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入職培訓的血與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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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人城工務段培訓中心,與其說是一個培養人才的搖籃,不如說是一個時光遺忘的角落。它坐落在段區邊緣,與熱火朝天的施工現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灰撲撲的磚牆爬滿了藤蔓,有些已經枯萎,像幹涸的眼淚。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陳年灰塵、廉價消毒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鐵鏽與汗水混合的工業氣息,便迫不及待地撲麵而來,鑽入鼻腔,直抵肺腑。那味道,像是一種鈍痛,讓胸口微微發悶。
    林野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胃裏翻騰的不適感。他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身材不算高大,但骨架勻稱,皮膚是那種常年待在室內、缺乏陽光照射的蒼白。他穿著嶄新的、但明顯不合身的工裝,肩頭已經沾上了幾片從窗戶縫裏鑽進來的灰塵。他剛剛走出校門,帶著一絲對未來的憧憬,以及更多對未知的茫然,踏入了這個被前輩們形容為“渡劫”的地方。
    階梯教室裏光線昏暗,老舊的日光燈管閃爍不定,投下詭異的陰影。幾十張掉了漆的木椅擠在一起,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新入職的青工們,像被投進陌生魚缸的小魚,各自尋找著角落。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上,原本該有的興奮與期待,此刻大多被長途跋涉的疲憊和麵對未知前途的茫然所取代。有些人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有些人在低聲交談,還有些人,像林野一樣,隻是安靜地坐著,試圖消化這第一印象帶來的衝擊。
    講台上,講師李工正拿著一本厚厚的《鐵路安全生產總則》,像捧著聖旨。他大約五十多歲,頭發花白,戴著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鏡,鏡片後麵是一雙渾濁但偶爾會閃過精明的眼睛。他的聲音像一台年久失修的舊收音機,滋滋啦啦地響著,帶著一種拖遝的、缺乏生氣的腔調。
    “…所有同誌們,安全生產,重於泰山!這條線,是生命線,是責任線,是咱們鐵路人的命根子!不能有絲毫馬虎!”
    林野聽著,感覺那些字句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失去了本來的意義。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太陽穴,那裏隱隱作痛。昨晚為了趕火車,他隻睡了幾個小時,此刻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
    ppt投影儀嗡嗡作響,屏幕上投出的畫麵更加刺眼。那些模糊不清、設備老舊得像是古董的事故現場照片,在閃爍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扭曲的鋼軌,變形的車輪,散落一地的零件,以及……血。照片上的血跡已經幹涸,呈現出一種暗褐色的、仿佛凝固了幾十年的樣子,與其說是“血的教訓”,不如說更像博物館裏展出的“血跡文物”。
    “血的教訓!同誌們!”李工敲了敲桌子,試圖引起大家的注意,但效果甚微,“看看這些!這都是用生命換來的代價!安全是天!責任重於泰山!”
    口號喊得震天響,但配合著那些過時的照片和講師毫無感情的念白,卻有種時空錯位的荒誕感。仿佛他們不是在討論現代鐵路運輸的安全問題,而是在翻閱一本關於遠古祭祀的泛黃典籍。
    林野內心os:“血?這照片裏的血怕都成文物了…講的這些玩意兒,實習時在山溝裏挖隧道都用不上,更別說現在了。‘天’和‘山’?扣錢罰款才是真泰山壓頂吧。等真出了事,估計也是設備老化、管理混亂,誰會記得這些寫在紙上的口號?”
