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消失在春寒裏的女孩(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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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一點,江州市公安局會議室依舊燈火通明,仿佛一座孤島在黑暗中倔強地散發著光芒。牆壁上的掛鍾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是敲在眾人的心上。程望站在投影前,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映在身後的白板上。他正一張張地把紙質線索貼在白板上,那些線索如同拚圖的碎片,逐漸構成一幅由時間、地點、人物動線交織而成的複雜大網。
馮林端著一杯早已涼透的咖啡,熱氣早已消散殆盡,隻剩下微微泛著冷光的褐色液體。他輕輕歎了口氣,打破了略顯沉悶的寂靜,輕聲道:“她沒有直接殺人,但我們麵對的,已經不隻是普通的刑事案件了。她就像一個無形的棋手,在攻擊人性的棋盤上精心布局。”
程望頭也不抬,眼睛緊緊盯著白板上的線索,像是要把它們看穿,“比殺人更可怕的是,她讓別人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尊嚴。用一種看似正義的方式,把人推向道德的深淵。”
馮林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著什麽,終於,他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程望,問:“程隊,如果是你……你當年也遇到這種事,有個恩師,因為別人的謊言而被毀,你會怎麽做?”
程望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抬眼,他的視線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但語氣裏卻帶著鐵一般的堅定。他想起自己剛從警時,參與的一個案件,一位老警察因為堅守正義,被犯罪團夥惡意詆毀,身敗名裂,最終含冤離世。但即便如此,老警察的家人依然選擇相信法律,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這段經曆讓程望深刻明白,法律的尊嚴不容踐踏,即便過程艱難,也必須堅守。
“我不會把自己變成劊子手。我會讓每一個說謊的人站上法庭,睜開眼,聽到真相在他們頭頂響起的聲音。法律的公正,就是我們最有力的武器。”程望頓了頓,又說道,“但她沒有這個耐心。”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惋惜,“也沒有這個信念。或許是她太年輕,或許是這件事對她的打擊太大,讓她迷失了方向。”
……
另一邊,城市西郊。
在一條狹窄而昏暗的小巷深處,有一間破舊的出租屋。屋子的外牆斑駁陸離,牆皮像一片片枯死的鱗片,隨時可能脫落。林語彤坐在昏黃的燈泡下,燈泡發出微弱且搖曳不定的光,仿佛隨時都會熄滅,將她籠罩在一片忽明忽暗的光影中。
一台舊筆記本電腦擺在她麵前,屏幕亮著,發出幽幽的光。畫麵上,是她編排的“審判計劃書”:三人目標,第一人——趙懷德已死;第二人——楊菲,心理已被擊潰;第三人——陳建軍。
屏幕右上角,一個紅色的小框裏,gps追蹤器顯示的位置正在緩慢移動——陳建軍,此刻正向郊外一處垃圾處理廠移動。他換了身份,化名“陳永清”,在環衛係統打工,從不使用智能設備,三年來幾乎與世隔絕。但林語彤還是找到了他。
靠的不是技術,而是記憶。
小時候,她曾陪趙懷德參加過一個老同學聚會。那是為數不多的幾次趙老師喝醉,當時他滿臉通紅,眼神中透著一絲醉意和感慨,拉著林語彤的手說:“老陳說得對,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崽兒,有了出息,也不能忘了彼此。”
從那之後,“老陳”這個名字就深深地印在了林語彤的腦海裏。後來,她順著這條模糊的線索,踏上了尋找之路。她先是去了趙懷德的老家,在那裏四處打聽“老陳”的消息。村民們要麽搖頭表示不知道,要麽投來警惕的目光,不願多說。但林語彤沒有放棄,她一家一家地拜訪,翻遍了村裏老舊的戶籍檔案。終於,她找到了“老陳”的老家——江州西部一個叫黃嶺村的地方。
到了黃嶺村,她又開始在村裏打聽。有人告訴她,“老陳”很多年前就離開了村子,去城裏打工,但具體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林語彤沒有氣餒,她在村裏住了下來,幫村民們幹活,和他們聊天,終於,一位老人想起“老陳”好像在江州的環衛係統工作。
就這樣,林語彤經過無數次的輾轉打聽,克服了重重困難,終於找到了陳建軍。
……
而此時,程望終於鎖定了林語彤第三階段計劃中真正的“劇場”。
不是地下室,也不是廢樓,而是一段“數字幻覺”。
