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消失在春寒裏的女孩(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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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四點,城市還沉浸在一片靜謐之中,仿佛仍在留戀著夜晚的寧靜。第一班公交車在空蕩的街頭緩緩駛過,車輪與地麵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在寂靜的空氣中格外清晰。街角的早點攤剛剛點燃爐火,橘紅色的火苗在風中微微搖曳,散發出淡淡的煙火氣息,給這清冷的清晨帶來了一絲溫暖。
    而江州市公安局的技術科內,卻是一片緊張忙碌的景象。燈光通明,技術人員們已經在這裏徹夜未眠。他們緊盯著電腦屏幕,眼神中透著專注與疲憊,但沒有一個人有絲毫懈怠。
    林語彤布下的“數字陷阱”就像一座堅固的堡壘,等待著他們去攻克。技術主管李明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碼,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揭開這個陷阱的真麵目。
    他們先是通過對林語彤日常網絡活動的全麵梳理,發現了一些異常的網絡連接節點。這些節點就像隱藏在黑暗中的蛛絲馬跡,看似雜亂無章,卻可能是通往真相的關鍵線索。技術人員們順著這些線索,開始了漫長而複雜的追蹤。
    他們運用各種先進的技術手段,對網絡數據進行深度挖掘和分析。每一行代碼都像是一個神秘的密碼,需要他們小心翼翼地解讀。時間在緊張的氛圍中悄然流逝,有的技術人員專注得甚至忘記了喝一口水。
    經過數小時的艱苦努力,終於,他們發現了一個隱藏極深的暗網服務器入口。進入這個服務器並非易事,它設置了層層加密防護。但技術人員們沒有退縮,他們憑借著過硬的專業知識和頑強的毅力,一點一點地破解著加密程序。
    隨著代碼一行行被解析,隱藏在暗網服務器上的視頻文件終於浮出水麵——一段總長6分32秒的“懺悔實錄”。畫麵簡陋,拍攝設備似乎隻有一部舊手機,但內容之震撼,即使是經驗豐富的程望,在播放第一遍時,也沉默了整整十分鍾。
    視頻開始時,陳建軍坐在一張斑駁桌子前,身後是一堵脫落灰皮的白牆。他神情緊張,額角有一道新傷,顯然經曆了不小的心理和肢體壓迫。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恐懼與不安,雙手不自覺地在大腿上揉搓著。
    但他很快冷靜下來。
    “我叫陳建軍,江州市西師大原政治係副教授。”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帶著一絲沙啞。
    “這段視頻,我要說出一個一直藏在我心底的真相——一個我沒勇氣麵對、也不配被原諒的真相。”
    他用幾乎哽咽的聲音講述了整個過程:他如何因職稱評定失敗遷怒於趙懷德,如何在夜深人靜時,喝了半瓶二鍋頭,借著酒勁,在電腦上敲出那封滿紙謊言的舉報信,並匿名投寄到校方紀委。他清楚地知道信裏的指控有多嚴重,卻又抱著“嚇唬一下他就好”的僥幸心理。
    “我以為頂多是一個處分、一次調查,或者……幾天難堪。”他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仿佛回憶起那段過往讓他備受煎熬。
    “我沒想到,他會從講台上離開,連一張解釋的紙都沒留下。”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漸漸低沉,眼中滿是悔恨。
    “那時候我知道……我殺了他。”
    說到這,視頻裏的陳建軍幾次閉眼,臉上浮現出痛苦的掙紮。但更令人窒息的是視頻後半段。
    林語彤出現了。
    她站在攝像頭邊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鏡頭,像一尊審判的雕像。她的眼神冰冷而堅定,仿佛能看穿人心。她沒有說話,但她的目光,像刀子,像火,一寸寸割開陳建軍偽裝已久的自尊。
    “你不覺得該去他墳前說一聲‘對不起’嗎?”這是她唯一的一句話。聲音平靜卻又充滿力量,仿佛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
    “我沒資格。”陳建軍低下頭,像個被擊垮的囚徒,肩膀微微顫抖著。
    視頻結束前,林語彤把鏡頭對準一張打印紙,上麵寫著:
    “真相不在法庭上,是因為很多人永遠都不敢走進法庭。”
    ……
    上午九點,江州市公安局會議室。
    程望推開會議室門時,所有人已經就座,案情會正在進行。他環視一圈,視線最後落在一塊白板上,那是目前案件的動態關係圖——從趙懷德之死、到楊菲的心理崩潰、再到陳建軍的悔罪實錄,一條清晰的“複仇審判鏈”已經浮現。
    馮林率先匯報:“我們在林語彤的出租屋中發現了大量手寫資料、舊課本和信件,內容詳細記錄了她如何一層一層撥開趙懷德死亡的迷霧。她幾乎把自己變成了刑警。”
    劉超忍不住接話:“但她確實做到了我們當時做不到的事。她讓真相大白於天下,雖然手段極端,但結果是好的。”
    此言一出,會議室裏頓時響起一陣輕微的議論聲。有的警員微微點頭,表示認同劉超的觀點,覺得林語彤的行為雖然不符合法律程序,但確實揭露了隱藏多年的真相。
    但也有警員立刻反駁:“法律程序是維護公平正義的基石,不能因為結果看似正義,就忽視過程的合法性。如果人人都像林語彤這樣,那法律的尊嚴何在?”