    他眼皮越來越沉,強撐著不睡過去。他瞥了眼旁邊的阿達克。阿達克是個哈薩克族小夥子,皮膚黝黑,眼神明亮,鼻梁高挺,穿著一身合體的、但明顯是哥哥或父親傳下來的舊工裝,袖口和領口都磨得發白。他正低著頭,手指在膝蓋上模擬彈奏冬不拉的動作,手指靈活地跳躍,臉上帶著一種沉浸在音樂世界裏的、近乎陶醉的表情。顯然,他的心思早就飛回了那片遼闊的草原,飛向了那些成群的牛羊和奔騰的駿馬。
    另一邊的紮西是個藏族小夥,他坐得筆直,像一尊小佛。筆記本攤開著,但他畫的是一些複雜的幾何圖案,線條流暢,結構精密,完全不是那些空洞的口號。林野看不懂那些圖案的含義,但能感覺到那種嚴謹和專注。他猜測,或許這與他們民族特有的建築或宗教藝術有關。
    林野心裏隻剩下一個字:混。混過這該死的培訓期,拿到那張象征“合格”的“通行證”,就是勝利。至於之後,管他去呢。他本來就不是什麽熱血青年,對鐵路事業也沒有什麽神聖的使命感。他隻是想找份穩定的工作,養活自己,然後…然後呢?未來模糊得像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他低下頭,假裝研究桌麵上的一道劃痕,實則是在抗拒這令人窒息的環境和空洞的說教。他甚至開始幻想,如果此刻窗外突然傳來馬蹄聲,阿達克真的騎著駿馬衝進來,那該多有趣。或者,如果紮西突然合上筆記本,念起經文,那又會是怎樣一種奇景?
    時間在滋滋啦啦的聲音和昏昏欲睡的氛圍中緩慢流逝。林野感覺自己像一塊被扔進溫水裏的冰,正在一點點融化,隻剩下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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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實作場,與教室裏的沉悶截然不同。這裏充滿了陽光,但陽光是毒辣的,像一把火,烤得人皮膚發燙。空氣中彌漫著鐵鏽、機油和塵土的味道,混合著一種原始的、屬於機械運作的粗糲感。
    臨時抽調來的王工長,是個典型的“老鐵路”。他穿著一身油膩膩的工裝,工裝上印著的“工務段”字樣已經模糊不清,褲腳上還沾著幾片幹涸的泥點。他叼著一根沒點的煙,煙頭微微發亮,煙霧繚繞中,他眯著眼,對著幾台鏽跡斑斑、仿佛剛從廢鐵堆裏刨出來的老古董儀器指指點點。那是一台探傷儀和一把道尺,探傷儀的屏幕已經出現了裂痕,上麵布滿了雪花點,像一隻得了白內障的眼睛;道尺的尺身也有些彎曲,刻度模糊。
    “規程?那都是寫在紙上的!”王工長吐出一口煙圈,帶著一種“老江湖”的傲慢,“真幹活兒,靠的是這個!” 他拍了拍自己滿是老繭、指關節粗大的手,“聽聲兒!手感!比啥機器都靈!”
    他所謂的“聽聲兒”,就是湊近那台接觸不良的探傷儀,側耳傾聽著裏麵發出的“滋啦滋啦”的電流聲,臉上露出一種專家般的凝重。而“手感”,則是拿起那把彎曲的道尺,在兩根軌道之間比劃,動作嫻熟,仿佛那些偏差在他眼裏都是透明的。
    為了證明他的“經驗之談”,他對著那台接觸不良、屏幕亂閃的探傷儀外殼,“哐當”就是一腳。那力道不輕,探傷儀被踢得一個趔趄,差點翻倒。但奇跡發生了,機器居然短暫地安靜了下來,屏幕上的雪花點也消失了,顯示出一片模糊的綠色區域。
    “瞧見沒?機器也有脾氣!”王工長得意地拍了拍儀器,仿佛那是他的愛駒,“你得懂它,哄著它,它就聽你的!”
