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操場邊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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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爾基裏市火車站的喧囂,像一盆混雜著海腥味、煤灰味和汗味的冷水,瞬間澆滅了林野心中最後一點旅途的浪漫幻想。巨大的穹頂下,人流裹挾著行李,像渾濁的潮水般湧向各個出口。廣播裏字正腔圓卻冰冷無比的列車到發信息,機械地重複著。林野緊緊攥著那個在舊貨市場淘來的、邊角磨損的人造革行李箱拉杆,仿佛那是他在洶湧人潮中唯一的錨點。他隨著人流擠出出站口,一股帶著初秋涼意和濃重工業氣息的風撲麵而來,嗆得他咳嗽了兩聲。
    抬眼望去,沒有宣傳冊上碧海藍天的明信片風光。眼前是灰蒙蒙的天空,遠處高聳的煙囪吞吐著灰白的煙霧,低矮的倉庫、堆滿集裝箱的貨場、縱橫交錯的鐵軌,構成了這座城市粗糲而堅硬的底色。空氣裏彌漫著海水的鹹澀、機油的滑膩和一種無處不在的鐵鏽味——這就是北海,一座為鋼鐵與運輸而生的北方濱海重鎮。
    “瓦爾基裏鐵道職業大學的新生!這邊走!去學校的班車!”一個舉著簡陋紙牌、嗓門洪亮的中年男人在出站口外吆喝著。紙牌上的字跡有些歪斜。
    林野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擠了過去。班車是輛老舊的公交車,漆皮斑駁,引擎蓋下發出沉悶的喘息。車廂裏擠滿了和他一樣帶著大包小裹、眼神裏混雜著憧憬與茫然的年輕人,以及送行的家長。車子啟動,在並不寬闊、時而因重型卡車經過而顛簸的街道上行駛。窗外掠過的是灰色的廠房、陳舊的居民樓、掛著“xx機車配件”、“鐵道勞保用品”招牌的店鋪,偶爾能看到一列長長的貨運列車在平行的軌道上緩慢移動,發出沉重而有節奏的“哐當”聲。這一切,都與他想象中大學所在城市的模樣相去甚遠。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口袋,那裏裝著那張折得方方正正的錄取通知書複印件,紙張的邊緣有些發硬。宣傳冊上飛馳的銀色列車,此刻在窗外真實鐵軌上緩慢爬行的黑色貨運巨龍麵前,顯得如此遙遠和不真實。
    當班車終於喘著粗氣停在瓦爾基裏鐵道職業大學那不算宏偉的校門前時,林野心中的落差感達到了頂峰。校門是樸素的混凝土結構,頂端嵌著鐵質的校名和齒輪鐵軌校徽,透著一股實用主義的冷硬。沒有想象中的綠樹成蔭、花團錦簇,主教學樓是幾棟方正的灰白色盒子,外牆帶著雨水衝刷留下的痕跡。最引人注目的,是空氣中那股比市區更濃烈的機油、鐵鏽和焊接金屬的混合氣味,以及從校園深處傳來的、持續不斷的金屬敲擊聲和機器轟鳴。
    “這……就是大學?”旁邊一個女生小聲嘀咕,帶著明顯的失望。
    林野沒說話,隻是默默拎起箱子,匯入了新生報到的人流。廣場一塊巨大的水泥地)上,“鐵道工程學院新生報到處”的紅色橫幅在初秋的涼風中微微晃動。隊伍不算長,負責登記的老師動作麻利,麵無表情,公事公辦地分發鑰匙、迷彩服、飯卡和一疊厚厚的材料。效率很高,但缺乏溫度。當林野拿到那套質地粗糙、顏色刺眼的迷彩服和同樣硬邦邦的帽子時,一種強烈的感覺告訴他:這裏更像一個準軍事化管理的……技工訓練營。技術?是的,這裏肯定教技術。但那份想象中的大學氛圍,那份因“錄取”而帶來的榮光感,在踏入校門的一刻,已被這冰冷堅硬的環境悄然剝落了一層。
    宿舍是四人間,上下鋪的鐵架床,藍漆剝落。一張舊木桌,四把椅子,兩個鐵皮櫃子。唯一的室友陳濤已經到了,正沉默地整理著床鋪。林野爬上自己的上鋪,在整理不多的行李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張錄取通知書原件從行李箱最底層拿出來,展開,又看了一遍那些熟悉的鉛字。它安靜地躺在粗糙的床單上,在這個彌漫著機油味和汗味的空間裏,竟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脆弱。他沒有再把它珍藏起來,而是隨意地塞進了鐵皮櫃子的角落,和那些入學材料堆在一起。它似乎完成了它的使命——把他帶到了這裏。接下來的路,要靠他自己走了。
    第二天清晨,尖銳刺耳的哨聲如同鋼針,狠狠紮破了宿舍樓的寧靜。軍訓開始了。
    東操場是一片巨大的、毫無遮蔽的水泥地,像一塊被遺忘的工業飛地。邊緣的雜草半黃不綠,頑強地從水泥縫隙中鑽出。沒有塑膠跑道,沒有茵茵綠草,隻有堅硬、冰冷、在清晨陽光下開始蒸騰熱氣的地麵。
    “立正——!”
