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19章 七七和親人19
字數:4447 加入書籤
七七的三姐從小就是個心善的孩子。她比同齡人多了一份耐心,也多了一份責任感。村裏誰家大人忙得脫不開身,她總是第一個被叫去幫忙看孩子。她抱著別人家的小孩,像對待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樣,輕輕哄著,慢慢搖著,嘴裏還哼著從外婆那兒學來的老調子。小孩哭了,她不急,耐心地拍著背,輕聲細語地哄;小孩摔了,她第一時間跑過去,一邊吹一邊揉,眼神裏滿是心疼。
她輾轉了好幾家,東家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西家還沒斷奶的娃娃,幾乎都曾在她懷裏待過。她從不抱怨,也不推辭,仿佛這就是她該做的事。那些年,她幾乎沒閑過,今天在東家哄睡,明天在西家喂飯,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村子的巷子裏,像一束溫柔的光,照進那些忙碌家庭的日子裏。
直到上學的年齡,她才終於回到自己家裏,背上了書包,坐進了課堂。她的課本上還留著淡淡的奶香味,手指間仿佛還殘留著抱孩子時那種柔軟的觸感。可她學得認真,寫得工整,像是把那些年錯過的時光一點點補回來。她眼神裏多了一份沉靜,那是從小照看孩子練出來的耐心,也是生活早早教給她的溫柔。
後來,村裏漸漸傳開:三姐看孩子“出了名”,連鄰村都有人來打聽,說想請她去縣城裏當“育兒嫂”,包吃包住,一個月能給七八百。消息傳到七七家,親戚們七嘴八舌——
“女孩子家,掙得比男勞力還多,多好!”
“趁年輕,攢兩年嫁妝,將來在城裏開個小托管班,風光!”
可話還沒落地,就有人悄悄提醒:“三姐虛歲都十九啦,再往外跑,好婆家全錯過了。”
一句話像戳了母親的心窩。這些年,她眼睜睜看著三姐把童年掰成一份份哄別人的孩子,卻把“自己的日子”一推再推。夜裏,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再拖下去,三姐的同齡人都抱了娃,她還在給別人洗尿布。母親一咬牙,抹了把淚,第二天雞叫三遍就起身,翻箱倒櫃找出陪嫁的那塊絳紅底、金線纏枝的緞子——原是準備給大閨女做嫁鞋剩下的,如今也顧不得了。她用這塊緞子,包了一包自家做的芝麻糖、一包山上新摘的野茶,先去了後屯的“老姐妹”家。
“他嬸子,你娘家侄子不是在水電站上班?聽說人品敦實,屋裏就他一個獨苗……你替我家三丫頭留留心。”
從那兒出來,母親又拐到西頭“神婆”家,請她翻了翻黃曆,嘴裏念叨著“女大一,抱金雞;女大兩,黃金日日長”。神婆眯著眼,掐指算了半晌,說三姐的貴人“在東南,屬土,主穩”。母親心裏有了譜,東南方向——那不就是臨河縣的菜營子?她表哥的小舅子在那邊包磚窯,窯頭家的小子正好小配三歲。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像換了個人。白天,她依舊下地薅草,夜裏卻踩著月光串門,見誰都說:“我家三丫頭不圖錢,就圖個知冷知熱的,人穩當就行。”她把三姐這些年的好,掰開揉碎講:幾歲會背《三字經》,幾歲給村頭李奶奶熬藥,幾歲把東家娃娃的高燒退下來……說著說著,自己先紅了眼眶。村裏人被她打動,你牽我,我牽他,竟排出一串“候選”:
有木匠,手巧,就是話少;
有賣豆腐的,家境殷實,卻帶著個寡母;
還有在鎮上教小學的,比三姐大七歲,前妻病故,沒孩子……
母親把名字、年歲、屋裏的地畝、兄弟幾個,全記在一個用掛曆紙釘的小本子上,晚上湊在煤油燈下,一條條念給三姐聽。念到“教小學的”那條,她停頓了一下,聲音低下去:“人家說,喜歡踏實、會照顧人的……”
三姐坐在門檻上,手裏還攥著白天給七七殺的鞋樣。她沒抬頭,隻輕輕“嗯”了一聲。煤油燈把她的影子投在土牆上,一晃一晃,像小時候哄睡的那些孩子,一晃就長大了。
母親見她不拒,第二天便托人去鎮上捎口信,約了個“逢集”的日子,讓兩家在供銷社門口的槐樹下“碰一碰”。那天,母親天不亮就把三姐拽起來,燒了一鍋溫水,倒進僅有的半瓢桂花油,給她洗了頭。又從箱底捧出自己出嫁時穿的藍底碎菊外套——袖口磨得有點發毛,她一針一線把毛邊挑進去,再熨平。三姐換上衣服,像把前十年的辛勞都折進了衣褶裏,靜靜跟著母親上了路。
槐花正開,細白的花雨落在她們肩頭。母親走著走著,忽然握住三姐的手,掌心全是汗。她低聲說:“娘不是催你嫁人,是怕你再把‘自己的命’也讓給別人。女人這一輩子,也要有一回被人疼,被人家當寶貝。”
三姐還是沒說話,隻把母親的手回握得更緊。那一刻,她想起那些抱過的孩子:他們學會走路、學會喊“媽媽”,然後一個個離開她的臂彎。如今,終於輪到她自己,試著走向另一段人生。
在那些被忽略的年歲裏,三姐把心裏最柔軟的一塊地方,悄悄留給了七七。
全村人都誇她“會看孩子”,可沒人記得她也還是個孩子;大人們把孩子塞給她,轉身去忙自己的日子,隻有七七——那個比她小八歲、還紮著衝天辮的小丫頭——會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腿,奶聲奶氣地喊:“三姐,回家!”