    實作場的幾個新青工麵麵相覷,沒人敢表示懷疑,也沒人覺得這有什麽道理。他們隻是覺得,這位王工長,可能腦子不太靈光。
    輪到林野這組阿達克、紮西同組)操作,分到的正是那台“挨踢牌”探傷儀。林野早上在教室裏聽了“血的教訓”,此刻努力回憶著那些步驟,按照記憶,笨拙地操作著。他先是接通電源,然後嚐試調整各種旋鈕,但機器毫無反應,屏幕上依舊是死寂的黑暗,或者偶爾閃過幾粒孤零零的雪花點。
    “這…這怎麽回事?”林野有些慌了,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紮西眉頭微蹙,他放下筆記本,走到儀器旁,仔細檢查著連接線。他手指纖細,動作卻很穩,輕輕撥動著鬆動的接口,試圖重新固定。阿達克看得直樂,他個子高大,體格健壯,此刻正雙手抱臂,看著林野的窘迫,嘴角掛著戲謔的笑容:“嘿,林野,你太溫柔了,得學工長!” 他作勢也要踹儀器。
    “別!踹壞了算誰的?”林野趕緊攔住他,臉上帶著哭笑不得的表情,“混過去得了。” 他內心毫無波瀾,隻想趕緊結束這無意義的表演。這所謂的實作,不過是教他們如何在資源匱乏和規則失效的環境裏“糊弄”過關。
    果然,紮西很快找到了問題所在——一個接口接觸不良。他用隨身攜帶的小工具他似乎什麽東西都帶著)小心地清理了一下接口,重新連接好。奇跡再次發生,探傷儀屏幕亮了起來,顯示出模糊的波形圖。
    “好了。”紮西淡淡地說,繼續低頭研究屏幕上的數據。
    林野鬆了口氣,心裏對紮西多了幾分佩服。他看向阿達克,阿達克聳聳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還是得靠技術,瞎踢不行。”
    實作課就這樣在一種怪誕的氛圍中結束。王工長對著他們“滿意”地點點頭,說了句“差不多得了”,便轉身離開了,留下他們三個在毒辣的陽光下,感受著汗水順著脊背滑落的濕熱。
    回去的路上,林野、阿達克、紮西並排走著,沉默了一會。
    “這培訓,真有意思。”阿達克率先打破沉默,語氣裏帶著一絲調侃,“講師說安全重於泰山,工長說踢機器比規程管用。這‘山’和‘踢’,怎麽對上號的?”
    紮西沒說話,隻是看著前方,眼神平靜。林野也覺得荒誕,但他更覺得疲憊。“有意思?沒意思。早點結束,早點走人。”他隨口應道。
    阿達克看了他一眼:“你好像不太開心?”
    “開心?我開心啥?”林野苦笑,“實習的時候在山溝裏挖隧道,風吹日曬,倒也痛快。現在天天關在這鬼地方,聽這些廢話,做這些假動作,累得要死,還覺得沒意思。”
    阿達克笑了:“痛快?挖隧道也不輕鬆啊。再說,誰不是這樣過來的?熬過去就好了。”
    紮西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很清晰:“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工長說的也有道理,機器確實有時候靠經驗能解決。但也不能完全不管規程。”
    林野和阿達克都看向紮西。林野有些驚訝,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沉默寡言的藏族小夥,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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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挺明白的。”林野由衷地說。
    紮西搖搖頭:“我隻是覺得,兩者結合,可能更好。光靠經驗,容易出事。光靠規程,也不一定管用。”
    阿達克拍了拍紮西的肩膀:“行啊,紮西,有想法。不過,現在這情況,咱們能做的,就是先‘混’。等真上了崗位,再慢慢學。”
    林野點點頭,感覺心裏稍微敞亮了一些。至少,他不是一個人在“混”。身邊還有兩個看似不同,但同樣在尋找生存之道的同伴。
    培訓第三天,形式主義的大戲正式拉開帷幕——選班委。這原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在培訓中心這種環境下,卻顯得格外滑稽。
    李工站在講台上,背對著陽光,臉上鍍了一層金色的光暈。他穿著筆挺的襯衫,打著領帶,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嚴肅的管理者。他公式化地宣布:“為加強管理,設立班委。崗位:班長總協調)、工長實作課帶頭,協助講師)、學習委員收發作業)、紀律委員考勤)、生活委員宿舍衛生、分發勞保、組織活動)。自願報名,民主選舉!”
