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方鐵院的第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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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訓的硝煙汗水和口號)終於散盡。當林野脫下那身粗糙刺癢的迷彩服,換上相對柔軟的普通衣物時,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觸摸到“鐵道工程運營與維護技術”這門專業的真實血肉了。然而,北海鐵道職業大學——這所被學生們私下稱為“北方鐵院”的學校——為他準備的“第一課”,遠比站軍姿、踢正步更加深刻、冰冷,且直指骨髓。
正式上課第一天,林野懷著一絲重整旗鼓的期待,走進了主教學樓那間編號為201的階梯教室。教室依舊陳舊,空氣裏粉筆灰和舊木頭的氣味揮之不去。上午是《高等數學》。授課的是一位頭發花白、戴著厚厚眼鏡的老教授,姓孫。他講課極其認真,板書一絲不苟,推導嚴謹。然而,內容卻停留在極其基礎的部分,進度緩慢得令人發指。林野高中時數學是弱項,但此刻聽著孫教授反複講解那些他早已掌握或自認為掌握)的極限概念,竟也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枯燥和……浪費時間的感覺。他環顧四周,不少同學在打哈欠,偷偷玩手機。講台上,孫教授沉浸在自己的邏輯世界裏,對台下的狀態似乎毫無察覺,或者,選擇了視而不見。林野翻開嶄新的《高等數學》教材,看著扉頁上印刷精美的“國家規劃教材”字樣,心裏卻空落落的。這就是高等學府的起點?與想象中的知識殿堂差距甚遠。技術?這基礎打得如此緩慢而陳舊,何時才能觸及核心?
下午的《工程力學》課,則像一記悶棍,狠狠砸在了林野的認知上。授課的是個中年副教授,姓錢,體型微胖,說話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他講課的風格與孫教授截然相反,語速極快,唾沫橫飛,在黑板上龍飛鳳舞地書寫著複雜的公式和受力圖。
“……所以,根據材料力學基本原理,這根鋼軌在承受輪對載荷時,其最大彎曲應力出現在……”錢副教授講得興起,粉筆在黑板上敲得咚咚響。他引用的理論、推導的公式,林野在教材的對應章節也能找到。然而,問題在於,錢副教授似乎完全沉浸在對理論模型本身的精妙推演中,卻極少提及這些理論在實際鐵道工程中是如何應用的!鋼軌的型號?輪對的軸重?軌枕的分布?道床的阻力?這些真正影響計算結果的關鍵參數,在他口中輕飄飄地帶過,或者幹脆不提。
當錢副教授在黑板上洋洋灑灑推導出一個關於理想化簡支梁彎矩的複雜公式時,前排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基礎不錯的同學終於忍不住舉手:“錢老師,這個模型……好像沒考慮鋼軌是連續彈性支撐在軌枕上的實際約束條件?而且,實際運營中還有溫度應力、殘餘應力……”
錢副教授被打斷,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臉上掠過一絲明顯的不快。他用力敲了敲黑板,聲音拔高:“同學!理論模型!理論模型懂不懂?!先把最基礎、最理想的情況搞明白!實際工況千變萬化,那是你們以後工作實踐中去摸索的事!現在,是打基礎!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前排同學臉上,“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心浮氣躁!總想著一步登天!我告訴你們,工程是什麽?工程就是精確!就是嚴謹!就是要把這些基礎理論吃透嚼爛!不然,將來到了工地上,出了事故,你負得起責嗎?!”他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道德上的絕對碾壓感,把提問的同學噎得滿臉通紅,訕訕地坐了回去。