那一聲“回家”,像一根細細的線,把三姐從別人家冰冷的灶台前,一點點牽回自家的小院。
於是,她把所有攢下的好,都縫進了七七的小日子裏。
最早是一本《大鬧天宮》的連環畫。
那是她帶東家娃娃去鎮上打疫苗,在供銷社櫃台前站了整整兩刻鍾,咬牙用看孩子半個月的工錢買的。她怕弄髒,一路裹在圍裙裏,晚上回家偷偷塞給七七。七七不認字,她就一頁頁講,講到孫悟空把金箍棒往地上一戳,小丫頭學著樣子,拿燒火棍也往地上一戳,結果把母親晾的豆醬缸捅了個窟窿。三姐笑著替她挨罵,夜裏蹲在灶門口,用麵糊把連環畫裂開的封底又粘了一層,粘完了,輕輕放在七七的枕頭邊。
再後來是書包。
那年七七七歲,該上學了,家裏卻拿不出錢買新書包。三姐把東家孩子用舊了的小帆布包撿回來,晚上就著煤油燈,把磨破的邊角一點點拆開,翻個麵,用倒針重新縫上。包麵太素,她又從自己的紅花襯衣上剪下一塊布,剪了兩隻歪歪扭扭的蝴蝶,鎖了黑邊,縫在正麵。第二天清晨,她蹲在炕沿下,把新書包輕輕套在七七的胳膊上,小聲說:“背去吧,別嫌醜。”七七像得了寶,一路跑一路拍那兩隻蝴蝶,蝴蝶在晨光裏一顫一顫,像真的要飛起來。
衣服更是數不勝數。
三姐做保姆的那幾年,每年臘月東家給“壓歲錢”,她一分也舍不得花,全部換成布頭、碎花線。夜裏,她坐在孩子睡熟的小床邊,就著走廊那盞昏黃的燈泡,給七七做春衫、夏天的確良小裙、秋天夾棉的燈芯絨外套。她不會打樣,就把七七的舊褂子鋪在報紙上,照輪廓描;不會鎖眼,就一針一線平針繞。有一年,她甚至把人家扔掉的舊毛衣拆了,洗平、撚直,重新染成棗紅色,給七七織了一條圍巾。圍巾織得寬,能拖到膝蓋,七七天天圍,像披一麵旗幟,在村路上跑來跑去。有人笑她“撿破爛”,七七把下巴埋進圍巾裏,悶聲吼:“我三姐織的!”
其實,三姐對七七好,不隻是因為這些針線布頭。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傍晚——她抱著東家發高燒的孩子,一路小跑去衛生所,回來時天已黑透。院門從裏麵閂了,她拍門,手都拍腫,沒人應。北風卷著雪粒子,她縮在門檻外,懷裏還拎著人家給的兩個冷饅頭。就在她準備蜷一夜時,矮牆那頭傳來細細的喊聲:“三姐——”七七踩著豬圈牆,顫顫巍巍遞過來一隻搪瓷缸,裏麵盛著家裏剛熬的玉米粥,粥麵上漂著兩片薄薄的臘肉。七七年幼,胳膊短,缸子燙,她一哆嗦,粥灑了些,落在雪地上,冒起一小團白霧。三姐仰頭接住,一口滾熱的粥下去,淚比雪先落下來。那天她暗暗發誓:隻要她還有一口氣,就護著這個小妹妹,一輩子。
於是,她把自己所有被需要的喜悅、被疼愛的渴望,都縫進了七七的針腳裏。
她給七七講故事,講完把書頁折個小角,那是她們倆的“秘密暗號”;她給七七梳小辮,一邊梳一邊唱“兩根筷子水中遊”,聲音低低的,隻有七七能聽見;她甚至把東家孩子吃剩的半包麥乳精帶回家,用報紙包了,讓七七舔著幹吃,七七舔得滿嘴糊,她笑著用袖子給她擦,自己卻一口也舍不得嚐。
後來,母親開始給她尋婆家,她夜裏輾轉反側,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七七。
她把曆年攢下的十二塊八毛錢,用紅紙包了,塞進那隻舊書包的夾層——那是她給七七攢的“中學報名費”;她把沒織完的半團棗紅線藏在炕席下,如果哪天她嫁得遠,七七還能自己續著織,圍巾夠長,就能裹住整個冬天。
出嫁前的那晚,她蹲在灶前,把七七的舊棉襖拆開,在貼胸口的位置縫了一個小口袋,口袋裏壓了一張紙條,上麵是她歪歪扭扭的鉛筆字:
“七七,別怕長大。三姐先把路走一遍,等你來了,我接你。”
火光映著她的臉,也映著七七熟睡的小臉。
她輕輕把棉襖蓋回去,像給這段彼此取暖的童年,掖好了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