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實習的第一個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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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拖著塞滿工具和資料的行李箱,站在潮濕黏膩的空氣裏。七月的陽光炙烤著站前廣場,蒸騰起的熱浪裹挾著辛辣香氣,與他內心的冰冷形成鮮明對比。實習單位派來接站的商務車就停在馬路對麵,車身印著 “西南建工某項目部” 的字樣,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光。
“小林吧?” 司機師傅叼著煙,伸手要接他的行李,“上車吧,項目部離市區還有段距離。”
林野謝絕了幫忙,將行李箱塞進後備箱。車內空調開得很足,出風口傳來的冷氣卻無法驅散他身上黏膩的汗意。後視鏡裏,司機的目光掃過他胸前的工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新人?前兩個月工資卡還沒辦好,錢直接打微信。”
這句話像根刺紮進林野心裏。他想起出發前簽的實習協議,白紙黑字寫著 “首月發放全額薪資”,此刻卻變成輕飄飄的一句 “流程沒走完”。但他隻是點點頭,望向車窗外飛速後退的樓宇。那些玻璃幕牆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像無數麵鏡子,映出他空洞的眼神和愈發冰冷的心。
項目部設在城郊的活動板房區,鐵皮屋頂在烈日下泛著白光。林野跟著司機走近掛著 “項目負責人辦公室” 牌子的房間,空調外機的轟鳴聲震得牆壁嗡嗡作響。坐在大板椅上的中年男人叼著煙,煙灰缸裏堆著半截印著酒店 ogo 的火柴,正是當初來學校宣講時信誓旦旦承諾 “優厚待遇” 的王主任。
“小林啊,來得正好。” 王主任將一摞圖紙推到桌角,露出沾滿咖啡漬的文件,“咱們項目資金周轉有點問題,前兩個月工資得緩一緩。不過放心,餐補和底薪明天就發。” 他頓了頓,肥厚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記錄,“對了,差旅補貼暫時也發不了,怕你們年輕人吃不了苦跑路。”
林野盯著那行被紅筆劃掉的補貼記錄,喉嚨發緊。從家鄉到這裏的路費,早已掏空了他僅有的積蓄。他想起出發前母親塞進行李箱的皺巴巴的錢,想起父親在電話裏說 “好好幹,別給家裏丟臉”。此刻這些回憶像砂紙,在他心口反複摩擦。
“可是協議上……”
“協議是死的,人是活的。” 王主任往後一靠,皮椅發出刺耳的吱呀聲,“你看看窗外,那片工程工期壓得緊,現在走,以後哪個單位敢要你?” 他突然換了副笑臉,從抽屜裏摸出盒煙,抽出一根遞過來,“年輕人,要學會顧全大局。”
林野沒有接煙。煙味讓他想起測繪社倉庫裏的往事,想起那支篡改數據的筆。他強壓下胃裏翻湧的惡心,轉身走出辦公室。板房外的熱浪撲麵而來,晾衣繩上掛著的工作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無數麵投降的白旗。
第一個月發工資那天,林野守著手機等到淩晨。微信提示音響起時,他幾乎是撲向手機,屏幕上卻隻有兩筆轉賬:餐補 750 元,底薪 1500 元。他顫抖著點開與王主任的聊天框,對方秒回的消息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不是說了差旅補貼暫緩?想幹就幹,不想幹趁早走人。”
宿舍裏,同屋的實習生老周湊過來看他手機,突然笑出聲:“兄弟,你還真信那老狐狸?我上個月連餐補都隻拿到一半。” 他掀開枕頭,露出藏在下麵的泡麵桶,“看見沒?這就是咱們的‘高薪待遇’。”
林野沉默地把手機塞進褲兜。月光從板房的縫隙裏漏進來,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想起圖書館裏那本泛黃的教材,想起那個被流放後死於荒原的前輩。此刻的困境,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絞殺,用更溫柔的手段,慢慢磨碎年輕人的棱角和希望。