教室裏一片死寂。林野看著錢副教授因激動而漲紅的臉,又低頭看了看教材上那同樣理想化的圖示和推導,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精確?嚴謹?是的,這沒錯。但脫離實際應用場景的“精確”和“嚴謹”,就像在真空中練習遊泳,一旦投入現實的驚濤駭浪,隻會被瞬間吞噬!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未來在工區,拿著課本上這套完美卻不切實際的理論去分析實際問題,被經驗豐富的老師傅或工長嗤笑為“書呆子”,然後因為“判斷失誤”而被無情地“考核扣錢”。
技術?在這裏,技術似乎被割裂了。理論懸浮在雲端,不接地氣;而真正能解決實際問題的“手藝”和“經驗”,卻隱藏在實訓車間和未來的工區裏,需要付出額外的、甚至沉重的代價去摸索。這“第一課”,教給他的不是知識的魅力,而是一種深刻的無力感和對“學院派”的懷疑。
這種割裂感,在接下來的《鐵道工程材料》課上達到了頂峰。授課的是一位姓馬的女老師,年紀不大,打扮入時,說話語速很快。她講課的內容倒是很“新”,ppt做得花裏胡哨,穿插著許多國外高速鐵路、新型複合材料的圖片和視頻,看起來非常“前沿”。
“……同學們看,這是歐洲最新研發的低碳高韌型貝氏體鋼軌鋼,其抗疲勞性能和耐磨性比傳統u75v鋼軌提升了30以上!再看這個,新型高分子複合材料軌枕,重量輕、絕緣性好、壽命長,是未來的發展趨勢……”馬老師講得眉飛色舞,仿佛自己正站在世界材料科技的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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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的學生們,包括林野,起初也被這些炫目的圖片和“30”、“未來趨勢”等詞匯所吸引。然而,當馬老師講到具體材料的性能指標、應用條件和國內實際推廣情況時,問題暴露了。
“老師,”一個來自鐵路職工家庭的男生忍不住提問,“您說的這種貝氏體鋼軌,價格是普通u75v的多少倍?咱們國家現在大麵積鋪設的線路,用的主要還是u75v吧?還有那種高分子軌枕,聽說在溫差大、風沙大的西北地區,老化開裂問題挺嚴重的?”
馬老師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用一種略帶敷衍的語氣說:“新技術的推廣當然有個過程!成本會下降,問題會解決!我們作為未來的工程技術人員,眼光要放長遠!要緊跟世界潮流!不能總盯著眼前那點老黃曆!”她迅速切換了ppt頁麵,指向下一張更炫酷的圖片,“再看看這個,智能感知型道砟……”
林野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前沿?趨勢?聽起來很美。但現實呢?現實是,他即將踏入的“國立鐵路公司”係統,尤其是基層工務段,大量使用的恐怕還是最基礎、甚至有些過時的u75v鋼軌、混凝土枕木、普通碎石道砟!是那些需要工人拿著道尺一遍遍人工測量、拿著探傷儀一寸寸敲打檢測的“笨辦法”!這位馬老師描繪的“未來”,就像空中樓閣,與絕大多數學生畢業後將要麵對的真實工作環境——那些偏遠、艱苦、設備陳舊的工區——存在著巨大的鴻溝。這堂課,更像是給學生們畫了一張永遠吃不到的大餅。技術?在這裏,技術似乎又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畫餅”,美好卻遙不可及。
課堂上的失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林野。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實訓環節。畢竟,“北方鐵院”的宣傳點之一就是“重實踐”。
第一次《工程測量實訓》課,安排在周三下午。地點就在學校後門那片廢棄的貨運支線上。鏽跡斑斑的鐵軌掩映在荒草叢中,枕木大多腐朽,道砟散亂。這裏,成了學生們接觸“真家夥”的場地。
帶實訓的正是測繪社的指導老師,張偉——張工。他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工裝,神情嚴肅。學生們被分成小組,每組發到一套設備:一台老舊的、漆皮剝落的水準儀ds3型),一根木製塔尺刻度模糊),一個簡易的平板儀部件鬆動),還有幾卷皮尺和記錄本。
“今天任務:用普通水準測量方法,測出這段廢棄軌道a、b兩點間的高差。要求閉合差不超過±5毫米。”張工言簡意賅地下達指令,沒有多餘廢話。“注意操作規範!儀器對中整平是關鍵!讀數要準!記錄要清晰!開始吧!”
