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消失在春寒裏的女孩(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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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五審判庭。
2025 年 4 月 9 日,清晨六點三十分,城市還未完全從睡夢中蘇醒,淡淡的晨霧彌漫在街道間。法警們已身著整齊製服,神情肅穆地全部到崗。他們步伐穩健,如同一座座沉默的雕像,在審判庭內外各司其職。庭審將在八點整準時開始,媒體席位有限,僅允許十家主流平台旁聽並報道,且禁止現場直播。
從幾天前開始,關於林語彤的案件,就在各類新聞平台上掀起了驚濤駭浪。隨著一些細節的逐漸披露,輿論迅速分化,形成了兩個極端化的陣營:
一方將她稱為“道德殺手”,認為她勇敢地扞衛了正義,在他們眼中,趙懷德的遭遇是社會的不公,而林語彤是那個敢於挺身而出、替天行道的英雄。他們在網絡上發表激昂的言論,講述著趙懷德生前的善舉,以及他死後的淒涼,認為林語彤的行為雖然極端,但情有可原。
另一方則稱其“披著犧牲的外衣行惡”,他們言辭犀利地質問:“誰給你奪人性命的權力?”這一方強調法律的神聖不可侵犯,無論出於何種動機,殺人就是犯罪,絕不能以任何理由為暴力開脫。他們擔心林語彤的行為會引發不良的社會示範,破壞法治的根基。
法院門口,拉起了厚重的警戒線。警戒線在晨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光澤,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法警們站得筆直,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人群。社會壓力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使得這場審判必須依法依規、慎之又慎。
而林語彤,被單獨關押在法院羈押區。狹小的羈押區內,燈光昏黃而黯淡,牆壁冰冷而潮濕。她坐在簡陋的椅子上,沒有律師陪同,因為她拒絕辯護。
“我自己會說。”她對法援律師說道,眼神堅定而決絕,“我已經寫了十幾萬字的材料,隻求法官耐心聽完。”那些材料,是她無數個日夜的心血,是她對真相的執著追求,也是她內心痛苦的傾訴。
八點整,清脆而莊重的法槌聲在審判庭內回蕩,如同平靜湖麵投入的巨石,打破了原本的寂靜。
公訴人神情嚴肅,緩緩起立,手中緊握著起訴書,開始宣讀。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如同重錘敲擊在人們的心坎上。他詳細列明林語彤在 2023 年 12 月至 2024 年 3 期間,先後通過私下追查、網絡技術、社交偽裝等方式確定趙懷德“死亡的間接責任人”,最終實施“計劃性殺人”的過程。
三位受害人,死因各不相同,但種種證據均可證明作案人為林語彤:
? 趙家強,趙懷德的侄子,曾誣陷趙懷德性騷擾,引導家屬“處理”。在一個寂靜的夜晚,林語彤潛入他的房間,趁他熟睡,注射氯化鉀。他在睡夢中毫無掙紮地猝死,體表無任何外傷。那一夜,月光透過窗戶灑在趙家強平靜的臉上,卻不知罪惡正在悄然降臨。
? 林青,時任江州六中政教主任,因學生舉報趙懷德而向教育局壓案處理。在一個彌漫著水汽的浴室裏,林語彤事先在林青的酒中混入過量藥物,待他藥力發作,意識模糊時,將他放入浴缸,最終溺亡。浴室的水龍頭滴答滴答地響著,仿佛在為這場悲劇哭泣。
? 薑成,趙懷德當年所在學校副校長,參與“調崗處理”且曾威脅林語彤閉嘴。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林語彤設法讓薑成喝下大量的酒,隨後將處於醉酒狀態的他帶到高樓邊緣,輕輕一推,薑成便如斷線的風箏般墜落,疑似酒後墜樓。狂風呼嘯,雨水傾盆,似乎在掩蓋著這一切。
三人遺體中均檢出致死成分,案發現場均存在林語彤接觸過的物證或視頻線索。這些證據,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林語彤緊緊地籠罩其中。
陳述環節,林語彤緩緩站起。她身著一身深灰色舊款製服,那製服略顯破舊,衣角有些磨損,仿佛在訴說著她一路走來的艱辛。她臉上沒有濃妝,頭發被拘留所統一剪成齊耳短發,顯得幹淨利落。她的眼神卻依然冷靜、沉著,那是一種曆經滄桑後的平靜,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
她向合議庭請求陳述順序:“我想分三部分講,每一部分五分鍾,請不要中斷。”她的聲音不大,卻堅定有力,在審判庭內清晰地回蕩。
主審法官微微點頭,記錄員迅速做好準備,手中的筆如同待命的士兵,隨時準備記錄下每一個關鍵的字句。
第一部分,她微微抬起頭,目光中閃過一絲追憶,緩緩說道:“這是關於‘趙老師’的。”
“我不是為他複仇。我做這些,不是為了一個人,而是為了一句話:不能讓好人默默死去,壞人堂皇活著。”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仿佛壓抑著內心深處的悲痛。