接下來的日子,林野像台上了發條的機器。清晨五點跟著測量隊出發,背著全站儀在烈日下穿梭,汗水浸透的工作服幹了又濕,結出一片片白花花的鹽漬。中午蹲在工地旁吃廉價的盒飯,下午繼續在高溫裏校準數據。王主任偶爾來視察,總會當著眾人的麵拍拍他的肩膀:“小林不錯,好好幹,轉正後待遇翻倍。” 可一到發工資,承諾就成了泡影。
這天收工後,林野在項目部的公告欄前停下腳步。最新的獎懲通知裏,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實習生林野,因測量數據提交延遲,扣除當月餐補。” 鮮紅的印章刺得他眼眶發燙。他衝進王主任辦公室,卻看見對方正和人推杯換盞,桌上擺著高檔煙酒。
“王主任,數據延遲是因為儀器出了故障……”
“故障?那是你的事。” 王主任夾起一筷子菜,油光在他肥厚的臉上閃爍,“年輕人,要學會從自身找原因。” 他朝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遞來個鼓囊囊的信封,“去去去,別耽誤我們談正事。”
林野攥著被退回的信封,指甲幾乎掐進掌心。信封上 “款項” 幾個字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突然想起那個堅持真相的前輩,想起那個用生命扞衛數據的靈魂。此刻的他,連發聲的勇氣都在一次次打壓中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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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板房裏,老周翻了個身,壓低聲音說:“兄弟,我打聽到了,咱們的補貼都被他私吞了。上個月有個實習生去舉報,直接被送回學校,檔案裏還記了大過。” 他頓了頓,“這地方,吃人不吐骨頭。”
林野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燈泡,想起曾經那個藏著秘密的工具箱。或許在這個世界,想要活下去,就不能做那個正直卻被犧牲的人,而要成為能揭開真相、撕開謊言的人。他摸出枕頭下的手機,點開那個加密文件夾,裏麵靜靜躺著實習以來所有原始測量數據 —— 這是他最後的籌碼,也是唯一能與黑暗對抗的武器。
窗外傳來車輛呼嘯而過的聲音,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在夜色中。林野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勾勒著下一步的計劃。悶熱的夏夜,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他籠罩,但在這窒息的黑暗裏,有什麽東西正在破土而出,帶著複仇的鋒芒,和絕不妥協的倔強。
清晨五點,鬧鍾在鐵皮板房裏炸響。林野翻身坐起,軍用手電筒的光束刺破黑暗,在牆麵上投下晃動的影子。他摸索著穿上沾滿泥漿的工裝褲,褲腳還結著前日暴雨留下的硬痂。作為測量員,每天清晨的準備工作如同一場與時間的賽跑 —— 全站儀需要提前校準,棱鏡組要逐一檢查,記錄數據的筆記本必須確保沒有褶皺,否則在潮濕的環境裏紙張會迅速發脹變形。
“又要去 b 區測沉降?” 老周裹著被子翻了個身,“那片地基昨天剛澆築完,王主任盯得可緊了。” 他的聲音裏帶著未消散的睡意和隱隱的擔憂。林野默不作聲地往水壺裏灌著涼白開,金屬壺身貼著掌心傳來刺骨的涼意。他清楚,今天要測的不僅是地基沉降,更是藏在數據背後的真相。
工地的清晨籠罩在濃霧裏,全站儀的激光在霧靄中拉出微弱的紅線。林野趴在三腳架上,目鏡裏的十字絲精準對準棱鏡中心。潮濕的空氣讓鏡片不斷起霧,他隻能反複擦拭。“小林,快點!混凝土班組等著數據開工呢!” 對講機裏傳來工頭的催促。他咬著牙加快速度,汗水順著安全帽的邊緣滴進眼睛,刺痛感讓他眼前的數字都開始模糊。
測量員的工作看似重複,實則每一個數據都關乎工程命脈。標高、坐標、坡度,任何一個微小的誤差都可能導致後續施工的連鎖反應。林野記得張工曾說過:“測量員的眼睛,就是工程的尺子。” 可如今,這把 “尺子” 卻成了某些人牟利的工具。他在記錄本上寫下一組數據,特意加重了筆跡 ——,遠超設計允許的 10。
正午的太陽像個巨大的蒸籠,工地上的柏油路麵都開始發軟。林野蹲在全站儀旁邊吃盒飯,米飯混著沙子硌得牙疼。遠處,王主任的黑色轎車碾過碎石路駛來,揚起一片黃塵。“小林,過來!” 王主任搖下車窗,墨鏡後的目光掃過林野膝蓋處磨破的工裝褲,“聽說你對 b 區的數據有疑問?”