林野所在的小組由他、王海、李斌和陳濤組成。四個人圍著那台老古董ds3水準儀,都有些手足無措。在學校發的教材上,水準儀的操作步驟寫得清清楚楚。但真上手,才發現困難重重。水準儀的三腳架螺絲鏽死,調平極其費力。望遠鏡的調焦螺旋滯澀,影像模糊不清。塔尺的刻度在陽光下反光,讀數困難。更麻煩的是,廢棄支線的地麵坑窪不平,很難找到穩固的轉點位置。
林野負責觀測。他屏住呼吸,努力調整著儀器。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冰涼的金屬基座上。好不容易對中整平他自認為),開始讀書。塔尺在遠處被王海扶著,在風中微微晃動。他眯著眼,費力地分辨著十字絲對準的刻度,感覺自己的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後視讀數:1.352米!”林野報出數字,李斌趕緊記錄。
換站。重新安置儀器,又是一番與鏽蝕螺絲和坑窪地麵的搏鬥。
“前視讀數:1.108米!”
“高差:0.244米!”陳濤迅速計算出結果。
如此反複,測了幾個測站。當最後回到起點閉合時,計算出的閉合差竟然高達+18毫米!遠超張工要求的±5毫米!
“怎麽回事?!”張工走過來,檢查了他們的記錄本和儀器,眉頭緊鎖。“儀器沒整平!讀數誤差太大!轉點選在鬆土上,下沉了!還有你,”他指著記錄本上李斌一處塗改的讀數,“記錄不規範!塗改為什麽不簽名備注?這數據拿出去就是廢紙!”
張工的批評毫不留情,像冰冷的鋼針紮在每個人心上。林野看著自己因用力擰螺絲而發紅的手指,看著那台散發著陳舊機油味的水準儀,再看看記錄本上被紅筆圈出的巨大閉合差,一種強烈的挫敗感湧了上來。這就是實踐?用著幾乎被淘汰的設備,在惡劣的環境下,進行著精度要求並不低的測量?這和在宣傳冊上看到的那些操作著嶄新全站儀、在整潔工地上進行現代化測繪的場景,簡直是天壤之別!
“張工,這儀器……也太老了點吧?調平都費勁。”王海忍不住小聲抱怨了一句。
張工猛地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掃過王海,也掃過其他臉上帶著沮喪和不滿的學生。他沒有發火,但聲音低沉得如同鐵軌的碰撞:“老?知道這台ds3水準儀服役多少年了嗎?十五年!知道它跟著我跑過多少工地嗎?戈壁灘、大雪山、隧道裏!它測過的軌道長度,能繞這操場幾百圈!”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驕傲,手指撫過水準儀斑駁的外殼,“設備是老了,但精度還在!關鍵是用它的人!心浮氣躁,眼高手低,給你最新的徠卡、天寶,你也測不準!在真正的工地上,尤其是一些偏遠的小工區、搶險現場,你遇到的設備,可能比這還破!環境比這還糟!到時候,你怎麽辦?撂挑子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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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個學生,一字一句地說道:“今天這堂課,測不準,沒關係!發現問題,下次改正!但我要你們記住的是:工程測量,核心在人,不在器! 再先進的設備,也需要紮實的基本功和一顆沉得下去的心!在資源有限、條件艱苦的地方,把手裏的‘爛牌’打好,才是真本事!這才是我們‘北方鐵院’要教給你們的第一課——在匱乏和粗糙中磨礪精度,在忍耐和務實中錘煉技術!”
張工的話,像一記重錘,敲打在林野的心上。他之前的不滿和怨氣,在張工那沉甸甸的經曆和話語麵前,顯得如此幼稚和蒼白。是的,設備落後,環境惡劣,教材脫節,老師或脫離實際或好高騖遠……這些都是冰冷的現實。但張工點出了一個更殘酷、也更核心的現實:抱怨沒有用。在這個係統裏,在未來的工地上,資源匱乏、條件艱苦是常態。真正的“第一課”,不是學習那些高深的理論或操作最先進的設備,而是學會在最差的條件下,用最笨的工具,完成盡可能精確的任務!這是一種被逼出來的生存技能,一種在夾縫中求生的“技術”。
他回想起父親的話:“別怕吃苦。”回想起老周麻木的“熬”。張工此刻的教導,似乎用一種更積極、更技術化的方式,詮釋了這種“吃苦”和“熬”的內涵——在困境中磨礪技術,在忍耐中尋求精度。
林野默默低下頭,再次看向那台老舊的ds3水準儀。它不再僅僅是一件破舊的工具,更像是一個沉默的導師,一個來自基層最真實、最粗糲世界的象征。他蹲下身,開始仔細檢查腳架的每一個螺絲,用衣袖擦去目鏡上的灰塵,動作變得格外專注和沉穩。他不再抱怨儀器的老舊,而是開始思考,如何在現有條件下,把每一步操作做到極致,把讀數誤差降到最低。
小組其他成員也受到了感染。王海用力踩實了轉點位置的泥土,李斌拿出筆,在記錄本上重新工整地謄寫數據,陳濤則拿著計算器反複核對每一步計算。第二次嚐試開始了。這一次,他們花了更長時間整平儀器,反複確認讀數,選擇更穩固的轉點。汗水浸透了他們的後背,陽光曬得皮膚發燙。當最後閉合差計算出來——+4.8毫米!剛好壓在張工要求的紅線之內!
