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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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總帶著些纏綿,簷角的銅鈴在風裏搖晃了整宿,到黎明時分才漸漸歇了。我推開窗,濕潤的空氣湧進鼻腔,混著青石板與泥土的腥甜。抬眼望時,天際正懸著一道淡金色的弧,像是誰打翻了調色盤,讓赤橙黃綠青藍紫在水淋淋的雲絮裏洇開,連晾在繩上的白襯衫都被染了些細碎的光斑。那光斑在純棉布料上輕輕顫動,像撒了一把未及收起的星子,隨著晨風的呼吸明滅不定。
第一次遇見彩虹是在七歲的夏天。暴雨來得急驟,蟬鳴被砸得七零八落,我和阿婆躲在老瓦房的門檻後,看簷雨成簾。阿婆的粗布圍裙上還沾著中午剁艾草的清香,她的手掌覆在我裸露的小臂上,掌紋裏的老繭蹭得皮膚發癢。雨腳漸收時,阿婆忽然指著東邊的天際:"快看,龍吸水了。"年幼的我順著她粗糙的手指望去,隻見兩道交疊的虹橫跨稻田,底下的水窪裏漂著幾瓣被打落的梔子花,虹的倒影便碎在那些浮動的白裏,像是給土地織了件綴滿光斑的裳。阿婆說彩虹是天上的橋,過世的人會順著橋回來看牽掛的人。那時我總盯著虹的盡頭瞧,盼著能看見爺爺的藍布衫在光暈裏閃現——他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梅雨天。記得阿婆的鬢角沾著雨絲,在虹光裏泛著銀白,她輕輕哼著爺爺生前愛聽的采茶調,尾音被風揉得細碎,混著水窪裏梔子花的暗香,一起沉進了潮濕的記憶裏。
後來在高原上遇見的虹,卻比記憶裏的更驚心動魄。七月的納木錯湖剛褪去薄紗般的霧,雲層裂開的縫隙裏漏下萬道金光,正劈在幽藍的湖麵上。彩虹便從湖心島的經幡堆裏生長出來,紅橙兩色尤其濃烈,像是把漫天的霞光都擰進了色帶,連湖邊吃草的犛牛都成了剪影。藏民們說彩虹是菩薩的衣袂,於是我看見轉湖的老人對著虹影合十,念珠在掌心碾出細碎的光。風馬旗在虹的下方獵獵作響,有五色的紙片被吹上半空,恍惚間竟分不清哪片是天上的虹,哪片是人間的祈願。一位老奶奶跪在湖邊,用銅壺舀起湖水灑向虹的方向,水珠在陽光裏連成晶亮的線,落回湖麵時驚起細小的漣漪,將虹的倒影揉成跳動的光斑。她嘴裏喃喃念著經文,皺紋深刻的臉龐被虹光鍍上金邊,仿佛歲月在這一刻都變得溫柔虔誠。
城市裏的彩虹總帶著些倉促。去年盛夏的雷陣雨,我在寫字樓的落地窗前看見它斜斜掛在林立的樓群間,下半截被廣告牌吞了去,隻剩青紫色的邊在玻璃幕牆上流淌。街角的梧桐還滴著水,穿西裝的男人踩著積水跑過,皮鞋濺起的水花裏倒映著半道殘虹,很快又被車轍碾散。便利店的門鈴叮咚作響,穿校服的女孩舉著冰飲仰頭望,虹的影子落在她睫毛上,像隻怕冷的蝴蝶。她的白校服領口沾著雨水,手裏的冰飲在塑料杯裏咕嘟作響,吸管上的水珠正順著指縫滴落,在地麵的水窪裏砸出小小的圓暈,每一個圓暈裏都晃動著半片彩虹,像是被揉碎的彩色夢境。原來再倉促的虹,也會在某個瞬間,輕輕停在誰的眼瞳裏。