林野攥緊了手中的測量記錄本。他清楚,這是一場試探。“報告主任,儀器顯示的數值和設計圖紙存在偏差。” 他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王主任下車,肥厚的手掌搭在全站儀的三腳架上,金屬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年輕人,儀器也會‘說謊’。我看啊,是你操作不熟練,校準沒做好。” 他從口袋裏掏出張皺巴巴的圖紙,“按這個數據報,不會有錯。”<。林野感覺胃部一陣痙攣,仿佛又回到了測繪社倉庫那個夜晚。他接過圖紙時,注意到王主任袖口露出的金表,表盤上的鑽石在陽光下刺得他睜不開眼。這隻表的價格,足夠支付整個測量組半年的補貼。
夜幕降臨,工地卻依舊燈火通明。林野趁著夜色溜進測量儀器室,這裏存放著每天回收的全站儀、水準儀和原始觀測手簿。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打開文件櫃。手簿上的記錄需要和電子數據一一核對,這是他發現真相的關鍵。泛黃的紙頁間,不同測量員的筆跡交織在一起,有的工整如印刷體,有的潦草得難以辨認,但每一組數據背後,都是無數個烈日下的堅守。
突然,走廊傳來腳步聲。林野迅速將手簿塞進懷裏,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誰在裏麵?” 保安的手電筒光束刺破黑暗。他強作鎮定地舉起安全帽:“李哥,我來檢查儀器防潮箱。” 保安狐疑地掃視一圈:“下次別這麽晚,最近工地丟了不少配件。”
回到宿舍,林野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整理數據。他發現,自項目開工以來,b 區的沉降數據就存在係統性篡改。更可怕的是,這種篡改並非簡單的修約,而是通過調整測量基準點、偽造閉合差等專業手段進行的。這些操作,沒有紮實的測量功底根本無法完成。他想起王主任桌上那本《工程測量規範》,邊角都被翻得起了毛邊,原來那些知識不是用來保證質量,而是成了掩蓋罪行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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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林野陷入了雙重煎熬。白天,他要頂著烈日完成測量任務,同時還要應對王主任派來的 “監工”;夜晚,他化身偵探,在海量的圖紙和數據中尋找證據。有次在核對水準路線時,他發現王主任的親信偷偷調換了水準儀的 i 角校正參數,這直接導致測量結果出現係統性偏差。他用手機拍下儀器設置界麵,手卻在不停發抖 —— 這種操作一旦被發現,他可能連現在的處境都不如鄭工。
暴雨突襲的那晚,林野冒雨衝進測量室搶救設備。全站儀的電池還沒來得及收好,雨水已經順著門縫灌了進來。他跪在地上用身體護住儀器,膝蓋被碎石劃破也渾然不覺。恍惚間,他想起鄭工在西北荒原的那個夜晚,是否也像他一樣,在守護著心中的某種東西?