“好!”張工看著記錄本上的數據,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不算明顯、但絕對真實的讚許,“這次像點樣子了!記住這個感覺!記住你們是怎麽做到的!”
那一刻,林野看著記錄本上那個來之不易的合格數字,心中湧起的不是喜悅,而是一種混合著疲憊、釋然和沉重明悟的複雜情緒。他明白了,這不僅僅是測量技術的入門,更是踏入這個龐大而堅硬的鐵路係統前,烙下的第一枚生存印記。這“第一課”的核心,不是知識,不是技能,而是一種態度——一種在資源匱乏、規則嚴苛、前路未卜的環境中,如何低下頭,沉下心,用最笨拙的方式,在夾縫中完成任務的務實與堅韌。這是一種被現實逼出來的“技術生存論”。
帶著這種沉重而複雜的感悟,林野和小組成員收拾著儀器。夕陽將廢棄的支線染成一片昏黃。就在這時,一陣熟悉的、帶著優越感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明顯不是學生能負擔的款式)停在了不遠處的路邊。車門打開,那個在測繪社見過的、穿著嶄新工裝的“小張”——張明,走了下來。他手裏沒拿任何測量工具,隻是隨意地掃了一眼正在收拾舊水準儀的林野等人,眼神裏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憐憫?他沒有說話,徑直走向正在整理三腳架的張工。
“張工,忙著呢?”張明的語氣輕鬆,帶著一種熟稔。
“嗯,剛帶完實訓。”張工頭也沒抬,繼續捆紮著腳架帶。
“哦,用這些老家夥帶新生啊?辛苦了。”張明笑了笑,目光掃過那台ds3水準儀,語氣平淡無波,“我剛從技術科劉科長那兒過來,聊起下個月咱們段裏新線路的精測項目。科長說,這次要用那幾台新到的徠卡ts16,精度要求很高,得找技術過硬、設備靠譜的人。”他頓了頓,像是隨意提起,“我記得咱們社裏……好像有台還能用的索佳?要不,也借調過去?給社裏同學一個接觸高端項目的機會?”他這話看似在提供機會,但語氣裏卻透著一絲施舍的意味,以及更深層的試探——試探張工對那台被他稱為“不太穩定”的set2x的態度,也試探著張工在資源分配上的話語權。
張工捆紮腳架帶的手猛地一頓,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緩緩抬起頭,看著張明那張年輕、光鮮、帶著優越感的臉。夕陽的餘暉落在他黝黑粗糙的臉龐上,溝壑分明。他沉默了幾秒鍾,眼神複雜地掃過旁邊那幾台蒙塵的舊經緯儀,最終,目光落回張明臉上,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認命的疲憊:“新項目……用新設備好。社裏這台索佳……算了,精度指標確實不太穩定了,別耽誤了段裏的正事。你們用新機器吧,穩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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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臉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預料之中的滿意。“還是張工顧全大局。那我先走了,段裏還有點事。”他點點頭,轉身走向那輛嶄新的轎車,拉開車門,動作瀟灑流暢。引擎再次發出低沉的轟鳴,車子絕塵而去,揚起一片塵土。
林野和其他小組成員站在原地,手裏還拿著沉重的舊儀器,默默地看著這一幕。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汗水和機油的味道,也彌漫著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張工站在原地,望著轎車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夕陽將他佝僂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荒草叢生的廢棄鐵軌上,顯得格外孤獨和蒼涼。他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彎下腰,背起那台沉重的、裝著老舊水準儀的箱子。箱子壓在他並不寬闊的肩膀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吱呀聲。