“趙老師資助我九年,從初一到大學。那九年,是他用自己微薄的工資,為我撐起了一片天。冬天,他自己穿著破舊的棉襖,寒風灌進他的領口,他卻把獎學金拿來給我們買參考書。他不懂電腦,為了教我第一次上網,他用了一整晚的時間,笨拙地握著鼠標,那認真的模樣我至今難忘。”她的眼眶微微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但她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可他死得比誰都髒。報紙不假思索地說他‘道德有瑕疵’,人們在微信裏隨意地發著‘又一個人設崩塌’,沒有一個人願意來核實真相,沒有一篇媒體願意還原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他一生善良,卻在眾人的冷漠與誤解中,含冤而死。他的死不是自殺,是我們這個社會共同推了他一把。”說到這裏,她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絲憤怒和無奈。
第二部分,她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情緒,接著說道:“關於我做的事情。”
“我不否認。我殺了人,三個人。他們不是罪犯,卻每個人都曾親手撕毀一條生命的意義。”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
“我調查了一年半,翻遍了舊檔案,那些紙張已經泛黃,散發著陳舊的氣息。我問過幾十個同學,他們的眼神中有的閃躲,有的無奈。我截過網絡記錄,買過數據,每一步都充滿了艱辛。他們一個個對我說:‘我當時沒辦法。’可我想問,真的沒辦法嗎?”她微微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我也沒辦法,但我選了做。我不敢說我對。但我必須去做。我看著趙老師的骨灰盒被匆匆下葬,沒有一句真相陪他入土,那一刻,我心裏就一個聲音:‘不能就這樣算了。’我不是瘋子。我是一個看盡冷眼、讀盡冷文書、站在正義門外的人。在無數個孤獨的夜晚,我獨自徘徊,思考著正義的意義,可得到的卻隻有無盡的迷茫。”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仿佛在訴說著一個沉重的故事。
第三部分,她挺直了腰板,眼神堅定地看著合議庭,說道:“關於法律。”
“我知道我會被判刑。我查過條文,谘詢過法律援助,也認真對照過每一條定罪標準。”她的語氣平靜而坦然。
“我今天不是來洗白,不是來乞求寬恕。我接受判決。隻是想請你們知道:在你們審我之前,我已經審過自己。我在無數個深夜裏,輾轉反側,問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我審了三年。我沒有高尚,也沒有偉大。我隻是比你們早一點坐進了牢裏。”她的聲音沒有抖動,句句冷靜而堅定,如同重錘敲擊在人們的心上。
整個法庭,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沉浸在林語彤的陳述中,仿佛能感受到她內心的痛苦與掙紮。
午間休庭,媒體席一度出現掌聲,但立刻被法警嚴厲製止。掌聲在審判庭內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斷,隻留下一片寂靜。
程望坐在觀察席後排,閉著眼沉思良久。他的眉頭緊鎖,臉上寫滿了憂慮。他知道,接下來的判決階段將更為艱難:檢察院堅持依法從重,而辯方無人辯護。法官的壓力不僅來自法律,也來自社會。那些輿論的聲音,如同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法庭外洶湧澎湃,隨時可能影響到判決的天平。
而林語彤,一點都不打算求情。她是那種“認定自己行為有罪,但仍不後悔”的人。她不是瘋子,也不是烈士。她是那個“無法接受冷漠”的人,在漫長的黑暗中,她獨自尋找著正義的曙光,卻最終迷失了方向。
審判進入尾聲時,主審法官看著林語彤,目光中帶著一絲審視,問道:“你是否還有最後陳述?”
她點頭,緩緩站起,輕聲道:
“趙老師說過一句話——‘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但我們還是要站在白的那邊。’我做不到完全的白,但我不想再當沉默的黑。我隻希望,我做的這些,能讓你們記住趙老師,也記住——沉默就是幫凶。”她的聲音雖輕,卻如同洪鍾般在審判庭內回響。
“謝謝。”
林語彤被帶離法庭時,沒有回頭。她的步伐沉穩而堅定,眼神平靜地看著陽光灑落下來的地板,那陽光仿佛帶著一絲溫暖,卻又無法驅散她心中的寒意。她沒有哭,也沒有笑,隻靜靜看了那片陽光,像是想起了某年某月的春寒清晨。那時的她,或許還懷揣著希望,還相信著正義會以一種公平的方式到來。
她的世界在那個冬天已經結束了,隻是我們才剛開始理解——什麽叫“用沉默丈量愛的長度”。
庭審最後一日。
整個江州市的司法界和媒體圈都聚焦於這起極具爭議的案件。林語彤的行為、她的動機、她的陳述,已不僅是法庭上的材料,而成為輿論場中每一個普通人對“正義”這個詞的再定義。
審判庭門口,警戒線外依舊是人群。年輕學生們臉上帶著稚嫩與迷茫,他們眼中閃爍著對正義的好奇與追求;教育工作者們神情凝重,他們深知這起案件對社會教育意義的深遠;法律從業者們則表情嚴肅,他們思考著法律在這種複雜情況下的權衡與公正;甚至還有一些穿著素衣的老年人,他們目光渾濁,卻透露出一種曆經世事的滄桑。他們神情凝重,不喧嘩、不叫嚷,隻是安靜等待。他們的沉默,仿佛是對這場審判的一種無聲的關注,也是對社會正義的一種默默期許。
這是一次罕見的集體觀審,情緒複雜而凝重,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而壓抑的氣氛。