隨著證據越來越多,林野的處境也愈發危險。他發現自己的測量記錄本被人翻過,手機裏的加密文件夾曾被嚐試破解。老周偷偷塞給他一張紙條:“小心張會計,他是王主任的眼線。” 林野將紙條揉成一團塞進嘴裏,鹹澀的紙漿混著唾液吞下肚。他知道,是時候做出抉擇了。
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林野背著裝滿證據的硬盤,走向項目部後山的信號塔。那裏是工地唯一能收到 4g 信號的地方。他的工裝褲口袋裏,還揣著一份手寫的舉報信,字跡被汗水暈染得有些模糊。山風呼嘯而過,吹得他手中的圖紙嘩嘩作響。遠處,項目部的燈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像極了他搖搖欲墜的希望。
“鄭工,你說我該怎麽做?” 林野對著夜空輕聲發問,聲音很快被風聲吞沒。他想起教材裏那個年輕技術員的照片,想起他眼中閃爍的理想光芒。此刻,他終於明白,有些東西比個人安危更重要 —— 那是刻在每個測量員骨子裏的,對精準和真相的執著。
當他顫抖著按下發送鍵的那一刻,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堅定的眼神。黑暗中的博弈才剛剛開始,但他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羔羊。作為一名測量員,他要用手中的數據,為正義丈量出一條光明之路。
暴雨過後,工地變成一片巨大的泥沼。林野踩著沒過腳踝的泥漿,深一腳淺一腳走向測量儀器室,腳下的黏膩如同王主任那張油膩的臉,揮之不去。空氣裏彌漫著濕土、鐵鏽和劣質柴油混合的刺鼻氣味。質監站的人像犁地一樣把項目部翻了個底朝天,王主任被帶走時的死灰色麵孔在工人們驚惶的竊竊私語中反複咀嚼。停工的紅頭文件貼在公告欄最顯眼的位置,像一塊潰爛的傷疤。
“林工!”一個穿著沾滿泥點工裝的中年人小跑著迎上來,是測量組的張工,也是林野的半個師父。他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敬畏和擔憂的複雜表情,聲音壓得很低:“質監站那邊…點了名要你過去一趟,就在臨時指揮部。”
臨時指揮部設在項目部唯一一棟沒漏水的二層板房裏。林野推開門,濃重的煙味和壓抑的氣氛撲麵而來。王站長站在窗前,背對著門口,背影繃得像拉滿的弓。李科長則坐在一張簡易折疊桌旁,麵前攤著林野那份沾著泥點、字跡被雨水暈染開的原始記錄本,旁邊是項目部那份打印精美、數據“完美”的正式報表。幾個穿著質監製服的人圍在桌邊,臉色凝重。
“林野來了。”李科長抬起頭,聲音沙啞,眼袋深重,顯然一夜未眠。他指了指報表上zj11到zj15那幾行刺眼的“18.00”,“這…就是你說的那幾根短樁?”
“是。”林野的回答簡短有力。他目光掃過王站長緊繃的背影,落到那份報表上。鮮紅的公章蓋在偽造的數據上,此刻顯得格外諷刺。
王站長猛地轉過身,臉色依舊鐵青,但看向林野的眼神裏,審視中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現場挖開的情況,你已經看到了。樁基深度嚴重不足,鋼筋籠短、細、鏽蝕,混凝土標號也遠低於設計要求。這是重大質量事故,更是刑事犯罪!”他頓了頓,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林野臉上,“現在,我們需要你提供更完整的證據鏈。不僅僅是這幾根樁,是整個項目開工以來,所有被你發現或被篡改的關鍵施工監測數據!特別是主體結構沉降、基坑位移、隧道收斂這些要命的指標!你敢不敢,也敢不敢保證,你手裏的原始數據,是唯一的、真實的、完整的?”
空氣仿佛凝固了。李科長和其他質檢員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野身上。這不再是簡單的舉報,這是要他成為整個調查風暴的核心證人,是把他徹底推到風口浪尖,推到王主任背後那張巨大利益網的對立麵。
林野沒有絲毫猶豫。他迎著王站長幾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從濕透的工裝褲內側口袋裏,掏出一個用防水袋層層包裹的銀色u盤。袋子表麵還凝結著細密的水珠。他解開纏繞的皮筋,將u盤放在桌麵上,就在那份偽造的報表旁邊。
“這裏麵,”林野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感,“是自項目開工以來,所有我負責或經手的原始施工監測數據電子備份,包括但不限於樁基成孔記錄、混凝土灌注旁站記錄、沉降觀測原始手簿掃描件、基坑位移監測曲線原始導出文件、隧道收斂測量點原始坐標序列。每一次觀測的時間、地點、儀器型號、環境參數、觀測員簽名,都在裏麵。每一個文件生成後都做了隻讀加密和d5校驗,最後一次修改時間戳可以證明其原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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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桌麵,最終定格在那份光鮮的偽造報表上,聲音裏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至於敢不敢保證?王站長,測量員的尺子量的是土地,不是良心。我的數據,隻對大地負責。”
王站長死死盯著那個不起眼的u盤,又猛地抬頭看向林野那張年輕卻寫滿疲憊和決絕的臉。幾秒鍾的沉默,沉重得如同鉛塊。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文件跳了起來:“好!李科!立刻把u盤交給技術鑒定組!啟動全麵數據核查比對!通知經偵,擴大調查範圍!從財務到分包商,從材料采購到監理記錄,給我一寸一寸地挖!我倒要看看,這底下到底爛了多少!”
