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18章 七七和親人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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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和三姐”這個開頭,像是從某個舊夢裏抽出的線頭,輕輕一扯,就牽出一段灰撲撲卻又閃著碎光的往事。
七七是小妹,三姐是第三個女兒,中間還隔著二哥、四弟、五妹,像一排被風吹得歪歪扭扭的蒜苗,擠在皖南那座漏雨的土牆屋裏。
三姐被送走那天,是清明後的第三個辰日。天剛麻麻亮,母親就把她僅有的兩件碎花褂子疊好,塞進一隻褪色的紅塑料網兜。父親蹲在門檻上抽煙,煙鍋裏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得他顴骨下的陰影像兩口幹涸的井。三姐沒哭,隻是用指甲反複掐自己手背的繭——那是冬天幫母親剁豬菜留下的。她不敢哭,因為母親昨夜已提前哭過一場,哭到一半又拿抹布捂住嘴,把聲音堵回喉嚨裏,生怕讓“主家”聽見。
“主家”就是二堂哥。其實按輩分算,他已是“堂叔”——村裏人把“堂”字喊得含糊,便都隨了孩子叫“哥”。他在縣城的糧油站當會計,新娶了老婆,生了個半夜總啼哭的男嬰。需要人洗尿布、熬米湯、把屎把尿,更需要一個“自家人”——知根知底、工錢便宜、能隨時打發回山的“親戚”。於是三姐像一袋新磨的糙米,被父母用“幫忙”的名義扛下山,再倒進別人的倉。
七七那年才七歲,踩著一雙大她三歲的布鞋,啪嗒啪嗒追到村口。她看見三姐坐在二堂哥的“永久”牌後座上,一隻腳懸空,一隻腳努力踩住鏽跡斑斑的橫杠。晨霧把三姐的辮子漂成兩尾灰白的魚,一晃就不見了。霧裏也飄著她最後留給七七的話——“別跟來,回頭我給你帶糖紙。”
糖紙沒等來,等來的是臘月裏二堂哥托人捎回的一包舊衣:一件腈綸毛衣、一條膝蓋磨得發亮的褲子,還有三姐過年穿回家的燈芯絨外套。母親抖開外套,發現左邊口袋縫死了,拆開一看,是兩張皺巴巴的一塊錢,一張折成燕子,一張折成小船。母親把兩張錢貼在胸口,突然彎下腰,像被抽掉脊梁的稻草人,發出一種奇怪的、帶著水音的嗚咽。七七站在灶台邊,手裏還攥著三姐用粉筆頭給她畫過的小人,小人沒有眼睛,隻有一張咧到耳根的笑嘴。
後來七七偷偷跑到縣城。她扒在糧油站後窗,看見三姐蹲在井台邊,用棒槌捶打一件成人尺寸的的確良襯衫。井水濺起來,落在她臉上,像一場不會停的小雨。三姐瘦了很多,辮子隻剩一把毛茸茸的尾梢。嬰兒在屋裏哭,二堂哥的老婆隔著竹簾罵:“死丫頭,水這麽涼,想凍死我兒子?”三姐就加快動作,棒槌砸在青石板上,發出鈍而脆的聲響,像遠處山裏放的小炮——七七忽然想起去年正月,三姐帶她上山撿鬆果,撿到一半山背後“砰”地炸開采石場的炮聲,三姐一把捂住她耳朵,自己的耳朵卻被震得通紅。
再後來,三姐跑過一次。她帶著一張汽車票根和半包發黴的餅幹,沿著鐵路往家走。走到第三座隧道時,被二堂哥騎自行車追上。二堂哥沒打她,隻是把她帶回縣城,鎖在堆放花生殼的庫房裏,三天後讓她在全村人麵前“認個錯”。那天正逢七月半,祠堂門口燒紙錢,火堆被風卷得老高,像一堵會走路的牆。三姐跪在火堆前,額頭抵著青石板,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到斑駁的磚牆上,影子被拉得極長,幾乎要掙斷脖子飛出去。七七躲在人群裏,看見三姐的辮梢散開了,像一條黑蛇,軟軟地伏在塵埃裏。