0900,審判正式開始。
合議庭合議後進入宣判階段。
主審法官坐在高高的審判席上,他的表情嚴肅而莊重,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可避免的壓抑感:
“本院認為,被告人林語彤在未依法報案、未尋求司法途徑的前提下,單方麵實施極端行為,致三人死亡,構成故意殺人罪。”他的聲音在審判庭內回蕩,如同沉悶的雷聲。
“雖三名被害人社會評價複雜、在案件中可能存在道德瑕疵,但不構成正當防衛或緊急避險。”他微微停頓,目光掃視著整個法庭,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鑒於被告人具備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犯罪手段冷靜縝密,社會危害性大,本應依法從重懲處。”他的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但考慮到本案特殊背景,被告人有明確情感動機,作案後主動認罪,無證據表明有進一步作案計劃,且有一定社會輿論背景對其造成持續心理壓迫……”他的聲音稍微放緩,似乎在斟酌著每一個字。
“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相關條款,判處林語彤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
全場無聲。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每個人都在消化著這個判決結果。
林語彤低頭點頭,眼中無喜無悲,隻像對一場必然抵達的命運說了一聲“我知道”。她的表情平靜,仿佛這個判決早已在她的預料之中。
庭外記者瞬間整理口風,媒體平台上立刻炸開了:
? “林語彤案判決:十五年是否公正?”
? “正義的邊界:她殺人了,但人們卻在哭”
? “‘不能讓好人默默死去’——一個女孩的悲壯陳述”
司法之錘落下,程序終結,卻也在社會心裏留下一道極難愈合的傷口。那傷口,是對正義的迷茫,是對人性的反思,也是對社會冷漠的警醒。
當日下午,程望離開法院大樓。
他沒有回警隊,而是去了江州東郊的一個小院——那裏,是趙懷德曾經的家。
小院被歲月侵蝕,顯得破敗而冷清。門口掛著鏽跡斑斑的銅鎖,那鎖仿佛已經沉睡了很久,見證著這裏曾經的溫暖與如今的淒涼。門楣下還有些泛黃的獎狀,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是在訴說著過去的輝煌。獎狀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出趙懷德曾經的榮譽與付出。
程望站在門前許久,心中五味雜陳。隨後,他緩緩坐在石階上,石階冰冷刺骨,透過褲子傳遞到他的身體。他抽出一張筆記本紙,那是林語彤審訊後遞給他的——她寫給趙懷德的“悼詞”,但不願在庭上念出,隻托他留著。
紙張被揉過,已經有些褶皺,仿佛在訴說著林語彤內心的糾結與痛苦。
“趙老師,如果我還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我寧願不知道他們做過什麽壞事。因為知道之後,我就再也無法好好生活了。我隻是想要一個世界,您能活著,人們願意相信善良,不再把沉默當保護色。您不是神,也不是偉人。您隻是一個穿舊衣服站在講台上的人,但那時我覺得,您是世界上最值得依靠的大人。我沒讓您體麵地死,也沒讓自己光明地活。我隻想說一句:對不起,我做不到更好。”
程望讀完,默默將紙疊回信封,點了根煙。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有些迷離。吐出的煙霧模糊了眼前景物,也模糊了他對正義的認知。他曾經以為,破案之後就是結束。但他終於明白,法律隻能審判“行為”,不能審判“愛”,也無法評判一個人內心的裂痕如何斷裂,又如何縫合。
一周後,江州警校法學班實習討論課上。
老師提到林語彤案,鼓勵學生表達觀點。
有人激動地說:“她該判死刑。殺人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能因為任何理由就破壞法律的尊嚴。”
也有人皺著眉頭,無奈地說:“她是時代的棄兒,司法的失敗。如果當時司法係統能及時介入,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
教室一片喧囂時,角落裏一個女學生緩緩站起,她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同情與思考,緩緩說道:
“我不支持她的做法。但我理解她為什麽做。因為她走投無路了。當她看到自己敬愛的老師含冤而死,四處求助無門,那種絕望或許會讓任何人做出極端的選擇。”她的聲音有些哽咽,說完後緩緩坐下,眼圈發紅,卻沒哭。
程望記錄在案底的一段注釋,是他私下總結:
“林語彤不是英雄,也不是惡魔。她是一個沒能等到公平的人。而我們破案,不隻是為了審判,更是為了讓公平早點到來。”
他關掉電腦,站起身,辦公室外是四月的陽光,遠遠照進來,映出一層厚重的塵光——像是籠罩著過去,也照亮著未來。那塵光中,似乎蘊含著無數的故事,有痛苦,有掙紮,也有對正義的執著追求。
這起案件已完結。
但對於程望,對整個江州市刑警支隊來說,每一次破案,都是一次靈魂的審問:我們能否,成為那個不沉默的大人?
本案至此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