風暴的中心似乎轉移到了質監站和經偵的聯合辦公室,但風暴的餘波卻在泥濘的工地上持續震蕩。停工令下,工程機械像巨大的鋼鐵屍體般沉寂在泥水裏。工人們失去了收入來源,焦慮像瘟疫一樣蔓延。項目部剩下的幾個小頭目,如同驚弓之鳥,看林野的眼神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恐懼,有怨恨,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曾經一起蹲在路邊吃盒飯的工友,現在看到他,眼神也閃爍不定,匆匆避開。
“林哥,”老周找到正在臨時板房裏整理濕透圖紙的林野,搓著手,臉上帶著討好的笑,眼神卻飄忽不定,“那個……王主任他……真回不來了?”他壓低聲音,“我聽說,他上麵還有人……咱們這樣,會不會……”
林野停下手裏的動作,抬眼看向老周。窗外透進來的光,照在老周臉上,映出他眼底深處的惶恐。林野忽然想起老周枕頭底下藏著的泡麵桶。“老周,”他聲音平靜,“數據不會說謊。樓要是塌了,下麵埋的不隻是鋼筋水泥。”他沒有再多說,繼續低頭整理那些承載著真相的紙張。老周訕訕地站了一會兒,默默退了出去。
這種無形的孤立和壓力,比王主任的咆哮更令人窒息。林野成了工地上的“異類”,一個捅破了膿瘡、讓所有人都陷入不安的人。他隻能把自己更深地埋進數據裏。質監站技術組的人很快找上門,要求他配合進行關鍵區域的複測。
b區,這片剛剛澆築完基礎底板的地塊,正是王主任當初“特別關照”的重點區域,也是林野最早發現沉降異常的地方。暴雨衝刷後,基坑邊緣的土層顯得更加鬆散。林野背著沉重的全站儀箱,和張工以及兩名質監站的技術員再次來到這裏。
“就按你原始記錄上的監測點位置,重新布設、測量。”質監站帶隊的趙工,是個頭發花白、神情嚴肅的老工程師,他指著圖紙上林野標注的點位,“沉降監測點c3、c4、c5,位移觀測點d2、d7。用你們項目部的儀器,你親自操作。”
這是一種驗證,也是一種壓力測試。林野沉默地點點頭。他熟練地架起三腳架,打開全站儀箱。冰冷的金屬儀器部件在晨光中泛著微光。他拿出專用的絨布,仔細擦拭物鏡和目鏡,然後進行精密的整平和對中。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沉穩有力。張工在一旁協助立棱鏡杆,動作卻有些僵硬,眼神不時瞟向林野。
儀器啟動,自檢通過。林野將眼睛湊近目鏡,開始尋找第一個沉降監測點c3。然而,當十字絲對準預埋的銅質標誌中心時,他的眉頭瞬間擰緊。視野裏,那個熟悉的銅點標誌……位置似乎偏移了?而且標誌本身似乎也有細微的變形?他立刻調整焦距,仔細確認。
“趙工,張工,你們看。”林野讓開位置,聲音凝重,“c3點的標誌,位置不對,而且邊緣有撬壓痕跡,可能被移動過。”
趙工立刻湊近目鏡觀察,臉色沉了下來。張工也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不……不可能啊……昨天還好好的……”
“昨天?”趙工銳利的目光掃向張工,“昨天誰來過這裏?”
“沒……沒誰……”張工眼神躲閃。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這絕不是巧合。他立刻轉向位移觀測點d2的位置。那裏原本應該埋設著一個穩固的強製對中基座。然而現在,基座周圍的混凝土被粗暴地鑿開了一個坑,基座本身歪斜著,連接基座的棱鏡杆接口處有明顯的扭曲變形!
“d2點基座被破壞!”林野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這是明目張膽的毀滅證據!目的就是讓複測無法進行,或者製造測量誤差,進而質疑他原始數據的準確性!