    “稍息!”
    “向右看——齊!”
    “向前——看!”
    教官姓趙,一個年輕士官,皮膚黝黑發亮,像一塊被反複打磨的鑄鐵。他的聲音洪亮、冰冷,帶著金屬般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嚴。每一個口令都像一道精確的指令,要求著絕對的標準和整齊劃一。站軍姿、踢正步、停止間轉法……動作枯燥、重複,消耗著年輕的身體和本就不多的耐心。
    林野努力挺直腰背,繃緊酸痛的雙腿,汗水很快浸透了粗糙的迷彩服,粘膩地貼在皮膚上。腳底板被堅硬的水泥地硌得生疼,每一次抬腿、落地,都伴隨著肌肉的抗議。他咬著牙,試圖用“鐵道精神”——紀律、服從、堅韌——來說服自己。但教官毫無感情色彩的嗬斥“第三排左數第二個!晃什麽晃!站直了!”),以及周圍同學臉上難以掩飾的疲憊和偶爾因動作笨拙被拎出隊列加練時發出的壓抑哄笑,都在一點點消磨著他心中殘存的豪情。技術?未來?在眼下這純粹的體力消耗和單調的紀律訓練麵前,都顯得那麽遙遠和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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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休短暫而珍貴。食堂裏人聲鼎沸,彌漫著飯菜的油膩氣味和疲憊的氣息。林野和幾個剛認識的同班同學王海、李斌、陳濤)擠在長條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著味道寡淡的大鍋菜。
    “哎,聽說了嗎?咱們這運維技術專業,畢業了大部分都得去工務段或者工程局,鑽山溝是常事,想坐辦公室?難!”王海悶頭扒著飯,拋出了一句。
    “鑽山溝?不是說也能進動車所或者調度中心嗎?”李斌有些不信,眼神裏還帶著點期待。
    “想啥呢?”旁邊桌一個穿著洗得發白、印有“鐵源工務段”字樣工裝的高年級男生聽到了,轉過頭,臉上帶著一種過來人的、近乎殘忍的戲謔,“調度?那是本科生、研究生的地盤!再不濟也得是鐵路運輸管理專業的!咱們這種專科運維技術?一線!一線懂不懂?就是拿著道尺、探傷儀,風裏來雨裏去,跟鋼軌、道砟、螺栓打交道!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想幹幹淨淨坐辦公室吹空調?除非你家有路子!”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飽經風霜的工裝,“看見沒?師兄我,去年畢業,現在就在鐵源工務段下麵最偏的一個工區,天天野外作業,曬得跟塊炭似的!這身皮,就是咱們的‘製服’!”