    一時間,兩種觀點在會議室裏激烈碰撞。
    程望冷冷打斷眾人的討論:“她不是刑警。刑警不會用審判取代程序,不會用暴力代替證據。法律的程序不是束縛,而是保障公平正義的必要環節。”
    劉超似乎還想爭辯:“可是……”
    程望轉頭盯著他,嚴肅地說:“所以她就該決定誰該生,誰該死?我們不能因為對真相的渴望,就縱容這種破壞法律秩序的行為。”
    會場陷入短暫沉寂,每個人都在思考程望的話。
    程望重新開口:“我們已經申請對林語彤發布抓捕通告,案由為涉嫌非法拘禁、逼迫他人做偽證、嚴重擾亂公共秩序。——但我會親自去帶她回來。”
    “她不是個惡人,但她必須為她選的路負責。”
    馮林輕聲問:“她可能會跑嗎?”
    程望搖頭:“她在等我們。從她的行為和心理分析,她選擇的每一步都有其目的。她在南嶺中學舊址,那是趙懷德當年任教的第一所鄉村中學,對她來說,那裏有著特殊的意義,是一切的起點,她會在那裏等待一個結束。”
    ……
    下午三點,南嶺中學舊址。
    這裏是趙懷德當年任教的第一所鄉村中學,早在七年前就因改製廢棄。教學樓如同被時間遺棄的墓碑,斑駁殘舊。牆壁上的塗料大片脫落,露出裏麵灰色的磚石,仿佛在訴說著曾經的輝煌與如今的落寞。
    林語彤正站在講台上,背對門,望著空無一人的座位,一排排破損的課桌椅仿佛仍藏著孩童的歡笑。她的手裏拿著一張泛黃的試卷,那是她初二期末的數學卷,上頭紅筆寫著:“98分,加油,下次滿分。”落款,是趙懷德。
    她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地說道:“來了?”
    “我們不會再讓你繼續下去了。”程望走進來,目光掃過四周,看著這片充滿回憶卻又略顯淒涼的地方,心中不禁感慨萬千,“也不會讓你一個人把所有人的罪背在身上。”
    林語彤轉過頭,眼神平靜得幾乎麻木,仿佛已經對一切都看淡:“他那麽好一個人,就這麽死了,沒有人為他說話,我說——有什麽錯?”
    程望凝視她,目光中帶著一絲惋惜,緩緩說道:“你在替他說話,還是在替自己說話?你以為你在審判他們,其實你是想得到‘他沒白疼你’的認同。”
    林語彤猛地握緊試卷,眼眶一紅,情緒有些激動地說:“我沒有!”
    “你有。”程望聲音陡然壓低,語氣堅定而又沉重,“你不是在替他複仇,是在救贖你自己。你一直覺得自己沒能在他生前幫到他,內心充滿了愧疚。所以你想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彌補自己的遺憾,尋求一種心理上的解脫。”
    她愣住了,像是被利劍剖開胸腔,心中最深處的秘密被無情揭開。
    “你認為,如果你能替他找回公道,他就會看見你、原諒你、不再遺憾你沒能幫他。”程望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是敲在林語彤的心上,“但你越走越遠,已經變成他最不願看到的人。他一生都在教導你要善良、要相信正義,而你卻用這樣的方式去追求所謂的正義。”
    林語彤終於崩潰了,撲跪在講台上,淚水奪眶而出,聲音壓抑而痛苦,像一隻失聲的獸:“那我還能做什麽?你們那些程序、法律,都那麽慢,他死了三年,都沒人說一句他是清白的!”
    “我們在查——我們一直在查。”程望蹲下,輕輕拍了拍林語彤的肩膀,拿出一份打印好的通知書,“上個月,市教育局與公安聯合完成複核調查,趙懷德一案徹底平反,將恢複其生前職稱與榮譽。正義可能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我們不能因為一時的憤怒和衝動,就放棄對法律的信仰。”
    “我們等的,不是掌聲,是時間。”
    林語彤捂著嘴,哭得更厲害了,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仿佛要把這些年來積壓在心中的痛苦全部釋放出來。
    ……
    當晚,江州公安局辦案區。
    林語彤安靜坐在訊問椅上,沒有反抗,也沒有多話。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仿佛還沉浸在之前的情緒中。
    “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馮林問。
    她搖了搖頭,隻輕聲說:“我夢見過他很多次……他站在講台上,還是穿著那件洗得泛白的白襯衫,對我說‘語彤,題做錯沒關係,改過就好’。”
    程望站在玻璃窗外,望著這個曾以正義之名走進黑暗的女孩,心中沉沉地響起一個聲音:
    “她確實錯了。但她為什麽錯——我們每個人,可能都該反思。反思我們在麵對不公時,是否給予了足夠的關注和幫助;反思我們的法律程序是否存在需要完善的地方,避免更多的人因為對正義的絕望而走上極端;反思我們作為社會的一員,是否真正做到了維護公平與正義。隻有這樣,才能避免更多類似的悲劇發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