴蓋上擺著張泛黃的琴譜,是《致愛麗絲》,頁腳有母親用鉛筆寫的"給小樹苗",那是我的小名。記得小時候總愛趴在琴蓋上看母親彈琴,她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舞,偶爾會碰到我的鼻尖,癢得我直笑。現在按下琴鍵,灰塵會隨著聲音揚起,在陽光裏跳圓舞曲,音色沙啞得像個曆經滄桑的老歌手,卻總能準確地喚醒那些被歲月封存的夜晚:比如初三那年的冬夜,我趴在桌上寫作業,母親坐在鋼琴前輕哼搖籃曲,琴聲混著暖氣片的嗡鳴,讓整個房間都變得溫暖而慵懶;比如大一寒假回家,看見母親對著鋼琴發呆,琴鍵上落著層薄灰,我才驚覺她的手指早已不再靈活,那些曾在琴鍵上跳舞的時光,原來早已悄悄停在了某段旋律裏。
最迷人的當屬牆上的鏡子,說是鏡子,倒更像扇通往時光的窗。鏡框是雕花的木質,藤蔓圖案裏藏著些細小的珍珠母貝,在光線下會泛出虹彩。鏡中的影像總在變幻,有時是七歲的我,蹲在巷口哭鼻子,懷裏抱著摔碎的陶瓷小熊,眼淚滴在地上,把磚縫裏的螞蟻都衝得東倒西歪;有時是十七歲的少女,躲在臥室裏寫日記,鋼筆尖在紙上遊走,頁腳畫著歪歪扭扭的心事,比如某節數學課上,前排男生轉頭時露出的虎牙,比如偷偷塞進他書包的紙條,最後卻在放學時被風吹走,飄進了操場的沙坑;還有某個清晨,鏡中映出的是三十歲的自己,眼尾剛爬上細紋,卻在晨光裏第一次認真凝視自己的眼睛,發現那裏藏著從未注意過的星光——原來時光不是偷走容顏的小偷,而是在眼睛裏種下星星的匠人。
去年深秋的那場雪來得猝不及防。我像往常一樣走進房間,忽然聽見抽屜"哢嗒"一聲打開,裏麵躺著父親的舊手表,表帶已經褪色,表盤上的數字卻依然清晰。正當我拿起手表時,窗外飄起了雪花,細小的冰晶穿過玻璃窗,落在舊相冊上,覆蓋了泛黃的笑臉。相冊裏有張照片,是十歲那年和父親在公園拍的,他抱著我站在櫻花樹下,笑得像個孩子,那時的他頭發烏黑,掌心溫暖,總愛用胡茬蹭我的臉。而現在,記憶中父親臨終前的手突然浮現,掌心的紋路像幹涸的河床,卻依然努力蜷起手指,用指腹為我擦去眼淚,那動作緩慢而艱難,仿佛在擦拭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雪花落在照片上,融化時在父親的臉上留下水痕,像流淚的痕跡,卻讓心底的疼痛變得清澈——原來悲傷不是洪水,而是一場雪,會覆蓋記憶,卻也會讓那些被深埋的愛,在融化時露出原本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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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我學會了在房間裏靜坐,看陽光如何穿過記憶的百葉窗,在地板上織出菱形的光毯。玻璃罐裏的鵝卵石依然會折射出不同的天空,有時是暴雨前的鉛灰,有時是春遊時的湛藍,更多時候是深秋傍晚的橘色,像團永不熄滅的小火苗,在心底燃燒。鋼琴的雜音不再讓我難過,反而覺得那是時光的顫音,每聲沙啞都是歲月留下的簽名,當指尖劃過琴鍵,母親的搖籃曲便會從灰塵裏升起,輕輕裹住那些被現實磨出棱角的夜晚。
鏡子上的霧氣成了常客,每當我靠近,嗬出的熱氣便會讓鏡麵朦朧,這時便能看見更深處的自己:那個在深夜裏偷偷哭泣的姑娘,那個在麵試失敗後躲在被子裏的自己,那個在人潮中感到孤獨的靈魂,他們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清晰的存在,帶著脆弱與柔軟,像透明的蝴蝶,振翅時帶起細碎的光。我不再害怕看見他們,反而會輕輕說一聲"你好",就像遇見久未謀麵的朋友,坐下來,聽他們講講那些被理性封存的故事。
暮色漫進房間時,我常看見童年的自己踮腳夠窗台上的玻璃罐,罐口漏出的星光落在她發梢,像撒了把碎鑽。她轉頭對我笑,眼睛彎成月牙,那笑容裏沒有憂慮,沒有遺憾,隻有對世界的好奇與熱愛。忽然明白,我們從未真正失去過什麽,所有的時光都在這裏靜靜發酵:小學課本裏被雨水洇開的插畫,成了如今熱愛水彩畫的緣由;體育課上丟失的草莓橡皮,讓我學會了珍惜微小的美好;畢業典禮上沒敢遞出的紙條,教會了我遺憾也是一種溫柔的力量。
離開房間前,我總會摸摸鋼琴上的琴譜,指尖劃過母親的字跡,仿佛觸碰到了時光的褶皺。風從記憶的窗口吹進來,帶著遠處海潮的聲音,原來心靈深處的房間從來都與世界相連:我們在外界收集的光與影,痛與愛,都在這裏釀成獨屬自己的月光,照亮那些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歸途。當台燈的光再次落在稿紙上,鋼筆終於落下,寫下的不是故事,而是一段長長的告白,給那個曾在歲月裏跌跌撞撞的自己,給這間永遠為我敞開的琥珀色房間——原來最深的和解,不是忘記,而是學會溫柔地凝視那些褶皺裏的星光,讓它們照亮每一個晨昏,每一次心跳。
夜色漸深時,水晶吊燈的琥珀光依然溫柔,地板的吱呀聲不再是時光的歎息,而是歲月的低吟。我知道,無論外界如何喧囂,這裏永遠為我留著一扇虛掩的門,等著我帶著新的故事回來,讓那些未說出口的話語,未愈合的裂痕,在時光的琥珀裏,慢慢長成最溫柔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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