    “師兄,那……待遇怎麽樣?”陳濤扶了扶眼鏡,小心翼翼地問出了林野也最關心的問題。
    “待遇?”師兄嗤笑一聲,把最後一口飯扒進嘴裏,“餓不死!轉正頭半年,扣完社保公積金年金,到手也就四千出頭!後半年看工區效益,說是能多點,七八千?嘿,聽著不少是吧?架不住考核扣啊!工長看你順眼,扣得少點,算你走運。看你不順眼?隨便找個理由——安全帽帶沒係好、工具擺放不整齊、記錄字跡潦草……幾百塊就沒了!想攢錢?趁早別做夢!”他站起身,油膩的手在林野肩膀上用力拍了兩下,留下沉甸甸的一句,“師弟們,聽哥一句勸,趁還在學校這象牙塔裏,能享受就享受吧。等下了工區,那才是……嘿,給你們上的真正的‘第一課’!”說完,端著空盤子晃悠悠地走了。
    “四千多……考核扣錢……”林野咀嚼著這幾個字,嘴裏的飯菜瞬間失去了味道。宣傳冊上“優厚薪酬”的承諾,在師兄曬得黝黑的臉上和那身破舊工裝的映襯下,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裏的飯卡,預存的一百塊錢,似乎也單薄得可憐。
    軍訓的疲憊和學長血淋淋的“忠告”,像兩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心頭。傍晚,當結束了一天枯燥嚴苛的訓練,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的林野沒有立刻回那個彌漫著汗味和機油味的宿舍。他隻想找個地方透口氣,讓混亂而沉重的思緒沉澱一下。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漫無目的地走到了空曠的東操場邊緣。
    夕陽的餘暉將巨大的水泥地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白天的口令聲、嗬斥聲、腳步聲都消失了,隻剩下無邊的空曠和一種奇異的寧靜。他找了個靠近圍牆、隱在長長樹影下的破舊水泥長椅坐下,後背靠著冰冷的椅背,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隻想讓涼風吹散身上的汗味和心頭的煩悶。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說話聲,伴隨著劣質香煙那嗆人而熟悉的辛辣氣味,從旁邊更深的樹叢陰影下飄了過來。那陰影濃重得幾乎化不開。
    “……老周,我真他媽幹不下去了!這哪是人幹的活兒?簡直就是賣命!”一個年輕的聲音,充滿了憤懣、委屈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
    “閉嘴!小點聲!想死啊你!”另一個略顯沙啞、年紀明顯大些的聲音立刻低聲嗬斥,帶著一種緊張的警惕,“剛分到線路車間才幾天?這就慫了?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林野的心猛地一跳,身體瞬間僵住,下意識地往椅背的陰影裏縮了縮,屏住了呼吸。他認出了那個年輕的身影——是張磊!白天軍訓時就站在他旁邊隊列,報到那天還聊過幾句,同是運維技術專業的。張磊當時給他的印象還算開朗。
    “以後?還有以後?”張磊的聲音帶著哭腔,情緒徹底失控,“我哥!我親哥!就在南洋島國森達那個鬼地鐵項目上!去之前單位怎麽忽悠的?月薪兩萬起步!包吃住!海外鍍金!結果呢?簽了賣身契才知道,合同裏藏著刀子!前六個月工資押著不發!說是‘防止人才流失’!狗屁!就是怕你跑了!結果上個月,工地出大事了!隧道掌子麵塌方!我哥……我哥腿被砸斷了!粉碎性的!現在人躺在當地一個破破爛爛的黑診所裏,錢花光了,疼得死去活來!單位呢?管了嗎?派人了嗎?就說了一句:‘合同裏寫明了自願承擔海外作業風險,公司深表遺憾,請家屬自行處理後續事宜’!去他媽的深表遺憾!這就是騙人去送死!去填坑!”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撕心裂肺。
    濃重的陰影裏陷入了一片死寂,隻有劣質煙草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嘶嘶”聲,以及張磊壓抑不住的、痛苦而憤怒的抽泣。那點微弱的煙頭紅光,在黑暗中無力地明滅,像垂死掙紮的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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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叫老周的沙啞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令人心寒的麻木:“唉……森達……又是森達……這種事,還少嗎?我當年在東非聯邦瓦加省修那條‘黃金鐵路’,瘧疾,整整得了三次!高燒四十度,躺在工棚裏等死,身邊連個能遞口水的人都沒有!骨頭縫裏都疼!錢呢?看著是比國內多點,夠幹嘛的?全他媽喂給醫院和藥販子了!落下一身病根,陰天下雨就發作,比天氣預報還準!單位?哼!出了國門,你就是個數字!死活?誰在乎?我那本辛辛苦苦考下來的測繪執業資格證?頂個屁用!到了那邊,全站儀是人家用了十年淘汰下來的老古董,數據漂得厲害,全靠經驗蒙!那證書,擦屁股都嫌硬!就是一張廢紙!”