“收隊。”張工的聲音疲憊而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林野默默地背起裝著塔尺和腳架的袋子,跟在張工身後。每一步踏在鬆散的碎石道砟上,都發出沙沙的聲響。他回頭看了一眼那片廢棄的支線,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正從鏽蝕的鐵軌上消失。張明那輛嶄新轎車揚起的塵埃早已落定,仿佛從未出現過。
“在匱乏和粗糙中磨礪精度,在忍耐和務實中錘煉技術。”張工那擲地有聲的話語,此刻在冰冷的現實麵前,顯得如此悲壯而無力。他教會了他們在最差的條件下完成任務,卻無法改變他們手中隻有“最差條件”的現實。而張明,那個甚至不需要出現在實訓場地的人,卻輕描淡寫地掌控著最新的設備和核心的項目機會。
這,才是“北方鐵院”為他上的,最刻骨銘心的“第一課”。它清晰地揭示了這個係統的運行邏輯:資源設備、機會、前途)的分配,從不遵循純粹的技術能力或努力程度。血統張明顯然與“劉科長”關係匪淺)、起點他擁有的資源)、甚至話語權他能輕易定義一台儀器的“可用性”),這些無形的力量,遠比技術本身更能決定一個人的位置和未來。技術可以磨礪,可以精進,但在一個資源分配嚴重不均衡、規則並非對所有人公平的係統中,技術的光芒,往往隻能照亮自己腳下那方寸之地,卻無法穿透那層層疊疊的、由關係和資源構築的厚重壁壘。
林野背著沉重的舊塔尺,走在隊伍的最後。廢棄支線的盡頭,是學校那堵同樣斑駁的圍牆。牆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他忽然想起錄取通知書上那句激昂的口號:“開啟你的職業征程,鍛造大國工匠之基!” 此刻聽來,像一句遙遠而空洞的回響。
大國工匠?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因操作鏽蝕儀器而變得髒汙粗糙的雙手。或許,他能成為的,隻是在最底層、最邊緣、用最破舊的工具,默默完成分內工作的……一顆螺絲釘?而張明那樣的人,生來就站在更高的起點,輕鬆地操控著更精密的“工具”,規劃著更廣闊的“藍圖”。
這“第一課”所帶來的陰影,宛如一片沉甸甸的烏雲,籠罩在林野年輕的心頭。它遠比操場邊樹蔭下的低語更為沉重,那低語或許隻是一陣輕風,轉瞬即逝,但這陰影卻如巨石般壓在他的心上,讓他難以喘息。
這陰影是如此具體,仿佛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惡魔,張牙舞爪地在他的眼前舞動。它用冰冷的手指,無情地在他的心上烙下深深的印記,讓他無法逃避,無法忘卻。
林野深知,未來的道路將會充滿更多這樣的“課程”。這些課程或許會以不同的形式出現,但它們都將如這“第一課”一樣,給他帶來沉重的壓力和無盡的挑戰。
然而,麵對這如影隨形的陰影,他並沒有絲毫退縮之意。相反,他在深刻洞悉這冷酷現實的同時,內心深處燃起了一股強烈的鬥誌,開始冷靜思考如何在這條崎嶇不平的道路上,探尋出一條屬於自己的生存之道。
這信念如同在寒風中點燃的一簇微火,雖然搖曳不定,卻頑強地驅散著“第一課”帶來的刺骨寒意。林野深知,抱怨環境、憤懣不公,除了消耗自己寶貴的精力,在這個龐大而堅硬的係統麵前,無異於蚍蜉撼樹。張工佝僂的背影、張明揚起的塵埃、老周麻木的“習慣了”……這些畫麵反複在他腦海中閃回,構成一幅殘酷的生存圖景。他不能改變起跑線,無法立刻擁有新設備,更不可能擁有張明那樣的“關係網”,但他能掌控的,是自己這雙手,和這顆還不願徹底沉淪的心。