趙工的臉色鐵青,對著對講機低吼道:“技術組,立刻派人到b區基坑!通知保衛處,封鎖現場!有人蓄意破壞監測點!”
現場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破壞監測點,這是極其惡劣的行為,已經構成了對司法調查的公然挑釁!張工額頭上布滿了冷汗,身體微微發抖。林野沒有看他,他蹲下身,仔細檢查被破壞的d2基座。在扭曲的金屬接口縫隙裏,他敏銳地發現了一小片殘留的、不屬於這裏的深藍色尼龍纖維,很新,像是從某種工作手套上刮下來的。他不動聲色地用鑷子小心夾起,放進證物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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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測工作被迫中斷。林野回到那間臨時安置他的小辦公室,心情異常沉重。破壞監測點,這隻是一個開始。對手的反撲比他預想的更快、更狠辣。他打開電腦,插入備份的移動硬盤,調出b區所有的沉降監測原始數據。
屏幕上,一條條沉降曲線延伸開來。c3、c4、c5這三個點,在最近的幾次觀測中,沉降速率明顯異常陡增,累計沉降量早已遠超設計預警值10),達到了18、17、甚至19!而項目部存檔的正式報表上,這些點的沉降值都被“修正”成了溫和的7、8、6。林野的目光死死盯住c5點的曲線,在最後一次他記錄的觀測後,曲線的末端似乎有一個極其微小的、不自然的“折點”,沉降量在那個時間點後,被強行“拉回”了一點。這需要極其專業的測量知識,才能做得如此隱蔽!絕不是王主任那種人能獨立完成的!項目部裏,還有內鬼!而且是個懂技術的、隱藏更深的“尺子”!
這個發現讓林野脊背發涼。他想起王主任桌上那本翻爛的《工程測量規範》,想起那些被篡改得極其專業的數據。他想起張工看到被破壞的監測點時那慘白的臉色和躲閃的眼神。張工?他雖然有經驗,但似乎並不具備如此高明的造假手段。還有誰?
深夜,工地除了風聲和遠處流浪狗的吠叫,一片死寂。林野毫無睡意,他戴上耳機,反複聽著白天用手機偷偷錄下的一段對話片段。那是趙工在質問張工時,旁邊一個質監站年輕技術員低聲的抱怨:“……煩死了,這鬼地方信號真差,想查個規範都難,手機流量跑得飛快……”
手機信號……林野腦中靈光一閃!他猛地坐起身。項目部為了節省成本,隻在辦公區和幾個主要入口裝了信號放大器,宿舍區和像儀器室、倉庫這些偏僻角落,信號極其微弱。但是,要實時篡改電子測量記錄比如全站儀導出的坐標數據),或者遠程訪問項目部的服務器修改正式報表,都需要穩定的網絡連接!那個內鬼,一定有一個可以穩定上網的地方!
他立刻打開電腦,調出項目部建築平麵圖。辦公區網絡覆蓋好,但人多眼雜。宿舍區信號差。儀器室……對!儀器室!那裏存放著價值幾十萬的全站儀、gps接收機等精密設備,為了設備防盜和遠程監控雖然項目部從未真正用過),當初布線時,是單獨拉了一條光纖寬帶進去的!而且儀器室位置偏僻,晚上通常隻有保安巡邏時象征性地看一眼門鎖!
林野的心跳驟然加速。他關掉台燈,摸黑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望向遠處那棟孤零零的測量儀器室板房。黑暗中,那棟房子像一個沉默的堡壘。就在他凝視的時候,一點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藍綠色光芒,在儀器室靠後牆的某個窗口位置,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隨即熄滅。
像是……筆記本電腦屏幕的背光?或者是手機屏幕解鎖的光?