    “那……那咱們怎麽辦?就這麽認了?讓他們這麽欺負?”張磊的聲音充滿了不甘和一絲微弱的希望,似乎在老周身上尋找答案或安慰。
    “認?”老周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不認能咋地?告?你告誰去?耗得起嗎?律師費、時間、精力……家裏老婆孩子等米下鍋呢!忍著吧,小子。在咱們這行,尤其一腳踏進了國立鐵路公司這個龐大係統裏,就得學會一個字——‘熬’!熬資曆,熬年頭,熬到你自己也麻木了,或者……熬到有人比你更倒黴,替你頂了雷。”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規則後的殘酷清醒,“記住,在工區,幹活,得講究個‘度’。別冒尖,槍打出頭鳥,活兒全是你的,錯也全是你的;但也別墊底,墊底就是軟柿子,誰都能捏你,考核扣錢第一個找你。幹活悠著點,安全第一,保住自己小命最要緊。什麽狗屁奉獻精神,什麽為鐵路事業奮鬥終身,那都是台上領導念稿子忽悠傻子的!命,是自己的!錢……”老周的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嘲諷和認命,“扣著扣著,嗬,也就……習慣了。”
    最後三個字,“習慣了”,輕飄飄的,卻像三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野的心上。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籠罩了濃重的陰影。腳步聲響起,帶著沉重的拖遝。兩個模糊的身影從樹叢最深處走出來,迅速融入了操場上稀疏的、被夕陽拉長的人影中,仿佛剛才那段浸透了血淚、控訴與麻木“生存哲學”的對話,隻是林野疲憊大腦產生的幻覺。
    林野僵坐在冰冷的水泥長椅上,晚風吹過,帶著初秋的涼意,卻無法驅散他後背瞬間滲出的冷汗和從心底蔓延開來的刺骨寒意。他感覺自己的手腳冰涼。
    “森達項目的塌方……押著工資的賣身契……”
    “東非聯邦的瘧疾……廢紙一樣的證書……”
    “熬……別冒尖,別墊底……安全第一……”
    “扣著扣著,也就習慣了……”
    學長白天在食堂裏那戲謔而現實的抱怨,此刻與陰影下這血淋淋的控訴和老周那麻木到令人絕望的“生存智慧”徹底重疊、印證,像一把冰冷沉重的道尺,狠狠砸在他剛剛踏入“技術殿堂”門檻的、還帶著憧憬的腳麵上,留下清晰而疼痛的印記。
    夕陽徹底沉入遠處工廠輪廓的背後。操場上巨大的陰影如同墨汁般迅速擴散、蔓延,吞噬了最後一點橘紅色的暖光,也吞噬了林野心中最後一絲關於“黃金未來”的天真幻想。他抬起頭,望向操場邊緣那排沉默的鐵絲網,網外,一列看不到盡頭的黑色貨運列車正沿著平行的軌道,沉重地、緩慢地、堅定不移地駛向未知的黑暗深處,發出單調而壓抑的“哐當……哐當……”聲,如同這龐大體製沉重而冰冷的心跳。
    夜色如同冰冷的鐵幕,沉重地籠罩了瓦爾基裏鐵道職業大學。宿舍樓裏,白熾燈管發出嗡嗡的噪音,光線昏黃。林野躺在硬板床的上鋪,身體像散了架,每一塊肌肉都在無聲地抗議著白天的軍訓。但更沉重的是心。耳邊反複回響著樹影下張磊絕望的控訴和老周那麻木到骨子裏的“生存智慧”——“扣著扣著,也就習慣了”。
    “習慣?”林野盯著天花板上那塊剝落的牆皮,它在昏暗中像一隻沉默的眼睛。“習慣什麽?習慣被欺騙?習慣被壓榨?習慣像牲口一樣被驅趕,最後連命都可能搭進去?”一股冰冷的憤怒和巨大的迷茫在他胸腔裏衝撞。宣傳冊上那列飛馳的銀色列車、泛亞鐵路網的宏偉藍圖、優厚薪酬的誘人承諾……這些構築他“黃金未來”的基石,在踏入北海市的第一天,就被現實冰冷的鐵錘砸得粉碎。技術?掌握技術就能改變這一切嗎?老周那句“證書就是廢紙”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信念。
    宿舍裏並不安靜。王海在下鋪發出沉悶的鼾聲。李斌還在輾轉反側,床板吱呀作響。陳濤的床鋪很安靜,但黑暗中,林野能看到他眼鏡片偶爾反射的微光,他也沒睡。
    “陳濤,你爸……真是鐵路上的?”林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有些突兀。他想抓住點什麽,哪怕是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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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陳濤的聲音很輕,“工務段,幹了大半輩子線路工。”
    “線路工?”林野想起白天師兄那身破舊的工裝和黝黑的臉,“那……辛苦吧?”