技術,這個曾被他寄予厚望、又在現實落差中幾乎幻滅的詞,此刻被賦予了全新的、更務實也更悲壯的涵義——它不再是通往“黃金未來”的坦途,而是在布滿荊棘與陷阱的軌道上,唯一能用來披荊斬棘、勉強自保的武器。它不能讓他飛黃騰達,但或許能讓他站穩腳跟,不至於被輕易碾碎。
決心既定,行動便有了方向。林野像一塊幹燥的海綿,開始以一種近乎貪婪的姿態,汲取著一切他能接觸到的、有用的知識和技術養分,哪怕這養分來自貧瘠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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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堂上,他不再糾結於吳教授教材裏“十年前”的理論是否過時,而是強迫自己吃透每一個公式的推導邏輯,理解其物理意義。當錢副教授在雲端推演理想模型時,他會在筆記空白處,結合教材上有限的案例或自己有限的想象,嚐試代入實際軌道參數軌距、軌型、軸重),思考模型在現實中的變形和局限。他不再奢望老師能給出答案,而是把課堂當作思維的訓練場,逼迫自己去模擬實戰,哪怕模擬的對象粗糙不堪。
對於馬老師描繪的“未來藍圖”,他依舊保持清醒的距離,但不再嗤之以鼻。他會認真記下那些新材料、新技術的名稱和特性,課後去學校那個藏書有限、網絡時斷時續的圖書館,查找相關的論文或行業動態簡報。不是為了仰望星空,而是為了了解風向。他要知道,係統頂層在推崇什麽,未來可能的趨勢是什麽,哪怕基層離它還很遠。這或許能成為他未來在工區裏,不被完全視為“土包子”的一點點談資,或者在極端情況下,成為爭取一點點改變的依據。
真正的重心,被他放在了實訓和張工的測繪社。廢棄的貨運支線,成了他的“聖地”。他不再嫌棄那台老舊的ds3水準儀,反而對它產生了近乎偏執的研究欲望。別人下課就收工,他會留下來,反複練習對中整平,摸索在坑窪地麵上快速找到穩固支撐點的技巧。他會對著模糊不清的塔尺刻度,一遍遍練習估讀,甚至用卷尺實際測量一小段距離,來反向驗證自己讀數的準確性。他發現,當心完全沉靜下來,手指的觸感變得敏銳,對儀器微小的晃動和氣泡的偏移,能生出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這種在“匱乏中磨礪出的精度”,雖然笨拙、緩慢,卻帶著一種腳踏實地的力量感。
在測繪社,他成了最沉默也最勤奮的社員。張工指導時,他聽得格外專注,筆記做得一絲不苟。操作那台被張明定義為“不太穩定”的索佳set2x全站儀時,他更是傾注了全部心神。他仔細研究說明書雖然是複印的、字跡模糊的版本),熟悉每一個按鍵的功能,反複練習建站、設站、測角、測距、坐標測量。他不再幻想用它參與段裏的競測項目,而是專注於榨幹這台舊機器的最後一點潛能。他甚至在一次周末加練時,發現並記錄下了儀器在特定溫度下水平角測量存在微小係統性漂移的規律!當他把這個發現和修正建議寫在記錄本上,忐忑地交給張工時,張工那張總是嚴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義上的驚訝和讚許。
“好小子!有點鑽研精神!”張工用力拍了拍林野的肩膀,力道很大,拍得林野一個趔趄,“儀器有毛病不怕,怕的是用的人不動腦子!這個記錄,留著!以後操作時注意修正!”這份來自技術權威的肯定,像一股暖流,短暫地驅散了林野心頭的陰霾。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技術本身的價值,哪怕是在最簡陋的條件下被發掘出來,也能贏得尊重。這尊重雖然微薄,卻無比真實。
他開始有意識地觀察張工。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凝聚著一種底層技術人員的生存智慧。他對待儀器像對待老戰友,保養得一絲不苟,哪怕是最舊的經緯儀,鏡片也擦得鋥亮。他操作時動作沉穩精準,帶著一種曆經磨礪後形成的肌肉記憶,效率極高。他對數據的苛求到了近乎偏執的地步,記錄本上每一個數字都工整清晰,塗改必有簽名和理由。林野意識到,張工的“技術生存論”,不僅僅是態度,更是一整套嚴謹的操作規範、數據記錄習慣和對設備性能極限的深刻理解。這些,都是教科書上不會寫的“真功夫”。他像一個影子,默默模仿著張工的每一個動作細節,學習他如何在資源匱乏中最大化效率和精度。