三姐最終沒再跑。她十九歲那年,二堂哥把她說給糧油站守倉庫的老瘸子——一個比她大十六歲的男人,說是“報恩”,抵了三年工錢。出嫁前夜,三姐被允許回家拿“嫁妝”。她走進柴房,把小時候和七七一起藏過玻璃珠的牆縫摳開,摸出三顆早已褪色的珠子,塞進七七手心。那夜沒有月亮,隻有風把曬在竹竿上的芥菜葉吹得嘩啦啦響,像一場倉促的雨。七七想問“姐,你恨不恨”,卻怎麽也張不開嘴,隻覺喉嚨裏塞著一塊燒紅的炭。三姐倒是笑了,笑紋從嘴角一直拖到耳根,像當年粉筆小人被補上了眼睛——可那眼睛太深,黑得照不出人影。
很多年後,七七離開村子,到更遠的江邊城市讀師範。臨行前,她收到一個皺巴巴的包裹:裏麵是一遝各式各樣的糖紙,印著“上海”“大橋”“熊貓”,還有一張紙條,字跡歪斜——
“答應你的,齊了。別回來。”
紙條沒落款,但七七認得:那是三姐用左手寫的。當年被鎖在庫房時,三姐用右手砸門,砸得指關節骨頭外翻,後來右手就握不住筆了。
如今七七每次路過舊貨攤,看到有人賣“永久”牌自行車殘件,總會想起那個清晨:霧像一條不肯上岸的船,三姐的辮子像兩尾魚,遊著遊著就遊沒了。她也會想起自己一直欠三姐一句道歉——那年如果拽住三姐的衣角不放,如果大聲哭出來,如果父母少收二堂哥那二十斤菜籽油……可所有的“如果”最終都化成一個畫麵:三姐跪在火堆前,影子被風撕得粉碎,像無數隻黑鳥,撲棱棱飛向再也回不去的山嶺。
三姐開始“穿得好吃得香”,是七七上三年級那年。
最先變的是衣裳。
春末的一天,三姐突然穿了一件湖藍色的確良襯衫回來,領口縫著一溜白色機繡的“琵琶扣”,風一吹,扣穗就輕輕掃她鎖骨,像隻試探的貓。那顏色太亮,亮得村口那棵老槐都映出一層水影。孩子們追著看,三姐把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新洗的皮膚——以前割豬草留下的疤,被陽光一照,反倒像故意鑲上去的花邊。她給七七解釋:“主家”的老婆嫌顏色老氣,折價賣給她的;可七七後來偷聽到母親對鄰居咬耳朵:“糧油站這次發‘福利’,整疋布,人家先讓她裁。”
接著是吃的。
端午,三姐提回一隻紅色塑料桶,裏麵晃著半桶凍成冰碴的“帶魚段”,每段都有小孩巴掌寬。母親把魚衝了井水,銀亮的皮在缸裏閃成一把碎刀。那天灶房沒停火,油滋啦一聲,整條巷子都飄著蔥蒜和魚皮焦糖的味。七七蹲在灶門前添柴,看三姐用長筷子翻魚,袖口滑上去,露出一截新添的“上海牌”手表——鋼鏈貼著腕骨,冷光像一尾小魚。三姐趁母親轉身,迅速掰下一截魚腹刺少的部位,吹兩下,塞進七七嘴裏,小聲說:“慢點,別讓五妹看見。”那口魚肉在舌尖上化開,鹹、鮮、還有一點點冰碴的甜,七七覺得自己一下子被海浪托高,又輕輕放回陸地。
再往後,好吃的變得像變戲法:
中秋前是廣式月餅,油紙包著,印著“蓮蓉”兩個紅字,掰開時蓮蓉能拉出金絲;臘月裏是一整條“紅腸”,外衣皺巴巴的,卻裹著整粒胡椒,切成薄片後,肥瘦相間像琥珀裏嵌了黑芝麻;正月裏則是一鐵盒“奶油曲奇”,盒蓋上是外國娃娃,掀開後黃油味衝得人臉都酥了。每次三姐回家,都用舊報紙把食物裹成方方正正的“禮物”,母親接過時手會不明顯地抖,好像那是一枚隨時會炸的炮仗。夜裏,母親把吃剩的碎渣倒進粗瓷碗,拌上米飯,讓弟妹們排著隊一人一口,輪到自己時,她把碗沿轉過去,舔最上麵那層看不見的油氣,動作輕得像貓擦窗。
比吃的更稀罕的是書。