    “嗯。”又是簡單的一個字。過了幾秒,陳濤才補充道,“風裏雨裏,巡道、檢修、搶險……落下一身病。”他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但那種平淡本身,就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感。“他總說,讓我好好讀書,別走他的老路。”黑暗中,陳濤似乎苦笑了一下,“結果……我還是來了這兒。”
    林野沉默了。陳濤的父親,一個幹了大半輩子的老鐵路人,用親身經曆告訴兒子“別走老路”,而兒子最終卻和他站在了同一個起點。這其中的無奈和沉重,比任何控訴都更有力量。技術?或許能改變個人的境遇?但能改變這個龐大係統裏根深蒂固的東西嗎?能改變“血統論”和“學曆歧視”嗎?父親林建國的話再次清晰地回響在耳邊。
    混亂的思緒像一團亂麻,找不到頭緒。疲憊最終壓倒了精神上的掙紮,林野在昏沉中睡去,夢裏依舊是冰冷的鐵軌網格、飄落的考核單和黑暗中明滅的煙頭。
    尖銳的哨聲再次撕裂清晨。又是軍訓。
    重複的立正稍息,枯燥的正步練習,教官趙士官那金屬般冰冷的口令,在經曆了一夜的精神衝擊後,顯得更加難以忍受。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被馴服的屈辱感。林野的動作變得有些機械,眼神裏多了幾分疏離和審視。他不再試圖用“鐵道精神”來激勵自己,而是像一個旁觀者,冷眼看著這出名為“紀律磨礪”的儀式。汗水依舊浸透衣服,腳底依舊疼痛,但心裏的那團火,似乎被昨晚的陰影澆滅了大半。
    午休時,食堂裏的喧囂依舊。王海、李斌、陳濤都沉默了不少,顯然昨晚的陰影對話和各自的思慮都壓在心頭。林野端著餐盤坐下,味同嚼蠟。
    “下午好像有課了。”李斌看著剛拿到的課程表,打破了沉默,“《鐵道工程概論》和《工程製圖基礎》。”
    “總算不用踢正步了。”王海悶悶地說,語氣裏帶著一絲解脫。
    下午的課在主教學樓一間普通的階梯教室。牆壁斑駁,桌椅陳舊,空氣裏混合著粉筆灰和舊木頭的氣息。與想象中的大學課堂相去甚遠。
    《鐵道工程概論》的老師姓吳,是個頭發花白、身形瘦削的老教授。他走進教室時,步履有些蹣跚,但眼神很亮。他沒有看講稿,開口第一句話就帶著一種追憶往昔的感慨:“同學們,歡迎你們來到鐵道工程的世界。幾十年前,我像你們一樣,也是從這裏走出去的,扛著道尺,背著經緯儀,走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蘊含著一種真摯的情感。他講鐵路的發展史,講老一輩鐵路人如何在艱苦條件下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講“鐵道兵精神”的傳承。講台下的學生們,包括林野,起初被這種懷舊和激情感染,聽得還算專注。
    然而,當吳教授講到具體的技術發展時,問題出現了。他拿起一本封麵磨損、紙張發黃的教材——《鐵道工程基礎第三版)》,林野瞥了一眼版權頁,赫然印著:出版日期:2008年。
    “……所以,同學們,鋼軌的應力分析,關鍵在於這個經典的莫爾庫倫理論……”吳教授在黑板上熟練地推導著公式,粉筆灰簌簌落下。他的推導嚴謹而流暢,帶著老派知識分子的風骨。但林野前排一個戴著厚厚眼鏡、似乎對工程力學有些基礎的同學,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老師,這個理論……現在實際工程中,不是更多用有限元分析軟件了嗎?書上這個模型……簡化得有點太理想了吧?”
