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教材裏的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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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倉庫門在身後沉重地合攏,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筆尖落在紙上的、仿佛靈魂被撕裂的沙沙聲。林野沒有回頭。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空殼,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漫無目的地走在“北方鐵院”傍晚的校園裏。
    夕陽的餘暉塗抹在紅磚教學樓和冰冷的鐵軌上,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像一層凝固的血色,將整個校園籠罩在一種不真實的、帶著悲愴的輝煌裏。遠處操場上傳來學生奔跑嬉鬧的聲音,食堂飄出飯菜的香氣,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運轉著,仿佛剛才測繪社倉庫裏那場關乎安全、良知與信仰的傾覆從未發生。
    但林野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空氣中彌漫的機油味、鐵鏽味,甚至草木的氣息,此刻都變成了那股濃烈得化不開的絕望,絲絲縷縷鑽入鼻腔,直抵肺腑,帶來一陣陣窒息的冰冷。張工那隻布滿老繭、曾無數次精準操作儀器、曾在他心中象征著技術尊嚴的手,拿起筆懸停在真實數據上方的畫麵,如同烙印,灼燒著他的視網膜。周雯那雙清澈的眼睛,此刻在記憶中隻剩下最後那抹帶著狠戾的決絕——她不再是慰藉的“白月光”,而是將他信仰徹底碾碎的最後一記重錘。
    “精度,是‘做’出來的,不是機器‘給’的。” 張工低沉的聲音言猶在耳,此刻卻變成了最尖銳的諷刺。他嘔心瀝血“做”出的精度,在絕對權力和赤裸裸的利益麵前,成了可以被隨意“優化”的廢紙。他那本寫滿心血、試圖榨取老舊儀器最後一絲價值的筆記本,成了張明口中“學生”、“舊機器”不可靠的佐證,成了這場數據謀殺案中無足輕重的道具。
    “數據是死的,人是活的。儀器有脾氣,你得學會‘聽’它,‘哄’它,而不是蠻幹。” 林野痛苦地閉上眼。他聽懂了set2x的“脾氣”,卻聽不懂這操蛋現實的“脾氣”。他以為技術世界的邏輯是精確、是因果、是責任,卻忘了現實的邏輯是“大局”、是“麵子”、是“皆大歡喜”。他像個傻子一樣,試圖用技術的尺子去丈量權力的深淵,結果摔得粉身碎骨。張工,他心中那尊“技術純粹性”的神像,轟然倒塌,碎片濺起的塵埃,嗆得他靈魂都在咳嗽。原來所謂的“匠人精神”、“底層堅韌”,在足夠沉重的砝碼麵前,是如此不堪一擊。張工最後低頭的那一瞬,不是妥協,是宣告一種生存哲學在更高維度規則下的徹底破產。
    周雯…那個像清風一樣吹散倉庫沉悶的女孩,她送來的餃子的香氣,她看向父親時純粹的關切……這一切美好的意象,此刻都成了巨大的反諷。她成了那根壓垮張工脊梁的、最溫柔的稻草。她代表著張工無法割舍的軟肋,也代表著林野幻想中“技術贏得尊重與溫暖”的虛妄圖景的徹底破滅。技術本身,在現實的利益鏈和權力網中,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它甚至無法守護一個父親為女兒爭取最基本安穩的權利。那縷“白月光”,在照見肮髒後,自身也沾染了無法洗刷的汙穢。
    林野的腳步不知不覺走到了圖書館樓下。這座龐大而沉默的建築,曾是他汲取知識、構築技術信仰的堡壘。此刻,它像一個巨大的諷刺,矗立在血色夕陽裏。他需要一個地方,一個沒有機油味、沒有數據、沒有張工也沒有張明的地方,讓他腐爛的思緒能暫時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現實。
    他機械地刷卡,走進閱覽室。冷氣開得很足,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鍵盤敲擊聲構成一種奇異的寧靜。他漫無目的地走過一排排書架,目光掃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書名:《工程測量學原理》、《鐵路軌道幾何狀態檢測規範》、《測量平差基礎》……這些曾讓他心潮澎湃、視為圭臬的典籍,此刻都蒙上了一層灰暗。規範寫得再嚴謹,能約束住那隻懸停在紙上的筆嗎?原理再精妙,能計算出人心的重量嗎?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教學參考書”和“曆年實訓案例匯編”的區域。這裏存放著一些陳舊的教材和學校內部編印的資料。他隨手抽出一本厚厚的、封麵已經磨損泛黃的《鐵路工程測量典型事故案例分析內部教學版)》。這書他以前翻過,大多是些因操作失誤、計算錯誤或極端天氣導致的事故,作為反麵教材警醒學生。
