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14章 七七和親人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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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從小就知道,二姐小時候是個“傳奇人物”。她聽大人們講過無數次——二姐三歲的時候,曾經把一整瓶媽媽的口紅當成蠟筆,在客廳的白牆上畫了一隻“大紅鳥”,還一本正經地告訴奶奶那是“火鳳凰”。四歲那年,她偷偷把爸爸的皮鞋藏進冰箱,說“鞋子跑得太累了,要讓它們涼快一下”。還有一次,她穿著媽媽的高跟鞋,披著床單,在院子裏“登基”自稱“公主陛下”,命令鄰居家的小狗做“護衛將軍”,結果小狗一溜煙跑了,她氣得當場宣布“貶為庶民”。
這些事兒,七七沒有親眼見過,但每次家庭聚會,總有人笑著提起,仿佛二姐的童年是一本翻不完的笑話集。七七聽得津津有味,總覺得二姐小時候就像一顆小鞭炮,走到哪兒炸到哪兒,連空氣裏都飄著一股“調皮”的味道。
二姐小時候,是個“水漫金山”的高手。
從她還在穿開襠褲的時候起,尿床就成了她每晚的“必修課”。據媽媽說,二姐的尿床史可以精確到“連續三個月,夜夜不重樣”,床單、褥子、甚至她那隻陪睡的小布熊,都沒能逃過“洪水”的洗禮。最誇張的一次,她居然尿出了“地圖”——早上醒來,床單上赫然一片“黃河流域”,媽媽舉著床單哭笑不得,說:“這丫頭將來不當水利專家都可惜了。”
為了治她的“夜來泉”,家裏試過各種偏方:睡前不喝水、半夜叫醒、鋪塑料布、甚至在她屁股底下墊過一層厚厚的草木灰,結果她倒好,一夜過去,灰變泥,床成“稻田”。奶奶氣得直念佛,說這不是尿床,是“龍王轉世”。
二姐自己倒挺淡定。六歲那年,有天早上她醒來看著濕噠噠的床,居然歎了口氣,拍拍媽媽的肩膀說:“媽,你別生氣了,我昨晚夢見自己找到了廁所,剛坐下就醒了……我已經很努力了。”
媽媽當場笑出了眼淚,從此再不提“尿床”二字。
後來,二姐終於在她七歲零三個月的那天早上,幹幹爽爽地醒來,舉著小內褲像舉著戰旗一樣衝出房間,大聲宣布:“媽媽!我今天沒畫地圖!”全家鼓掌,爸爸還給她頒了個“止尿小冠軍”的獎狀,貼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從那以後,二姐的“洪水時代”才正式落幕。但每當家裏來客人,媽媽還是會笑著指著她介紹:“這是我二閨女,小時候尿床能尿出國家地理。”二姐也不惱,隻是嘿嘿一笑,說:“我那是提前練習人生苦旅,先讓床知道誰才是老大。”
二姐小時候,白天文靜得像一隻貓,夜裏卻是個“夜遊神”。
她第一次夢遊,是在一個悶熱的夏夜。那年她五歲,家裏人都睡下了,半夜裏,媽媽被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驚醒,睜眼一看——二姐穿著一身白色小睡裙,光著腳,直挺挺地站在堂屋中央,眼睛半睜半閉,像被誰牽著線的木偶。媽媽嚇得屏住呼吸,隻見二姐慢慢轉身,朝著院子裏那口老水缸走去,嘴裏還含糊不清地念叨:“……西瓜熟了,要摘……”
媽媽趕緊衝過去把她抱回來,二姐卻一點反應也沒有,身子軟軟的,腦袋一歪就接著打呼嚕,仿佛剛才那一幕隻是風吹動了窗簾。
從那以後,二姐的夢遊就成了家裏的“固定節目”。她曾在淩晨兩點把全家的鞋子擺成一條直線,從床頭一直排到廚房,說是“給螞蟻讓路”;也曾半夜把爸爸的草帽戴到貓頭上,抱著貓坐在門檻上“開會”,貓嚇得一動不敢動,她倒一本正經地敲著搪瓷碗:“肅靜,肅靜,現在開始評選最佳老鼠。”
最驚險的一次,是那年冬天。屋外下著大雪,全家人被一陣“哢嚓”的開門聲驚醒,衝出去一看——二姐穿著單衣,赤腳踩在雪地裏,手裏拎著一把小木凳,正一步一步往村口走。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腳印,像誰用指甲在黑夜的皮膚上劃出的白線。爸爸衝過去把她抱回來,她卻在爸爸懷裏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說:“……別吵,我要去給雪人上課。”