    吳教授推了推老花鏡,看向那個同學,眼神裏有一絲被打斷的不悅,但更多的是……茫然?他似乎對這個名詞有些陌生,停頓了幾秒,才擺擺手,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理論是根基!軟件是工具!不把根基打牢,工具用得再花哨也是空中樓閣!我們那時候,連計算器都少,全靠手算,不也一樣把鐵路修起來了?年輕人,不要好高騖遠!”他不再理會,繼續沉浸在自己熟悉的、屬於他那個年代的理論推演中。
    教室裏出現一陣微妙的騷動。林野看著手中同樣嶄新的、卻印著“2018年修訂”字樣的教材修訂版也隻是在舊版基礎上加了點無關緊要的附錄),再看看吳教授手中那本明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舊書,心中剛剛被點燃的一點熱情迅速冷卻。教材裏的十年前?不,這教材裏的理論和方法,恐怕遠不止十年!技術與時代早已呼嘯向前,而象牙塔裏的某些角落,似乎還固執地停留在過去。這教出來的“技術”,能適應外麵那個飛速變化、充滿“考核暴政”和“血統壁壘”的現實世界嗎?
    接下來的《工程製圖基礎》課,更是給了林野當頭一棒。老師是個中年男人,姓鄭,麵無表情,聲音平板得像念經。他打開投影儀,屏幕上出現的不是複雜的工程圖,而是……幾張模糊不清、帶著黴點的幻燈片!內容是極其基礎的幾何畫法,線條歪歪扭扭,標注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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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學們,看這裏。繪製直線,要保證橫平豎直……”鄭老師用一根老舊的木製教鞭,指點著幻燈片上模糊的線條,講解著最基礎的、甚至高中生都該掌握的知識點。課堂氣氛沉悶得讓人窒息。有學生忍不住舉手:“老師,我們……不能直接用cad軟件學嗎?現在工程上不都是電腦繪圖?”
    鄭老師眼皮都沒抬一下,慢條斯理地說:“萬丈高樓平地起。手工繪圖是基本功!不練好手繪,理解不了空間關係!電腦?那是後麵高級課程的內容。現在,給我把鉛筆削尖,圖紙鋪平,從畫直線開始練!”
    教室裏一片哀嚎。林野看著發到手裏的粗糙繪圖紙和幾支劣質鉛筆,感覺一陣荒謬。這就是他放棄高考、滿懷憧憬來學的“運維技術”?學畫直線?用著疑似上世紀的教學幻燈片?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他。他仿佛看到自己畢業後,拿著這樣過時的“基本功”,在工區被工長罵得狗血淋頭,然後因為“圖紙不規範”被無情扣錢。技術?在這裏,他似乎連接觸到真正前沿技術的門都摸不到。
    一天的課程結束,林野的心情比軍訓時更加灰暗。晚飯後,他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裏遊蕩,試圖消化這巨大的落差。經過一個布告欄時,一張設計還算醒目、但印刷粗糙的海報吸引了他的目光。
    海報頂部畫著一個簡陋的指南針和三角板的圖案,下麵是幾個粗體字:
    “瓦爾基裏鐵道職業大學測繪先鋒社”招新啦!
    你想掌握工程測繪的核心技能嗎?
    你想接觸真正的精密儀器嗎?
    你想在實踐中提升競爭力嗎?
    加入我們,成為測繪先鋒!