    他麻木地翻開,紙張散發出陳舊的氣息。目錄很枯燥:“k127+300路基沉降測量失準導致返工”、“某隧道貫通誤差超限分析”、“因儀器未校準導致的橋梁支座定位偏差事故”……都是些技術層麵的教訓。他心煩意亂,正要合上,手指卻無意間翻到了靠後的一頁。
    一個標題撞入眼簾,像一道無聲的驚雷:
    【案例十七:k78+550彎道超高值爭議與後續處理引發的技術倫理思考非公開討論稿)】
    “k78+550”?這個裏程樁號……林野的心髒猛地一縮!這不正是他們剛剛複測的那條校內實習鐵道線南彎道的精確位置嗎?!那2.7毫米的偏差……就發生在k78+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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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他幾乎是撲到桌邊,借著閱覽室慘白的燈光,迫不及待地往下讀。案例描述的時間是十年前。
    “……某段運營年限較長的支線鐵路進行周期性軌道幾何狀態複測。複測小組由資深技術員鄭xx鄭工)帶領兩名實習生完成。外業采用當時社內主力儀器拓普康gts211d全站儀及dsz2水準儀。內業平差計算由鄭工獨立完成。
    “平差結果顯示,k78+550處彎道實際超高值72.1)顯著低於設計值75),偏差達2.9,且呈現係統性負向偏移。鄭工依據規範及多年經驗,判定該處軌道存在基礎沉降或變形,存在安全隱患,應盡快上報並安排維修評估。
    “然而,在報告提交過程中,受到當時段內技術主管張xx張工)的質疑。張工認為設備老化gts211d已服役多年)、測量環境當時天氣炎熱)及實習生操作熟練度可能是誤差主因,要求鄭工‘重新審視數據’,‘考慮實際影響和維修成本’,並暗示該段軌道在去年段長簽批的年度評估報告中為‘狀態良好’……”
    “張xx張工)”!
    “段長簽批的年度評估報告為‘狀態良好’”!
    “重新審視數據”!“考慮實際影響和維修成本”!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野的心上!十年前!同樣的地點k78+550)!同樣的偏差2.9 vs 2.7)!同樣的質疑設備老化、操作問題)!同樣的背景段長簽批的“狀態良好”報告)!同樣的施壓者——張工! 那個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穿了他最後一點僥幸!
    他渾身冰冷,手指顫抖著,幾乎握不住書頁。他強迫自己往下看,呼吸變得急促而粗重。
    “……鄭工堅持己見,認為數據可靠,隱患真實存在,拒絕修改報告。矛盾激化。最終,鄭工繞過張工,直接向段安全科提交了報告副本及詳細分析說明。此舉引發軒然大波。
    “安全科介入核查,組織第三方單位使用更高精度儀器複測。複測結果……證實了鄭工的數據和分析。k78+550處軌道確實存在基礎問題,超高值嚴重不足。段內緊急安排維修,避免了可能發生的脫軌風險。
    “事件結局:
    1. 鄭工因‘越級上報’、‘破壞團隊和諧’、‘在未充分核實情況下製造恐慌’等理由,受到內部通報批評,年度考核降檔,並被調離技術核心崗位,安排至偏遠工區擔任閑職。其技術能力和職業操守受到質疑。
    2. 原技術主管張xx張工)因‘管理失察’、‘未能有效甄別數據真偽’受到輕微警告處分,但因其‘在後續維修中積極配合’,很快恢複原職,並在後續工作中因‘穩妥處理複雜技術問題’獲得肯定。
    3. 該案例被作為‘技術溝通不暢’、‘流程執行不規範’的教訓納入內部教學討論,強調技術問題需在‘合理框架內’逐級解決,避免個人英雄主義……”
    林野的視線死死釘在“鄭工”的名字和那個冰冷的結局上。越級上報!破壞和諧!製造恐慌!內部通報批評!調離核心崗位!技術能力和職業操守受到質疑!
    而張工呢?管理失察?輕微警告?很快恢複原職?因“穩妥”獲得肯定?
    一股無法言喻的悲憤和荒謬感瞬間攫住了他!真相被證實了,隱患被排除了,挽救了可能發生的災難!但堅持真理、勇於擔當的人,卻被係統徹底碾碎,扣上各種汙名,打入冷宮,技術生命被扼殺!而那個試圖掩蓋、施壓篡改的人,僅僅付出微不足道的代價,甚至因“穩妥”多麽諷刺的詞!)而獲得讚譽,繼續穩坐釣魚台,十年後,用同樣的手段,將屠刀揮向了他林野!