林野屏住呼吸。儀器室的鑰匙,除了他、張工、還有負責後勤的……張會計!老周提醒過要小心的那個人!他立刻拿出手機,沒有選擇打電話,而是快速編輯了一條加密信息,發給了趙工:“重點查儀器室網絡訪問記錄及張會計。疑點:b區c5點數據異常折點,儀器室深夜微光。”
信息發出後,林野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感覺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撞擊。他知道,這條信息,就像他按下舉報鍵的那一刻一樣,將再次打破某種危險的平衡。黑暗中的獵手,不止一個。而他,已經亮出了自己的刀鋒。這場圍繞著“尺子”的戰爭,才剛剛進入最血腥的巷戰階段。他必須比對手更快,更準,更狠。他要測量的,已不僅僅是土地的沉降,更是人心沉淪的深度。
林野的後背緊貼著牆麵,冷汗順著脊梁骨滑進衣領。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的微光,像是深潭裏突然炸開的磷火,轉瞬又被吞噬。他知道,這條加密信息既是進攻的號角,也是暴露行蹤的信號彈。張會計那張總是掛著和善笑容的臉,此刻在他腦海裏扭曲成毒蛇吐信的模樣。
走廊盡頭傳來皮鞋跟叩擊地麵的聲響,不緊不慢,卻像倒計時的秒針。林野的手指下意識摸向口袋裏的防狼噴霧 —— 那是老周留給他的最後忠告。腳步聲在第三道安全門前戛然而止,電子鎖發出 "滴" 的錯誤提示音,緊接著是窸窸窣的金屬摩擦聲。
林野的瞳孔驟然收縮。對方在撬鎖。
他貼著牆根倒退,鞋尖碰到牆角的消防斧時,突然想起上周張會計曾特意來檢查過這批消防器材。當時對方拍著他肩膀說 "安全無小事" 的場景,此刻化作森冷的嘲諷。斧頭握柄上的防滑紋硌得掌心生疼,他卻在這真實的觸感中找回了一絲鎮定。
儀器室的門被撬開的瞬間,林野掄起消防斧衝了出去。月光透過百葉窗在地麵切割出鋒利的條紋,斧刃破空的風聲裏,他看清了對方藏藍色的西裝袖口 —— 正是張會計常穿的那件深灰色定製西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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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工這是幹什麽?" 熟悉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張會計舉著雙手緩緩轉身,腕間的浪琴表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我剛接到物業電話,說這邊的警報器響了。" 他指了指牆上已經停止閃爍的紅色警示燈,"你看,現在不是沒事了?"
林野的呼吸變得粗重,斧刃卻穩如磐石:"上個月十七號淩晨三點,你為什麽會出現在 b 區?" 這個日期是他反複核對監控錄像時發現的異常 —— 那天夜裏,張會計的工卡曾在 b 區門禁留下記錄,而當天本該休假的他,卻在兩個小時後出現在員工食堂刷卡買咖啡。
張會計的表情凝固了半秒,隨即又恢複了和煦的笑容:"年輕人,工作壓力大要學會調節。要不要我介紹個心理醫生給你?" 他的右手慢慢伸向西裝內袋,林野立刻將斧頭抵在對方喉結處:"別動!"
就在這時,林野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餘光瞥見屏幕亮起的瞬間,張會計猛地抓住斧柄用力下壓,另一隻手掏出的電擊槍擦著他耳際劃過。兩人在儀器室門口扭打起來,林野的後背重重撞在金屬文件櫃上,五髒六腑仿佛都移位了。
混亂中,他摸到了張會計西裝內袋裏的硬物。扯出來的瞬間,一個 u 盤掉落在地,上麵貼著醒目的標簽:"沉降數據最終版"。林野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 這正是他苦尋多日的關鍵證據。
就在他彎腰去撿 u 頓時,後腦勺突然遭到重擊。劇痛讓他眼前炸開無數金星,恍惚間聽見張會計對著藍牙耳機說:"計劃提前,必須在天亮前解決。" 意識消散前,林野死死攥住 u 盤,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等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捆在地下配電室的鐵架上。潮濕的空氣裏彌漫著黴味和機油的刺鼻氣息,頭頂的白熾燈發出令人煩躁的嗡鳴。張會計倚在配電櫃旁,正在擦拭那把電擊槍:"你比我想象的聰明,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