程望皺著眉頭,手指在白板上輕輕敲擊,對圍在身邊的技術組人員和馮林說道:“大家看,技術組在解析林語彤留下的代碼和備份文件時,發現了一些關鍵線索。這裏麵有一段隱藏很深的代碼,經過反複分析,我們發現它指向一個匿名網頁。”
一位技術人員接著說道:“這個網頁的架構很巧妙,一旦觸發特定條件,就會自動發布一係列文件。而且,我們在備份文件裏找到了一段視頻,視頻的內容就是陳建軍的懺悔。”
程望點點頭,繼續說道:“她提前布置了這個匿名網頁,一旦我們拘捕陳建軍,她就會利用他在廢棄醫院時錄下的視頻,在網絡上製造輿論爆炸。”
“錄下的視頻?”馮林一愣,滿臉疑惑。
“是的。”程望沉聲回答,“她已經找到陳建軍,並且迫使他錄下‘懺悔’,說出那封信是他捏造的,是他出於嫉妒詆毀趙懷德,是他害得趙老師在眾人麵前蒙羞後選擇自殺。”
“但她沒有上傳。”劉超說。
“因為她要讓真相在人群中‘自己’被看見。”程望道,“一旦警方介入,她就會發布這段視頻,用公共輿論的洶湧來吞沒我們所有調查。她深知輿論的力量,想借助這種力量來達到她所謂的‘正義’。”
“她的武器不是刀,不是毒藥,是‘正義感’。”程望微微皺眉,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她把真相塞進每個人的喉嚨裏,用哭聲和掌聲逼人咽下。但這種方式,隻會讓更多的人受到傷害。”
……
淩晨三點,江州郊區,西部環衛轉運站外。
夜色如墨,將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環衛轉運站裏,垃圾散發的腐臭味在空氣中彌漫,令人作嘔。四周寂靜得可怕,隻有遠處傳來垃圾處理機器偶爾發出的沉悶轟鳴聲,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
警車悄然停下,車輪碾過地上的碎石子,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陳建軍剛剛走出值班室,手裏提著一袋垃圾,準備扔進處理槽。夜風吹動他花白的鬢角,他那滄桑的臉上寫滿了疲憊與憔悴。他似乎並不意外看到穿著便衣的警察站在門口,隻是微微愣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程望緩緩走近,他的腳步很輕,但在這寂靜的夜裏卻顯得格外清晰。他遞上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趙懷德站在講台上的照片,神情溫和,眼中有光,仿佛在耐心地給學生們講解著知識。那是趙懷德最平常的模樣,也是他最熱愛的時刻——站在三尺講台上,傳遞著智慧和希望。
陳建軍的手微微顫抖,垃圾袋不知不覺掉落在地。他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麽,卻又一時語塞。
“你找我……是因為……她?”他聲音發啞,像是多日未說話,又像是喉嚨被什麽東西哽住。
“林語彤。”程望冷冷地說,“她在找你,也找到了。”
陳建軍沉默了足足三十秒,這三十秒裏,他的眼神遊移不定,內心似乎在進行著激烈的掙紮。終於,他低聲問:“她還……活著?”
“活得比你清醒。”程望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但這句話卻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陳建軍的心上。
沉默。
沉默。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隻有夜風吹過,帶來垃圾腐爛的味道。
然後陳建軍低下頭,像是卸下了最後的防線,他的肩膀微微顫抖,聲音裏充滿了痛苦和悔恨:“那封信,是我寫的。”
程望沒有出聲,靜靜地等待他繼續。
“我不是要害他……我隻是嫉妒。”他的聲音像鐵鏽掉落,幹澀而又沉重,“那年,他評了教授,我連副高都沒混上。我喝了點酒,心裏越想越不平衡,就寫了封信,說他學術造假,說他騷擾學生。那些都是我編的。我隻是想惡心他一下,誰知道……”他的聲音漸漸哽咽,說不下去。
“誰知道有人信了。”他苦笑了一聲,那笑聲裏滿是苦澀,幾乎帶著顫抖,“他真的是個好人,對我也一直很好。我怎麽也沒想到,那封信,會毀了他。”
“林語彤是個好孩子,我……我沒臉見她。”說著,陳建軍低下了頭,淚水順著他那布滿皺紋的臉頰滑落。
……
程望一言不發,緩緩起身。他的心中五味雜陳,既有對陳建軍行為的憤怒,也有對這一係列悲劇的無奈。
走出值班室時,技術組的人員正在遠處緊張地架設幹擾設備,防止林語彤遠程上傳懺悔視頻。他們的身影在夜色中忙碌著,動作迅速而熟練。
“她不會就此罷手。”馮林低聲說,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擔憂。
“但她也不該由我們放手。”程望的語氣冰冷而堅定,“她走得太遠,我們必須拉她回來。不能讓她在這條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他看著夜色漸沉的城市邊緣,低聲說:
“真相不說話,我們要替它說。”
“但說話的,不該是複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