    這就是“合理框架”?這就是“逐級解決”?這就是張工口中那套“在匱乏中磨礪精度”、“與缺陷共舞”的生存哲學背後,血淋淋的真相嗎?所謂的“生存”,就是學會在權力麵前低頭,學會用“大局”和“成本”來粉飾良知,甚至踩著堅持者的屍骨往上爬?
    十年前,鄭工成了犧牲品。十年後,他林野險些步其後塵。而張工,就是那個揮舞著屠刀的劊子手!他所謂的“技術純粹性”,他那些語重心長的教誨,他麵對林野質疑時眼中閃過的“複雜”和“掙紮”,現在看來,是多麽虛偽!多麽令人作嘔!那根本不是什麽掙紮,那是一個熟練的屠夫在麵對新的羔羊時,一絲程序化的、早已麻木的猶豫!他早已深諳這套規則,並在其中如魚得水!他教給林野的“生存智慧”,本質上就是如何更“穩妥”地成為這吃人機器上的一個齒輪,如何更“藝術”地參與這場對技術尊嚴的謀殺!
    林野猛地合上書!巨大的聲響在安靜的閱覽室引來幾道不滿的目光。他渾然不覺,胸口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那本泛黃的教材,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雙手灼痛。封麵上“事故分析”幾個字,此刻充滿了無盡的嘲諷。這哪裏是事故分析?這是對真相和勇氣的謀殺紀實! 而鄭工的名字,則像一個無聲的墓碑,矗立在教材的字裏行間,控訴著這個係統對技術良知的殘酷絞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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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衝出圖書館,幾乎是踉蹌著奔跑在暮色四合的校園裏。冰冷的夜風灌進肺裏,卻無法平息他靈魂深處的火焰。他需要找到鄭工!他要知道那個十年前被碾碎的靈魂,如今在哪裏?他要知道更多!
    他像瘋了一樣,利用自己測繪社“骨幹”的身份多麽諷刺!),想方設法登錄了學校陳舊的人事檔案查詢係統權限極低)。在浩如煙海的記錄和早已失效的鏈接中,他像大海撈針般搜尋“鄭xx”的名字。無數次的“查無此人”和“權限不足”幾乎讓他絕望。
    終於,在一個塵封的、關於某次“技術崗位調整”的加密附件裏他利用一個老社員無意中提過的默認密碼嚐試成功),他找到了一行冰冷的記錄:
    鄭xx,原技術科助理工程師。因工作表現及崗位需要,於[十年前年份]調任至西北地區某新線建設指揮部環境艱苦,條件有限),任現場測量員初級崗位)。後續信息:無。
    “西北地區某新線建設指揮部”?“現場測量員”?從技術科助理工程師,到偏遠新線的初級測量員?這何止是貶謫,這是流放!是徹底的放逐!將一顆曾經閃耀著技術光芒和勇氣的星辰,打入最底層的塵埃!
    林野的心沉到了穀底。他繼續瘋狂搜索,在學校的舊新聞網頁、內網論壇的邊角料、甚至是一些早已無人問津的工程簡報中尋找蛛絲馬跡。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
    突然,在一個極其不起眼的、關於“緬懷因公殉職職工”的舊帖子回複數為零)裏,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沉痛哀悼我單位職工鄭xx同誌。鄭xx同誌於[十年前年份+2年]在參與西北xx鐵路新線建設時,於一次夜間複測作業中,因突遇山體落石,不幸因公殉職,年僅xx歲。鄭xx同誌工作勤懇,技術紮實……後麵是格式化的悼詞)”
    “因公殉職”!
    “突遇山體落石”!
    “年僅xx歲”!
    林野如遭雷擊,僵在電腦屏幕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屏幕慘白的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瞳孔因極度的震驚和悲慟而放大。
    死了?
    那個堅持了真相、挽救了可能發生的災難、卻被係統無情碾碎放逐的鄭工……死了?
    在偏遠艱苦的新線工地,死於一場“意外”的落石?
    年僅三十多歲?
    一股無法抑製的寒意從脊椎骨直衝頭頂,瞬間彌漫四肢百骸,連指尖都冰冷麻木。這僅僅是“意外”嗎?還是……那個龐大冰冷的係統,對一個“不合時宜者”的最終、最徹底的清除?用最“自然”的方式,抹掉最後一個可能翻案的證據,徹底埋葬那段不堪的往事?