林野試圖掙脫繩索,手腕卻被磨得鮮血淋漓:"你們篡改沉降數據,是想讓市政工程偷工減料!" 他想起那些異常的檢測報告,b 區地基明明已經出現裂縫,數據卻顯示一切正常。如果按照這樣的數據施工,建成的高樓大廈將成為隨時可能倒塌的死亡陷阱。
張會計輕笑一聲,從公文包裏取出一疊文件:"看看這個。" 泛黃的報紙上,頭版頭條赫然寫著 "xx 大橋坍塌事故致 32 人遇難"。林野的血液瞬間凝固 —— 那是三年前的重大工程事故,而負責地質勘探的,正是他們現在的母公司。
"老周沒跟你說過?" 張會計慢條斯理地戴上白手套,"當年我也是項目組的一員。你以為那些失蹤的數據真的找不回來?" 他將 u 盤插入旁邊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跳動的數據讓林野瞳孔驟縮:"現在你看到的,才是 b 區真正的地質結構。"
地下水層嚴重流失,土壤承載力下降了 67,這樣的數據如果公之於眾,整個開發區的建設都將被叫停。林野突然想起老周臨終前的警告:"他們要的不是準確的數據,是能讓項目通過的 " 數據 "。"
"你知道為什麽選你當替罪羊嗎?" 張會計將一杯水推到林野麵前,"因為你太幹淨了。" 他調出一段監控錄像,畫麵裏林野正在刪除服務器上的某個文件 —— 那是被篡改過的視頻,"明天,這些證據就會出現在調查人員手裏。"
林野突然笑了起來,帶著血絲的嘴角咧出猙獰的弧度:"你以為這樣就能掩蓋真相?趙工已經拿到原始數據備份了。" 這話半真半假,他隻是賭對方不敢冒險。果然,張會計敲擊鍵盤的手指停頓了一下。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張會計迅速合上電腦,將 u 盤揣進懷裏:"看來有人等不及了。" 他拿起電擊槍逼近,"本來想給你個痛快,既然如此..."
千鈞一發之際,配電室的鐵門被撞開。趙工帶著兩名安保人員衝了進來,手中的記錄儀閃爍著紅光:"張會計,你涉嫌篡改數據、謀殺同事,現在請配合調查。" 他身後的安保人員已經舉起了配槍。
張會計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卻仍強作鎮定:"你們有什麽證據?" 話音未落,趙工將一個密封袋扔到他麵前 —— 裏麵是林野被打暈時掉落在儀器室的防狼噴霧,上麵清晰地印著張會計的指紋。
"我們在你辦公室找到了這個。" 趙工又拿出一個黑色賬本,"行賄記錄、洗錢證據,還有三年前大橋事故的原始數據。" 他轉向林野,眼神中帶著愧疚,"抱歉來晚了,老周留下的加密硬盤,我們今天早上才破解。"
林野的眼眶突然發熱。老周在失蹤前將所有證據都做了多重備份,藏在公司服務器最隱蔽的角落。那些深夜加班時的絮叨,那些看似隨意的叮囑,原來都是老人留下的線索。
張會計癱坐在地上,臉上的假笑徹底消失:"你們贏了,但這件事不會結束。" 他的話音未落,外麵突然傳來劇烈的爆炸聲。趙工臉色大變:"不好,他們要銷毀證據!"
整棟大樓開始劇烈搖晃,應急燈在斷電的瞬間亮起。林野被安保人員解開繩索,他抓起地上的 u 盤就往外跑。走廊裏濃煙滾滾,慘叫聲此起彼伏,他知道,這是對方最後的瘋狂。
當他衝出大樓的那一刻,消防車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林野看著手中的 u 盤,想起老周常說的話:"數據不會說謊,說謊的是人。" 遠處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而這場關於真相的戰爭,或許永遠不會真正結束。
晨光刺破濃煙,林野握緊手中承載真相的 u 盤,看著警車、救護車陸續駛入現場。張會計被押上警車時,仍惡狠狠地盯著他,那眼神仿佛在說複仇的暗潮永不平息。這場風波過後,涉事公司被立案調查,三年前大橋事故的真相也隨之浮出水麵,相關責任人紛紛落網。但林野明白,在利益的旋渦中,類似的鬥爭還會不斷上演。他選擇繼續堅守在地質監測崗位,用更精密的儀器、更嚴謹的態度,丈量土地的同時,也守護著心中那份對真相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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