    時間:今晚7點,實訓樓307
    聯係人:張工
    “測繪先鋒社?精密儀器?實踐?”這幾個詞像黑暗中的螢火,瞬間點燃了林野心中那幾乎熄滅的“技術”火苗。課堂上的失望,或許隻是暫時的?社團,也許是接觸真正技術、彌補課堂不足的途徑?特別是“測繪”這個方向,招生簡章上提過,是鐵道工程的重要支撐,而且……那個誘人的“注冊測繪師”證!老周說那是廢紙,但萬一呢?萬一掌握真正的技術,就能跳出那個“扣錢”和“熬”的怪圈?
    一絲微弱的希望重新燃起。林野看了看表,快到七點了。他幾乎沒有猶豫,轉身朝著實訓樓的方向快步走去。
    實訓樓比主教學樓更舊,紅磚外牆爬滿了歲月的痕跡。空氣中機油和金屬切削液的味道濃烈得幾乎凝成實質。307教室的門開著,裏麵燈火通明,傳出一些儀器調試的聲響和人聲。林野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教室很大,更像一個倉庫。靠牆擺放著幾台蒙著灰塵、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經緯儀和水準儀。中間幾張長條桌上,散落著一些圖紙、卷尺和計算器。已經有七八個學生到了,大多是男生,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一個穿著深藍色舊工裝、約莫三十出頭的男人站在前麵,正調試著一台相對較新的全站儀。他身材不高,但很精幹,皮膚是常年野外作業的黝黑,手指粗壯有力。他就是海報上說的“張工”?
    “來了?隨便坐。”張工頭也沒抬,聲音帶著一種技術人員的直接,“我是張偉,工程測量科的外聘實訓指導,也是咱們這測繪社的……嗯,算是指導老師吧。”他調試好儀器,這才抬起頭,目光掃過在場的學生,眼神銳利,帶著審視的意味。“歡迎對測繪有興趣的同學。廢話不多說,咱們社,玩的就是真家夥,幹的就是真活兒!”
    他拍了拍手邊那台銀灰色的全站儀:“認識這個吧?索佳set2x,現在工地上主流的中端機。精度、效率,不是老式經緯儀能比的。”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對先進工具的自豪。這立刻贏得了在場學生,尤其是林野的好感。總算看到點跟得上時代的東西了!
    “咱們社的目標,就是讓社員真正掌握這些儀器的使用,參與實際項目,積累經驗!”張工的話擲地有聲,“學校那些理論課,是基礎,但遠遠不夠!真正的本事,是幹出來的!”
    這話簡直說到林野心坎裏去了!課堂的失望在此刻被衝淡,他感覺找到了方向。這才是他想要的!技術實踐!真刀真槍!
    “張工,那我們……能接觸到什麽項目啊?”一個戴眼鏡的男生興奮地問。
    張工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項目?當然有!學校圍牆外那段廢棄的貨運支線知道吧?那就是咱們的實訓場!從基礎的控製網布設、導線測量,到後期的軌道幾何狀態檢測、沉降觀測,都能練!數據出來,還能跟工務段那些老師傅的成果比比,看看咱們學生娃的手藝怎麽樣!”
    廢棄支線?真實場景?數據對比?林野的心跳加速了。這聽起來太棒了!這才是真正的學習!
    “當然,”張工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變得嚴肅起來,“玩儀器,搞測繪,不是過家家。責任心第一!數據就是工程的生命線,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態度不端正,操作不規範,在我這兒,不行!”他指了指牆上一張手寫的、墨跡淋漓的“測繪社章程”,“規矩不多,就三條:守時!嚴謹!負責!違反任何一條,一次警告,兩次,請出社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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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嚴厲的語氣非但沒有嚇退林野,反而讓他對張工和這個社團多了幾分敬重。技術,就應該這樣嚴肅對待!