    張工知道嗎?他當然知道!他當年就是事件的親曆者和推動者之一!他不僅知道鄭工被流放,更知道他死在了那荒涼的地方!他手上,間接沾著鄭工的血!而十年後,他再次站在同樣的位置上,試圖用同樣的手段,將林野和他的數據一起“優化”掉!
    林野猛地推開椅子站起來,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他衝進洗手間,對著冰冷的瓷磚牆壁幹嘔,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鏡子裏的自己,臉色慘白如鬼,眼窩深陷,眼神裏是徹底的崩塌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冰冷。
    他回到屏幕前,死死盯著那條簡短的廣告和旁邊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鄭工很年輕,戴著眼鏡,神情有些拘謹,但眼神裏似乎還殘存著一絲技術人特有的專注和……也許是理想的光芒?這張臉,與林野腦海中那個在烈日下揮汗如雨、在倉庫裏對著數據一絲不苟的自己,何其相似!
    “鄭工……”林野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淚水終於無法抑製地洶湧而出,滾燙地砸在冰冷的鍵盤上。這不是為自己流的淚,是為十年前那個被碾碎、被放逐、最終無聲無息死在荒原上的靈魂流的淚!是為那被徹底埋葬的真相和勇氣流的淚!也是為所有試圖在這個扭曲的係統中,憑技術、憑良知、憑責任去堅守些什麽的人……流的絕望的淚!
    張工?他不再是那個技術之神,不再是那道“白月光”。他就是這個係統最忠實的衛道士,一個用技術外衣包裹著的、精於計算的劊子手!他的“匠人精神”,是跪著服務權力的精神!他的“生存哲學”,是吞噬理想者和殉道者的哲學!
    林野擦幹眼淚,眼神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空洞。那是一種心死之後,燃燒著灰燼般餘燼的眼神。他默默關閉了所有網頁,清除了瀏覽記錄。他拿出手機,對著屏幕上鄭工那張模糊的照片,按下了拍攝鍵。然後,他刪除了所有相關的搜索記錄和緩存。
    他走出圖書館,走入沉沉的夜色。校園裏燈火闌珊,遠處實習線上,似乎有夜訓機車的鳴笛聲傳來,悠長而空洞。
    他沒有回宿舍,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那條他們剛剛複測過的、南彎道的方向。夜色中的鐵軌泛著冷硬的微光,k78+550的裏程樁在黑暗中像一個沉默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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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鐵軌旁,夜風吹動他單薄的衣衫。他拿出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了他蒼白的臉。他翻出那張翻拍的鄭工的照片,又抬頭看了看眼前冰冷的鐵軌。
    十年前,一個堅持真相的靈魂在這裏被係統宣判了技術生涯的死刑,最終埋骨荒原。
    十年後,他林野,差一點就在這裏,親手將自己的良知和那個靈魂用生命扞衛過的東西,一起埋葬。
    而那個始作俑者,那個道貌岸然的張工,此刻或許正在家中,享受著女兒周雯帶來的溫情,心安理得地扮演著一個“負責任”的父親和“技術導師”的角色。
    多麽荒謬!多麽殘忍!
    林野緩緩蹲下身,手指撫過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鋼軌。指尖傳來的堅硬觸感,像這個係統冷酷無情的本質。他想起張工在倉庫裏操作儀器時那“人機合一”的韻律感,想起他諄諄教誨時眼中的“深邃”。這一切美好的表象之下,包裹著的竟是這樣一顆被權力和現實徹底腐蝕、早已背叛了技術初心的靈魂!他傳授的所謂“精度”,不過是服務於謊言的工具;所謂的“責任”,不過是權衡利弊後的苟且!