    台下瞬間冷場。幾十雙眼睛互相躲閃,仿佛都在尋找一個拒絕的眼神。誰也不想當這吃力不討好的免費勞力。尤其是在這樣一個隻想“混”日子的集體裏,當班委意味著要承擔額外的責任,得罪人不說,還可能落得兩頭不討好。
    短暫的沉默後,幾個人舉了手。一個油頭滑腦、眼神活絡、坐在前排的叫劉誌,他爭著當班長,理由是“年輕有為,願意為大家服務”。另一個體格壯實、似乎和王工長有點熟絡、坐在後排的叫趙剛,他瞄著工長的位置,理由是“在部隊待過,組織能力強”。學習委員和紀律委員也分別有幾個人象征性地舉手,但那姿態,與其說是競選,不如說是例行公事。
    唯獨生活委員——管宿舍衛生?管發肥皂毛巾?組織聯誼?——無人問津,仿佛是個燙手的“屎盆子”。誰願意去管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去得罪那些不愛幹淨、或者懶得整理內務的室友?那簡直是在自找麻煩。
    眼看又要冷場,李工臉色沉了下來。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同誌們!班委不是什麽榮譽,是責任!是為了咱們這個集體能更好地運轉!沒有人願意擔當,難道讓班長一個人忙活?”
    他的話音剛落,旁邊的阿達克突然用手肘猛捅林野的腰。力道不輕,林野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嘿!林野!舉手!生活委員!就你了!”阿達克壓低聲音,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這活兒適合你,心細!混個班委名頭,結業考評說不定加點分,分崗位時興許有點用!”
    紮西也轉過頭,沉靜的目光帶著鼓勵,微微頷首。他似乎覺得,林野雖然看起來懶散,但本質不壞,當個生活委員,至少不會搞出大亂子。
    林野內心os:“加分?能有幾分?管衛生?天天盯著人疊被子倒垃圾?這不是找不自在嗎?…算了,阿達克這直腸子,不答應他能煩死。反正這破差事沒人要,我舉個手走個過場,應付一下他,也顯得我‘積極’,絕對選不上!混過去拉倒。”
    他抱著百分百的敷衍心態,一臉“被迫營業”的表情,慢吞吞、極其不情願地把右手舉了起來,高度剛過耳朵尖,隨時準備放下。
    戲劇性的一幕上演。班長、工長位置競爭激烈劉誌和趙剛眼神都帶著火花)。學習、紀律委員也有人接手。唯獨生活委員,全場隻有林野那隻半死不活的手孤零零地舉著!李工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看到林野那副“老實巴交”實則是生無可戀)的樣子,又看看他旁邊兩個一看就“踏實可靠”阿達克體格好能幹活,紮西安靜不惹事)的少數民族兄弟,簡直像發現了寶藏——這種“老實人”管生活瑣事,再合適不過了!還有“幫手”!
    “好!林野同誌!主動擔當!精神可嘉!” 李工根本不給別人也沒別人)機會,一錘定音,“就由林野同誌擔任本期培訓班的生活委員!大家鼓掌鼓勵!”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夾雜著明顯的嗤笑聲和慶幸的呼氣聲。劉誌和趙剛顯然對彼此當選感到滿意,相視一笑。其他人則鬆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林野徹底石化,手僵在半空:“我?生活委員?管…管衛生?” 他感覺像是被硬塞了一手的爛泥。阿達克和紮西倒是很給麵子地用力鼓掌,阿達克還衝他擠眉弄眼,無聲地用口型說:“林委員,看好你哦!” 林野隻想翻白眼。他隻想混,怎麽混成了個管衛生的“官”?
    真正的“血與淚”生活委員生涯,從一場名為“迎接集團衛生突擊檢查”的噩夢開始。
    李工下了死命令:“宿舍必須一塵不染!被子必須棱角分明!垃圾桶不能有垃圾!廁所不能有異味!這是政治任務!林委員,你負全責!出了問題,唯你是問!”