    接下來,張工開始介紹社團的活動安排和儀器使用的基本安全規範。他講解得很細致,也很生動,結合自己的工地經驗,讓枯燥的操作規程變得鮮活起來。林野聽得全神貫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要點。他仿佛看到自己穿著工裝,熟練地操作著全站儀,在真實的鐵路線上獲取精準的數據,贏得尊重……
    介紹快結束時,教室門被推開,一個身影走了進來。來人穿著一身嶄新的、熨燙得筆挺的深藍色工裝與張工那件飽經風霜的截然不同),身材挺拔,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一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倨傲的從容。他手裏拿著一份文件,徑直走向張工。
    “張工,這是下個月段裏設備校準的排期表,劉科長讓我拿給你看看。”他的聲音不高,但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腔調。
    張工接過文件,點點頭:“行,放這兒吧,小張。”
    “小張?”林野注意到張工對這個明顯也是學生模樣的人稱呼上的微妙不同,帶著一種……客氣的疏離?
    那個被稱作“小張”的男生並沒有立刻離開,他的目光掃過教室裏那些陳舊的經緯儀、水準儀,最後落在張工正在操作的那台相對新的索佳全站儀上,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嘴角似乎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然後,他像是隨意地提起:“對了,張工,聽說咱們社這台set2x服役時間不短了?精度指標好像有點……不太穩定了?我們探傷車間新配的那批徠卡ts16,那才叫一個精準高效,自動照準、遠程遙控,操作起來省心多了。”他的語氣平淡,卻像一根無形的刺。
    張工臉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下,他調試儀器的手也停頓了半秒。他抬起頭,看著“小張”,眼神變得有些複雜,混雜著一絲無奈和壓抑的慍怒,但最終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新設備是好。不過,技術是死的,人是活的。把手上家夥什玩精了,一樣出好活。”
    “那是自然。”小張微微一笑,那笑容卻沒什麽溫度,“張工的技術,段裏誰不佩服?不過現在時代不同了,效率也很重要。科長還說呢,以後像線路精測這種關鍵任務,都得靠新設備保障精度和速度。”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在場那些滿臉好奇和向往的新生,語氣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意味,“學弟們跟著張工學真本事是好事,不過也要多關注前沿技術發展,別光抱著老古董。咱們鐵路集團現在搞智能運維,對人才的要求可不一樣了。”說完,他不再看張工略顯難看的臉色,對新生們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轉身施施然離開了教室,仿佛隻是來傳達一個無關緊要的通知。
    教室裏陷入一種尷尬的寂靜。剛才還熱烈興奮的氣氛,仿佛被瞬間抽空了。張工沉默地低下頭,繼續擺弄那台索佳全站儀,隻是動作明顯慢了很多,肩膀似乎也垮下去了一點。新社員們麵麵相覷,眼神裏充滿了困惑和剛才被點燃的熱情被澆了一盆冷水後的茫然。
    林野的心也沉了下去。他看著張工有些佝僂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台在“小張”口中已是“不太穩定”的set2x全站儀。剛才張工講述時眼中閃耀的光芒,此刻似乎黯淡了許多。那個“小張”是誰?他口中的“探傷車間”、“劉科長”、“徠卡ts16”……透露出他顯然不是普通學生!他那番話,看似閑聊,實則句句誅心,不動聲色地貶低了社團的設備,抬高了“新設備”和“智能運維”的門檻,更隱隱暗示著社團活動所能接觸的技術層次……是落後的,是被淘汰的“老古董”?
    技術?實踐?林野剛剛燃起的希望,像風中殘燭般搖曳不定。現實再次露出了它冰冷堅硬的一角。在這個等級森嚴的係統裏,連一個小小的學生社團,似乎也籠罩著無形的“血統”和“資源”的陰影?那個從容離去的“小張”,像一顆投入水麵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的漣漪,遠比老周和張磊的控訴更加具體、更加令人窒息。他仿佛看到了一條清晰的分界線:一邊是擁有新設備、接觸核心任務、前途光明的“他們”;另一邊,是守著老舊儀器、在廢棄支線上練習、掙紮求生的“我們”。
    “測繪先鋒”?林野看著海報上那個指南針和三角板的圖案,第一次覺得它有些刺眼。先鋒?在這樣一條起跑線就截然不同的跑道上,他們這群人,真的能成為“先鋒”嗎?還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是跟在“新設備”和“有關係者”身後的……背景板?
    他默默地收起了筆記本。加入社團的衝動,已經被一種更深的疑慮和冰冷的現實感所取代。他需要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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