    “鄭工……”林野對著黑暗中的鐵軌,低低地呼喚了一聲,聲音嘶啞破碎,瞬間被夜風吹散。無人回應。隻有鐵軌沉默地伸向無盡的黑暗,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被掩埋的真相和無數個“鄭工”無聲的悲鳴。
    他抬起頭,望向張工家所在的那個教職工家屬樓的方向。那裏亮著溫暖的燈光。那燈光曾經象征著林野對技術贏得尊重的幻想,對平凡溫暖的向往。此刻,那燈光卻像黑暗中一隻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注視著他心中最後一點關於技術、關於責任、關於人的純粹信仰,徹底化為冰冷的灰燼。
    林野慢慢站起身。他沒有憤怒,沒有嘶吼。極致的絕望之後,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他最後看了一眼k78+550的裏程樁,又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鄭工年輕的臉。
    然後,他轉身,一步一步,無比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走回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背影被路燈拉得很長很長,融入夜色,仿佛一個被現實徹底吞噬、連影子都透著寒氣的幽靈。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個懷抱技術理想、相信精度與責任的林野,已經死了。死在了測繪社倉庫那支懸停的筆尖下,死在了圖書館泛黃教材的字裏行間,死在了西北荒原那場“意外”落石的塵埃裏。
    剩下的,隻有一具被冰冷的現實淬煉過、內裏燃燒著灰燼般恨意與絕望的空殼。教材裏的十年前,不是曆史,是輪回的詛咒,是懸在每一個試圖仰望星空的技術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而他,林野,已經看清了這劍鋒的寒光。
    圖書館外沉沉的夜色,如同冰冷的墨汁浸透了林野的骨髓。鄭工那張模糊的黑白照片,連同k78+550裏程樁冰冷的輪廓,在他腦海中反複切割,每一次都帶出更深、更冷的絕望。這絕望不再滾燙,而是凝固成了某種堅硬、鋒利的東西,沉甸甸地墜在他的胸腔裏,取代了曾經跳動著的、名為信仰的心髒。
    他拖著腳步,像一具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回到了測繪社倉庫附近。沒有進去。他無法再麵對那個地方,無法再麵對那台被精心“馴服”的set2x,更無法麵對那個親手拿起筆、即將完成十年前未竟之事的張工。
    倉庫的窗戶透出昏黃的光。林野隱在牆角的陰影裏,目光穿透汙濁的玻璃。他看見張工坐在操作台前,背對著窗戶,微微佝僂著。那本攤開的報告就在他麵前。周雯已經不在。昏黃的燈光下,張工的身影被拉長,投在堆滿舊儀器的牆壁上,像一個巨大而沉默的、背負著沉重秘密的怪物。他的手指,那曾無數次賦予冰冷儀器以精確生命的手指,此刻正握著張明留下的那支精致的簽字筆。筆尖懸停在“實測超高平均值:72.3”的位置上方,微微顫抖著。
    林野的呼吸停滯了。他能想象張工此刻內心的風暴——權力的重壓、現實的冰冷計算、周雯的未來、以及……或許,那被深埋了十年、屬於鄭工這個名字帶來的微弱刺痛?但這風暴,最終會被更強大的、名為“生存”的慣性所平息。他看到張工的背脊繃緊了一瞬,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抵抗著什麽,隨即,那肩膀頹然地垮塌下去,如同被抽走了最後一絲支撐。
    那隻握著筆的手,停止了顫抖。它以一種近乎冷酷的平穩,落了下去。
    筆尖劃過紙麵,發出細微卻刺耳的“沙沙”聲。那聲音在林野的耳中無限放大,如同利刃刮過白骨,如同鐵鍬鏟起掩埋真相的泥土。他清晰地看到張工的手腕移動,看到那個刺眼的“72.3”被劃掉。新的數字被工整地寫上。林野看不清具體改成了多少,或許是74.5?或許是75.0?總之,它必定被“優化”到了所謂的“合理誤差範圍”之內,一個足以讓段長簽批的報告維持體麵、讓維修評估顯得多餘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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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筆落下,都像是在林野心口剜下一塊肉。那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他親眼目睹了“精度”被謀殺的全過程。張工曾經教導他的“做”出來的精度,此刻被他親手“做”成了謊言。那本凝聚了他無數個日夜心血的筆記本,那裏麵記錄的關於set2x“脾氣”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次微小的偏差修正,都成了這場謀殺的同謀,成了粉飾太平的完美工具——因為它們被用來精準地製造了虛假的“合理”。
    張工放下了筆。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對著那份被篡改的報告,久久地沉默著。燈光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黝黑、深刻、疲憊,像一塊被風霜侵蝕殆盡的頑石,再也找不到一絲曾經讓林野仰望的光芒。那是一種徹底屈服的姿態,一種靈魂被掏空後的麻木。
    林野收回了目光。他沒有再看下去的必要了。結局早已注定,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亦如此。他悄無聲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轉身離開。每一步都踩在冰麵上,寒意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他沒有回宿舍。那個充斥著年輕喧鬧和懵懂夢想的地方,此刻對他而言是巨大的諷刺。他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足夠冰冷、足夠堅硬、能容納他內心那片崩塌廢墟的地方。
    他走向了那條廢棄的支線鐵路。這裏沒有燈光,隻有月光慘淡地灑在生鏽的鐵軌和荒蕪的道砟上,一片死寂。遠處,實習線上夜訓機車的鳴笛聲隱隱傳來,更添荒涼。他走到鐵軌中央,k78+550的裏程樁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微光。他站定,如同站在一個巨大的、沉默的祭壇之上。
    他拿出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毫無血色的臉。他再次點開那張翻拍的鄭工照片。照片上年輕的技術員,眼鏡後的眼神似乎還帶著一絲未被磨滅的、對技術的執著。林野凝視著他,仿佛跨越了十年的時空,與這個被係統碾碎、最終埋骨荒原的靈魂對話。
    “鄭工……”林野的聲音低沉沙啞,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噬。“我看見了……他們是怎麽殺死真相的。就像……殺死你一樣。”
    他蹲下身,手指撫過冰冷的、帶著粗糲鐵鏽的鋼軌。這觸感,堅硬、冰冷、無情,就像那個吞噬了鄭工、也即將吞噬他心中最後幻想的係統。他想起張工在倉庫裏行雲流水的操作,那“人機合一”的境界曾讓他心馳神往。現在想來,那“合一”的,何嚐不是一種與係統規則的深度融合?一種對“如何更高效、更‘穩妥’地服務於權力意誌”的肌肉記憶?