秋雨後的虹是清瘦的。山腳下的柿子樹剛掛起紅燈籠,彩虹便攀著黛青色的峰巒,把赤朱色揉進漸黃的銀杏葉裏。我曾在這樣的虹下遇見一對寫生的老夫妻,爺爺支起畫架調著鈷藍與鈦白,奶奶蹲在旁邊撿被雨水打落的桂花。"這裏該加些鎘紅。"奶奶忽然指著虹的中部,爺爺便笑著往調色盤裏多擠了些顏料。畫布上的虹歪歪扭扭,卻比天上的更鮮活——原來有些風景,要落在相愛人的眼睛裏,才會真正有了顏色。奶奶把撿來的桂花別在爺爺的耳後,銀白色的發絲間點綴著金黃的小花,爺爺笑著轉頭,畫筆不小心在畫布上抹出一道歪斜的橙紅,卻意外讓虹的弧度多了幾分俏皮。他們低聲討論著顏料的配比,語氣裏滿是歲月沉澱的溫柔,仿佛眼前的虹不是天上的風景,而是他們攜手走過的漫長時光裏,某段被小心收藏的彩色片段。
最難忘的是在鼓浪嶼遇見的雙虹。那年台風過境,傍晚的雲層突然裂開縫隙,兩道虹平行著懸在海麵上,外虹的紫色邊緣清晰可見,像是給內虹鑲了道暗花邊。海浪還在拍打著礁石,鹹澀的水霧裏,穿旗袍的姑娘舉著油紙傘立在棧橋上,虹的倒影在她腳邊的淺灘碎成金鱗。遠處的鋼琴聲混著潮聲飄來,不知誰家的窗口正流出《彩虹之上》的旋律,那些跳躍的音符,竟像是從虹的褶皺裏蹦出來的。姑娘的旗袍是淡青色的,上麵繡著銀線勾勒的海浪紋,油紙傘邊緣垂著的流蘇被風揚起,在虹光裏劃出細碎的銀弧。她靜靜望著海麵的雙虹,傘尖滴落的水珠在淺灘上砸出小小的坑,每一個坑窪裏都盛著半道彩虹,隨著海浪的起伏輕輕搖晃,仿佛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架巨大的鋼琴,而彩虹就是那些跳躍在琴鍵上的彩色音符。
虹的生命是短暫的,往往等不及人們找出相機,便已淡成天際的一縷薄紗。可那些瞬間卻總在記憶裏愈發清晰:是童年瓦簷下沾著雨珠的蛛網被虹映成水晶簾,是高原經幡間虹與風馬旗共舞的剪影,是城市玻璃幕牆上稍縱即逝的彩色光斑。原來虹的美,正在於它從不長久駐留,卻在每個遇見的人心裏,留下了永不褪色的刹那。就像此刻站在陽台望著漸淡的虹,忽然想起阿婆臨終前說的話:"彩虹橋每年都會搭起來,隻要你記得抬頭看。"遠處的鴿群掠過虹的邊緣,翅膀上染著淡淡的橙,像是從虹的色帶裏偷了抹光。樓下傳來孩童的歡呼,他們正追著虹的影子跑,水窪裏的光斑隨腳步跳動,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原來人間的虹,從來不是天上的橋,而是天地間最溫柔的約定——當風雨停歇,當陽光與水滴相遇,那些被生活揉碎的顏色,便會重新在雲端凝結成詩。它讓我們在泥濘裏抬頭時,看見遠處有光在流淌,讓我們知道,所有的風雨過後,總會有這樣一道溫柔的弧線,橫亙在生命的晴空裏,提醒我們:美好或許短暫,卻從未真正消失,隻要我們願意,永遠可以在某個濕潤的清晨,與它重逢在時光的水窪裏。
暮色漸濃時,最後一絲虹影也融進了靛青色的天。晾在繩上的白襯衫不知何時幹了,風過時輕輕搖晃,像是誰在無聲地揮別。而我知道,在某個未知的角落,在某場雨後的晴空裏,彩虹正在悄悄醞釀,等待著下一次,與人間的目光,溫柔相認。或許在下一個梅雨季的老瓦房前,或許在某座高樓的落地窗前,或許在某片飄著經幡的高原湖畔,它會帶著同樣的絢麗與溫柔,重新出現在某個抬頭仰望的瞬間,讓那些被歲月塵封的感動,在看見虹的刹那,重新在心底綻放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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