然而,就在林野沉浸在這種卑微卻充實的“技術武裝”過程中時,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如同冰冷的鋼軌上炸響的驚雷,將他強行拉回了殘酷的現實,並對他剛剛建立的信念體係,發起了猛烈的衝擊。
風波的中心,是陳濤。
起因是一次《工程製圖》課的作業。鄭老師布置了一個相對複雜的軌道連接配筋圖繪製任務。大部分同學都按部就班,用鉛筆和丁字尺在繪圖紙上艱難地描繪著。林野也畫得極其認真,力求每一個線條都橫平豎直,每一個標注都清晰無誤,雖然他知道這離實際工程的cad製圖相差十萬八千裏。
陳濤卻交上了一份“異類”的作業。他沒有用繪圖板和丁字尺,而是用電腦繪製了一份清晰的cad圖紙,打印出來上交了。圖紙規範、標準、美觀,遠超手繪能達到的水平。
這份作業在班上引起了小小的轟動,也徹底激怒了鄭老師。在課堂上,鄭老師拿著那份打印的cad圖,臉色鐵青,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將圖紙狠狠摔在講台上!
“陳濤!你給我站起來!”鄭老師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誰允許你用電腦繪圖的?!我強調過多少次!手繪!手繪是基礎!是根本!你這是在投機取巧!是在蔑視課堂紀律!是在侮辱工程製圖這門嚴謹的學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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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濤站起來,臉漲得通紅,但眼神裏卻帶著不服:“鄭老師,我隻是想更高效、更準確地完成作業。cad是現在工程製圖的通用工具,也是我們未來工作中必須掌握的技能。我認為……”
“你認為?你懂什麽?!”鄭老師粗暴地打斷他,唾沫橫飛,“我教了二十年製圖!我還不比你懂?!手繪鍛煉的是你的空間想象力!是你的耐心!是你的基本功!沒有紮實的手繪功底,你用電腦畫出來的東西就是垃圾!就是空中樓閣!你這是在舍本逐末!是在追求表麵的花哨!是在偷懶!”他越說越激動,手指幾乎戳到陳濤臉上,“看看你畫的!線條是直了,標注是整齊了,可你理解這每一根線條背後的結構意義了嗎?理解這鋼筋的受力了嗎?電腦幫你畫了,可知識進你腦子了嗎?!我看你就是想偷懶!想用這種歪門邪道糊弄我!糊弄你自己!”
全班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鄭老師的暴怒震懾住了。陳濤緊咬著嘴唇,身體微微發抖,眼鏡片後的眼睛裏充滿了屈辱和不解。林野的心也揪緊了。他理解陳濤想接觸實用技術的渴望,也明白鄭老師強調基礎的部分道理。但鄭老師這種全盤否定、上綱上線、甚至人身攻擊的方式,讓他感到極度不適。
“這份作業,零分!”鄭老師最後宣判,聲音冰冷,“並且,陳濤,下課後到我辦公室來!我要跟你好好談談學習態度問題!”
下課鈴響了,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陳濤低著頭,默默收拾東西,跟著鄭老師離開了教室。同學們議論紛紛,有同情陳濤的,也有覺得他“活該”、“出風頭”的。
林野沒有參與議論,他默默走到陳濤的座位旁,拿起那份被鄭老師摔在講台上的cad圖紙。圖紙很幹淨,很標準,每一個細節都顯示出繪製者的用心和對工具的熟練。他想起陳濤父親那個老線路工的期望——“別走我的老路”。陳濤想接觸新工具、新方法,難道不是一種積極的、試圖“不走老路”的努力嗎?為什麽在鄭老師眼裏,就成了“投機取巧”、“偷懶”、“蔑視學科”?