    “精度……責任……”林野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猙獰的弧度。這兩個曾經神聖的詞匯,此刻嚐起來隻有鐵鏽的腥味和謊言灰燼的苦澀。“原來,它們隻是權力的胭脂,是謊言的遮羞布。” 張工傳授的不是什麽匠人精神,而是一種在權力絞肉機裏生存的、精致的犬儒主義。所謂的“與缺陷共舞”,本質是學會如何優雅地、不露痕跡地背叛自己的專業良知,與係統的“缺陷”同流合汙!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再次翻湧上來。他幹嘔了幾聲,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有冰冷的絕望在胃裏凝結成塊。
    他站起身,仰頭望向夜空。沒有星辰,隻有厚重的雲層,如同巨大的鉛塊壓在頭頂。遠處張工家的燈火,像黑暗中一隻嘲弄的獨眼。那曾象征著他向往的“技術贏得尊重後的平凡溫暖”的光,此刻成了最惡毒的諷刺。那溫暖,是建立在無數個“鄭工”的屍骨之上,建立在被篡改的數據和潛在的安全隱患之上!是用技術人的尊嚴和良知換來的、沾血的安穩!
    “張工……”林野的聲音冷得像冰,“你教會了我最後一課。真正的‘匱乏’,不是設備的陳舊,不是資源的短缺。是這裏……”他用拳頭重重錘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是靈魂的徹底貧瘠!是脊梁被權力打折後,再也無法挺直的……徹底的匱乏!”
    月光下,林野的身影被拉得很長,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鐵軌上。他心中的“白月光”徹底熄滅了,連灰燼都被寒風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真相和背叛反複犁過的、堅硬冰冷的凍土。在這片凍土之下,某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正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毀滅性的力量,開始悄然滋生。
    他沒有再流淚。淚水屬於那個對技術和人性還抱有幻想的林野。那個林野,已經死在了圖書館泛黃的書頁裏,死在了倉庫那支簽字的筆尖下,死在了這條廢棄鐵軌的寒夜中。
    剩下的,是一個眼神空洞、內心卻燃燒著灰燼般恨意與絕望的軀殼。他緩緩轉過身,背對著k78+550的裏程樁,如同背對著一個時代的墓碑。他沒有走向溫暖的燈火,而是邁開腳步,一步一步,無比沉重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決絕,重新走向那吞噬光明的、測繪社倉庫的黑暗入口。他知道,他必須回去。不是為了救贖,不是為了質問——那毫無意義。而是為了……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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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倉庫的門虛掩著。林野推門而入。
    張工還坐在操作台前,麵對著那份已經“優化”完畢的報告,背對著門口。聽到門響,他身體微微一僵,但沒有立刻回頭。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混雜著未散盡的機油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張明簽字筆的油墨氣息。
    林野沒有出聲,他徑直走到自己的工具櫃前,動作機械地拿出鑰匙,打開。裏麵除了他的工具,還有那個視若珍寶、記錄著set2x所有“脾氣”的硬皮筆記本。他拿起筆記本,紙張在手中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數據……改好了?”林野的聲音在寂靜的倉庫裏響起,平直,沒有任何起伏,聽不出任何情緒,冰冷得像一塊鐵。
    張工的身體明顯震了一下。他緩緩轉過身。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色比平時更加黝黑憔悴,眼袋深重,眼神複雜地看向林野。那裏麵有疲憊,有愧疚,有無奈,甚至還有一絲殘留的掙紮,但更多的是一種認命後的麻木。
    “嗯。”張工隻應了一個字,聲音沙啞幹澀。他避開林野的目光,看向那份報告。“按……要求,調整到允許範圍內了。閉合差……很漂亮。”
    “閉合差很漂亮……”林野重複了一遍,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他走到操作台前,目光掃過那份報告。那個被篡改的數字,74.8,工整地躺在紙上,像一道精心縫合的傷疤,掩蓋著下麵潰爛的隱患。“是啊,‘優化’得很完美。比十年前……更‘穩妥’了。”
    “十年前”三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張工的耳膜!