第一本書是《十萬個為什麽》第二冊,淡黃封麵,邊角打著卷。三姐把它從藍布包裏掏出來時,像捧一塊熱豆腐,指尖來回倒騰。她告訴七七:“糧油站副站長的閨女升初中,舊書賤賣,兩毛錢一斤,我揀了四本。”夜裏,姐妹倆縮在柴房,把書攤在鬆柴上,借月光辨字。鬆脂味混著油墨味,像把森林搬進腦子。七七第一次知道“海水為什麽是藍的”,讀完後,她抬頭看三截瓦縫裏的夜空,覺得天真遠,遠得可以把所有“為什麽”都扔進去,還能聽見回聲。
後來書越來越多:
《小靈通漫遊未來》《上下五千年》《少年文藝》《故事會》……最轟動的是一本缺封麵的《西遊記》連環畫,被村小老師借去,在教師辦公室傳了一圈,回來時針線訂腳都開了。三姐用透明膠把書脊粘成一條亮閃閃的河,河麵映出她低著的睫毛——那一刻,七七突然明白:書把三姐悄悄劃到了另一條岸,岸上的人說話、走路、抬眉,都和村裏人不一樣。
三姐開始把書“借”給七七讀,期限是一個月。
她會在書末頁畫鉛筆勾:讀到哪,就在哪畫一道小門。下次回家,她檢查小門有沒有被推開——如果推得夠遠,她就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剝開,把糖塞進七七嘴裏,再用糖紙折一枚小船,放進水瓢,看它在水紋裏打轉。糖紙裏層印著“上海”兩個字,三姐說那就是“遠處”。七七含著糖,不敢張嘴,怕“遠處”從牙縫飛走。
村裏風言風語也跟著長。
有人說三姐“攀了高枝”,有人說她“拿工錢換臉麵”,更難聽的,說她“給瘸子當小”。風刮到母親耳邊,母親把曬衣竿摔得震天響,卻一句回嘴也沒有。夜裏,七七看見母親對著煤油燈數錢,把一張張毛票壓平,再塞進一隻掉了瓷的“萬紫千紅”鐵盒。她知道,那裏麵躺著三姐的“體麵”——一半換成弟妹的學費,一半攢成二哥說親要的“三轉一響”。
隻有七七知道,三姐的“體麵”背後,還有別的東西。
一個暴雨夜,三姐提前回家,雨衣裏裹著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脫下雨衣時,左臂濕了一大片——雨布破了。七七摸到她手肘內側,有一道新鮮的傷,像被什麽鈍器狠狠擦過。三姐輕描淡寫:“搬油桶,鐵箍脫了。”她笑得像往常一樣,可燈影裏,那笑像被雨水泡過的日曆,皺得發軟。那一夜,姐妹倆擠在一張床上,外頭雷轟隆隆滾過屋脊,三姐突然把臉埋進七七肩窩,聲音輕得像斷掉的燈芯:“保爾說,人最寶貴的是生命……可生命到底怎麽過,才算寶貴?”雷聲太大,七七假裝沒聽見,卻感覺有滾燙的東西順著自己鎖骨往下淌,一路燒出一條暗河。
第二天清早,三姐又變回那個“光鮮”的三姐:
頭發用“海鷗”發膠抿得服服帖帖,皮鞋擦得能照見槐葉;網兜裏裝著給五妹的“數字餅幹”、給二哥的“大前門”香煙,還有給母親的一包“痛經寶”衝劑。她站在門口,逆光裏像一張被過度漂白的照片,邊緣隨時會碎。臨出門,她回頭衝七七眨了下眼——那眼神穿過院壩、穿過竹林、穿過整個皖南潮濕的霧,最後輕輕落在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上:書被放在七七枕頭底下,翻開的一頁,用藍色圓珠筆劃著一句話——
“鋼是在烈火和急劇冷卻裏鍛煉出來的,所以才能堅硬,什麽也不怕。”
很多年後,七七在城市圖書館做管理員。
每當有人借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都會下意識摩挲左臂內側——那裏有一道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疤,像一條白色的小河,把兩個世界悄悄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