那天晚上,陳濤很晚才回到宿舍,臉色蒼白,眼神黯淡。他沒說鄭老師跟他說了什麽,但整個人像被抽掉了精氣神。他默默地坐到書桌前,拿出那套落滿灰塵的繪圖板、丁字尺和鉛筆,開始一筆一劃、極其緩慢地畫著直線。燈光下,他的背影顯得格外單薄和……悲壯。
林野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白天鄭老師的咆哮和陳濤沉默的背影在他腦中反複交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兩種價值觀的劇烈碰撞:
一種是鄭老師代表的守舊派:固守傳統方法無論是否過時),強調形式化的“基本功”和絕對的服從,將任何偏離其路徑的嚐試都視為離經叛道和偷懶,用權威和分數進行粗暴打壓。其核心邏輯是:規則大於實效,服從高於創新,形式重於內容。這本質上是一種低效的、以控製為目的的技術規訓。
另一種是陳濤代表的務實或曰“僭越”)派:追求效率,渴望接觸實用技術,試圖用更先進的工具解決問題哪怕略顯冒進),結果導向。其核心訴求是:學以致用,擁抱變化,提升效率。這是技術發展最原始的動力。
而係統以鄭老師為具象)對後者的反應,是毫不留情的壓製和汙名化。
林野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意識到,自己選擇的這條“技術武裝”之路,並非坦途。它不僅意味著在資源匱乏中艱苦求索,更可能意味著要時刻麵對來自係統內部守舊力量的壓製和規訓!張工的“在忍耐和務實中錘煉技術”,不僅僅是與老舊設備鬥爭,更是要與這種僵化的、壓製創新的體製慣性鬥爭!
陳濤的遭遇像一盆冰水,澆在了林野剛剛燃起的、依靠技術精進尋求立足之地的希望之火上。這讓他明白,即使你掌握了技術,即使你的方法更高效、結果更精確,隻要它不符合某些人製定的、固化的“規則”和“路徑”,就可能被無情否定,甚至被貼上“偷懶”、“不踏實”的標簽。技術的價值,在這個係統裏,有時並非由其本身的有效性決定,而是由它是否符合權力者定義的“正確方式”來決定。
這比資源的匱乏更令人絕望。它從根本上動搖了林野“技術至上”的信念根基——如果技術的應用和創新本身就被視為一種威脅和僭越,那麽他磨礪技術的意義何在?僅僅是為了在舊規則下,用舊工具,更“老實”地扮演一顆螺絲釘嗎?
黑暗中,林野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銳痛。這痛感讓他清醒。他不能退縮。陳濤的沉默和屈服,更像是一種警示。鄭老師的咆哮固然可怕,但如果因此就放棄探索更高效、更貼近實際的技術路徑,那才是真正的投降。
他重新審視自己的“技術武裝”策略。磨礪基本功是必須的,張工的教誨沒有錯,這是生存的底線。但絕不能止步於此!他必須更加隱蔽,更加策略性地尋求技術的精進。在鄭老師的課堂上,他會繼續一絲不苟地手繪,把線條畫直,把標注寫工整,滿足那套形式化的要求。但在課餘,在張工的實訓場,在圖書館能接觸到的有限資源裏,他要像地下工作者一樣,秘密地、如饑似渴地學習cad製圖、研究新儀器原理、追蹤行業動態!他要將“務實”藏在“服從”的表象之下,將“創新”偽裝成“熟練”。他要掌握雙重的技術語言:一種是給守舊派看的、符合規則的“安全語言”;另一種是留給自己、指向未來的“真實技能”。
這是一場更複雜、更危險的遊戲。他要在係統的夾縫中,小心翼翼地培育真正屬於自己的技術火種,既要避免像陳濤那樣因過早暴露而遭到扼殺,又要確保這火種不被現實的冰冷和守舊的打壓所熄滅。
窗外,北海市工業區的燈火在夜色中連成一片冰冷的星河。林野望著那片光,眼神中的迷茫漸漸被一種更深的、混合著警惕與執拗的堅毅所取代。他深知,自己選擇的這條卑微的生存之路,注定崎嶇而漫長。但握緊手中那支象征著“技術”的、無形的武器,他至少擁有了在荊棘中前行的勇氣,和一份在黑暗中守護火種的決心。即使前路依舊被張明們的車燈所籠罩,他也要在自己的方寸之地,用技術的光芒,鑿出一線生存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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