    張工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大,瞳孔急劇收縮!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種被猝然揭開最深、最痛傷疤的驚駭和劇痛!他死死盯著林野,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沉默寡言的學生。林野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憤怒、失望或者迷茫,而是一種洞悉一切後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嘲弄?
    “你……你說什麽?”張工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幹裂的嘴唇翕動著。
    林野沒有回答。他慢條斯理地翻開自己的筆記本,精準地翻到記錄著k78+550原始觀測數據和平差計算過程的那幾頁。他拿起一支紅筆,動作緩慢而穩定,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和公式上,劃下了一道道刺目的紅杠。不是修改,是徹底的否定和抹除。
    “我在圖書館,”林野一邊劃,一邊用那毫無溫度的聲音平靜地說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翻到一本舊教材,《鐵路工程測量典型事故案例分析》。裏麵有個案例十七,講的是十年前,k78+550彎道超高值爭議的事。” 他抬起頭,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刺向張工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一個叫鄭xx的技術員,測出了2.9毫米的負偏差。他堅持上報,結果……被扣上‘破壞團結’、‘製造恐慌’的帽子,調去了西北新線當測量員。兩年後,死於山體落石。‘因公殉職’。”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張工的心口。他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手猛地撐住操作台才沒有摔倒。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隻剩下死灰般的慘白和難以置信的驚恐。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些被他深埋了十年、以為早已爛在記憶深處的肮髒秘密,就這樣被眼前這個他一手帶出來的學生,以一種最冰冷、最殘酷的方式,血淋淋地挖了出來!
    “張工,”林野放下紅筆,合上那本被紅杠劃得麵目全非的筆記本,發出沉悶的一聲響。“您教我的‘精度是‘做’出來的’。我學會了。” 他指了指那份被篡改的報告,又指了指自己劃滿紅杠的筆記本。“您看,我‘做’得怎麽樣?是不是比鄭工當年……更‘識時務’?更符合您‘在匱乏中磨礪’出來的……生存之道?”
    “你……你……”張工指著林野,手指顫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喉嚨裏咯咯作響,卻隻能擠出破碎的音節。巨大的震驚、被揭穿的恐懼、以及深埋心底的愧疚和痛苦,瞬間衝垮了他強撐的鎮定。他眼中的麻木被撕碎,隻剩下赤裸裸的、無處遁形的狼狽和恐慌。
    “別激動,張工。”林野的聲音依舊平靜得可怕,他甚至還向前走了一步,靠近渾身發抖的張工。“身體要緊。畢竟,您還得……穩穩妥妥地當您的技術指導,還得看著周雯……考上好大學呢,不是嗎?” 他刻意加重了“穩妥”和“周雯”兩個詞,每一個音節都像冰冷的針,紮在張工最敏感的神經上。
    張工像是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高大的身軀佝僂下來,雙手緊緊抓住操作台的邊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他不敢再看林野的眼睛,那眼神裏的冰冷和洞悉,讓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比西北荒原的風雪更甚。
    “那份報告,您交上去吧。”林野退後一步,語氣恢複了那種死水般的平靜,仿佛剛才那番誅心之言從未發生過。“‘優化’得很好,閉合差很漂亮,段長會滿意的,劉科長也好交差,張明學長更是立了一功。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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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拿起自己那個被紅筆劃得一片狼藉的筆記本,在手裏掂量了一下,仿佛在掂量一個廢品。然後,他走到牆角那個專門存放廢棄資料和破損工具的舊鐵皮櫃前,拉開櫃門。裏麵堆滿了灰塵和雜物。林野麵無表情地將筆記本扔了進去。
    “砰”的一聲悶響,筆記本消失在黑暗的雜物堆裏。
    林野關上櫃門,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他轉過身,不再看癱軟在操作台前、如同瞬間蒼老了十歲的張工。他的目光,落在了倉庫角落裏,那個鎖著的、屬於張工私人工具和重要資料的工具箱上。那個箱子,林野從未被允許打開過,它象征著張工在這個倉庫裏最後的權威和秘密。