奶奶嚇得直念佛,第二天一早就去廟裏求了張符,貼在二姐枕頭底下。媽媽則把家裏所有門窗都加了插銷,睡前還要在床邊放一碗清水,說是“壓魂”。可二姐依舊我行我素,夜裏該“出門”還是“出門”,隻是後來漸漸改成了“室內活動”——她會把衣櫃裏的衣服全部翻出來,給自己套上三件棉襖、兩條裙子,再戴上一頂冬天的棉帽,站在鏡子前轉圈,嘴裏念著:“我是女王,你們都要聽我的。”
有一次,七七半夜醒來,看見二姐正蹲在床頭,低頭盯著她看,眼神空空的,像兩口深井。七七嚇得哭出聲,二姐卻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輕聲說:“別怕,我隻是來看看你有沒有變成蝴蝶。”說完,她站起來,慢悠悠地回到自己床上,躺下,蓋好被子,呼吸平穩得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直到二姐上三年級,夢遊才慢慢少了。最後一次,是她八歲那年。早上醒來,她發現手裏攥著一根沒剝皮的玉米,腳底全是泥巴,而院子裏那棵老槐樹下,竟被刨出了一個小坑,坑裏整整齊齊擺著三顆玻璃珠、一張小紙條,紙條上是她自己的字跡,歪歪扭扭寫著——
“埋在這裏,等月亮來取。”
從那以後,二姐再也不夢遊了。可每當夜深人靜,家裏人偶爾還會想起那個在月光下赤腳行走的小影子,像想起一場沒有結局的童話。
二姐小時候,最“壞”的一樁事兒,就是專挑那些坑坑窪窪、雞屎狗糞、磚頭瓦碴的“孬路”,領著眼瞎的爺爺走。
爺爺年輕時在礦上被炮石崩壞了眼,從此世界就隻剩黑。他怕麻煩別人,一根槐木拐杖敲敲打打,自己也能摸著牆根去村口曬太陽。可二姐偏要當他的“小拐棍”。她人小腿快,脆生生地喊:“爺爺,我領你!”爺爺笑得一臉褶子,把粗糙的大手遞給她,她就牽著他,故意往最難走的地方鑽。
夏天,她領爺爺繞過平整的黃土道,偏踩進灌滿雨水的車轍溝,“嘩啦”一聲,爺孫倆的布鞋全陷進黑泥漿。爺爺嚇一跳,拐杖左右亂點:“妮兒,這咋這麽深?”二姐憋著笑,裝出哭腔:“爺爺,對不起,我沒看見。”爺爺就彎下腰,用袖口去擦她臉上並不存在的淚,嘴裏連聲說:“莫哭莫哭,回去爺爺給你烙糖餅。”
秋天,她瞄見生產隊剛曬好的地瓜幹,鋪了整整一街。她牽著爺爺,像兩隻慢吞吞的牛,一腳不剩地踏過去。脆生生的地瓜幹“哢嚓哢嚓”碎成渣,她邊走邊在心裏數:一、二、三……數到二十七時,保管員氣急敗壞衝出來。爺爺聽見吼聲,慌忙掄起拐杖往前探:“誰?誰家的娃糟蹋糧食?”二姐立刻把嘴貼在他手背上,小小聲:“爺爺,是野狗!咱快跑!”她拉著他跌跌撞撞往前衝,爺爺像被大風刮著的枯樹,一步三晃,卻笑得露出兩顆銅牙。
冬天,雪把村路抹得平。二姐偏偏找到被牲口踩出冰碴兒的糞堆。她先自己跳過去,再回頭喊:“爺爺,小心溝!”爺爺信以為真,高高抬腿,“噗嗤”一聲踩進結冰的牛糞,滑得四仰八叉。拐杖飛出老遠,手掌擦破了皮,血珠滴在雪裏,像點點紅梅。二姐這才慌了,哭著跪在地上拉他。爺爺坐起來,先摸她的臉,摸到一手濕淚,歎口氣:“傻妮兒,哭啥?路本來就不是平的。”
那天晚上,爹把二姐按在長凳上,用笤帚疙瘩抽她屁股,邊抽邊罵:“眼瞎的人禁得起你折騰?再領爺爺走孬路,我打斷你的腿!”爺爺坐在門檻上,麵朝黑漆漆的夜,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所有動靜:“別打孩子。她領我走的,不是孬路,是人間。”
笤帚疙瘩停在半空。爹愣住了。二姐從凳子上滑下來,一瘸一拐撲到爺爺懷裏,把小臉埋進他散發著煙草味的大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爺爺用粗糲的手掌給她順背,像給一隻炸毛的小貓撓癢:“妮兒,下次想逗爺爺,就提前說一聲。爺爺陪你演,不真摔。”
後來,二姐還是領爺爺出門,卻再沒踩過泥坑、牛糞和地瓜幹。她牽著爺爺,一步一步走在最平整、最幹淨、最亮堂的路上。爺爺依舊把粗糙的大手遞給她,像遞出自己的整條命。再後來,爺爺病重,下不了炕。二姐每天放學回來,把他的腳抱在懷裏揉,一邊揉一邊小聲說:“爺爺,等你好了,我再領你去走孬路,好不好?”
爺爺走的那天,雪下得很大。二姐跪在靈前,把一根磨得發亮的槐木拐杖抱在胸前,哭得像被洪水衝垮的小壩。村裏人這才知道,那些看似惡作劇的年月,是二姐給爺爺開的最大玩笑,也是爺爺給二姐留的最暖的寵溺。從此以後,村裏每一條平整的路,都走過一個瘦小的姑娘,她眼睛通紅,腳步極慢,像怕踩疼了什麽,又像在等一個再也回不來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