    林野的眼神,在那冰冷的鐵皮箱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裏,沒有好奇,沒有敬畏,隻有一種冰冷的、如同在評估一件戰利品或障礙物的審視。
    他沒有再說話,徑直走向倉庫門口。拉開門,外麵是濃得化不開的夜。
    “對了,張工,”林野的腳步在門口頓住,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來,如同最後的宣判,“您工具箱的鎖……該換了。聽說,老式的掛鎖,有時候……並不那麽‘穩妥’。”
    說完,他一步跨出倉庫,身影徹底融入門外的黑暗之中。
    倉庫裏,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癱坐在椅子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張工。昏黃的燈光下,那份“完美”的報告靜靜地躺在桌上,旁邊是張明留下的那支精致的簽字筆。而牆角那個廢棄的鐵皮櫃,像一張無聲的嘴,吞噬了記錄著真相的筆記本,也吞噬了林野心中最後一點對技術純粹性的幻想。
    門外的黑暗裏,林野的腳步沒有停頓。他沒有回宿舍,也沒有走向任何光亮的地方。他像一個真正的幽靈,在校園偏僻的小路上遊蕩。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撲在他身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內心的凍土之下,那剛剛滋生的東西,正汲取著真相的養分和背叛的毒素,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蔓延、硬化。
    他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他掏出手機,屏幕的光再次照亮他毫無表情的臉。他沒有再看鄭工的照片,而是打開了手機裏一個極其隱蔽的加密文件夾。裏麵,靜靜地躺著一份文件——正是那份被張工“優化”前的、原始的實習線複測報告完整電子版。所有數據,所有計算過程,所有原始觀測記錄,包括那個致命的72.3,都完好無損地保存在這裏。
    這是他在內業處理時,出於習慣和謹慎,在提交初步分析給張工之前,就偷偷備份的。當時隻是一個技術員本能的備份習慣,為了防止意外丟失。他從未想過,這份備份,會成為最後未被玷汙的證據,成為一把冰冷的匕首。
    他盯著屏幕上的文件圖標,眼神幽深如古井。冰冷的屏幕光映在他瞳孔深處,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隻有一種近乎非人的、純粹的計算和權衡。
    交出去?像鄭工當年那樣?
    結果是什麽?他幾乎能立刻看到:張明輕蔑的冷笑,張工蒼白無力的辯解甚至可能反咬一口),劉科長的官腔,段長的震怒。然後,他的檔案裏會多出無數個罪名:偽造數據、誣陷領導、破壞學校聲譽、心懷叵測……最好的結局是被開除,像垃圾一樣被清掃出去。更壞的……會不會也“意外”地被分配到某個“需要人手”的、環境特別“惡劣”的新線工地?西北?或者西南的無人區?然後,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或者一次“無法預料”的塌方……
    鄭工的身影,仿佛在手機屏幕的反光裏一閃而過。
    林野的手指懸在刪除鍵的上方,停留了足足一分鍾。指尖冰涼。最終,他沒有按下去。但他也沒有做任何其他操作。他隻是退出了文件夾,鎖上手機屏幕。
    黑暗中,他發出一聲極輕、極冷的、近乎無聲的笑。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塊冰在胸腔裏碎裂的聲音。
    交出去?不。那是鄭工的路,是一條死路,一條被精心設計好的、用來埋葬“不合時宜者”的死路。他林野,不想做下一個無聲無息消失在荒原的“鄭工”。
    他需要更鋒利的東西。不是鄭工那種玉石俱焚的勇氣,而是能切開這層層鐵幕、真正留下傷痕的利器。張工工具箱的鎖……一個念頭,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悄然探出。
    他緩緩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塵土。動作依舊有些僵硬,但眼神深處,那凍土之下滋生的東西,似乎已經頂破了最後一絲軟弱的外殼,露出了它猙獰的、金屬般冰冷的獠牙。他不再看倉庫的方向,也不再理會那棟亮著溫暖燈光的家屬樓。他像一個熟練的獵人,開始無聲地、精準地規劃著自己的行動軌跡,每一步都踩在陰影裏,每一步都指向那個冰冷的鐵皮箱——那個藏匿著張工“穩妥”秘密、也可能藏匿著更多足以撕裂偽善麵具鑰匙的地方。
    夜色,成了他最好的掩護。曾經的“白月光”已死,在它的廢墟之上,一個隻為在黑暗中撕咬而生的存在,悄然睜開了眼睛。教材裏的十年前,不再是詛咒,而是一份染血的、關於如何在這個係統裏“活下去”的黑暗啟示錄。而他林野,將是這本書最冷酷、也最危險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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