    林野拿著那份比《安全生產總則》還厚的《宿舍衛生檢查評分細則》,看著上麵諸如“床底無浮塵”、“暖水瓶把手方向一致”、“牙刷牙膏頭朝同側”等變態要求,隻想把這玩意兒糊李工臉上。他毫無經驗,更不懂如何指揮一群同樣隻想混日子、甚至可能故意使絆子的同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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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先是從自己宿舍開始。他的宿舍是四人間的,另外三個室友,一個叫張強,整天抱著手機打遊戲;一個叫李明,性格內向,但邋遢得可以,襪子隨手一扔就是幾天;還有一個叫王磊,還算幹淨,但不太願意管閑事。
    林野拿著掃帚和抹布,像個陀螺一樣在宿舍裏轉。他先清理了床底,果然,幾雙髒襪子、不知道什麽用的雜物,像地雷一樣藏在各個角落。他忍著惡心,把它們一一撿出來。然後是桌麵,灰塵厚得能寫字。張強和李明看不下去了,象征性地擦了擦自己的桌子,但動作敷衍得像在搔癢。王磊則默默地幫著林野一起整理。
    林野內心os:“這幫人!一點集體榮譽感都沒有!檢查組來了,扣分了,大家一起挨批,誰也別想好過!”
    他試圖去動員張強和李明,讓他們把被子疊好。張強懶洋洋地甩了甩手:“疊那麽好幹嘛?累不累?檢查組又不住這兒。” 李明則低著頭,一聲不吭,顯然是懶得動。
    林野氣得差點跳腳,但他知道,發火沒用。他隻能耐著性子,一遍遍地重複著要求。最終,在王磊的協助下,他們宿舍算是勉強達到了“及格線”。被子疊成了豆腐塊,雖然棱角不太分明;桌麵擦幹淨了,物品擺放也還算整齊;垃圾桶倒空了,雖然地上還是有些紙屑。
    第一次宿舍大掃除動員會開得像場鬧劇。林野站在自己宿舍中間,有氣無力地念著要求:“那個…大家注意下衛生啊,檢查很重要…嗯…被子盡量疊好…” 下麵的人該幹嘛幹嘛,玩手機的、聊天的、摳指甲的,完全當他是空氣。結果可想而知。第二天自查,髒衣服像地雷一樣藏在床底各個角落,垃圾桶堆成了小山,被子像被轟炸過,廁所的味道能熏死蒼蠅。
    林野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嘴角起了泡。混不下去了!他必須想辦法。
    阿達克看不下去了,猛地站起來,像座鐵塔,洪亮的嗓門帶著草原漢子的彪悍:“喂!都聾了嗎?!林委員給咱們留麵子,我阿達克可沒那麽多講究!這衛生搞不好,檢查組來了,大家一起扣分!丟人現眼!今晚都給我動起來!我看著!誰偷懶,別怪我請他出去‘活動活動筋骨’!” 他捏著拳頭,骨節劈啪作響。這赤裸裸的“武力震懾”加上“集體丟人”的威脅,瞬間讓幾個刺頭縮了脖子,懶散的氛圍被強行打破。
    紮西則默默地拿起工具,對林野說:“光說不行,得做樣子給他們看。我們先把自己屋弄成樣板。” 他心思縝密,帶著林野和阿達克,嚴格按照《細則》要求,把他們的宿舍收拾得近乎變態的整潔。被子疊得堪比軍營,物品擺放如用尺子量過,紮西甚至不知從哪弄來便宜的香薰塊,巧妙地放在廁所角落祛味。他一邊幹,一邊低聲告訴林野檢查的死角在哪裏門框上沿、暖氣片後麵、床板縫隙),以及如何快速“突擊”表麵光鮮。
    靠著阿達克的“武力值”和“不要臉”精神,加上紮西的“技術流”指導,以及林野拿著《細則》死磕、帶頭幹最髒最累的活比如通堵塞的廁所下水道),宿舍衛生總算在檢查組到來前,達到了“虛假繁榮”的標準。林野也悟出點門道:這“管理”,核心就是“帶頭幹髒活 + 找個能鎮場子的打手阿達克)+ 有個技術顧問紮西)+ 關鍵時刻別要臉”。
    剛應付完衛生,生活委員的“福利”又來了——分發勞保用品。庫房裏堆滿了散發著濃烈橡膠和劣質棉布味道的勞保服、勞保鞋硬得像鐵板)、手套、肥皂、毛巾。數量、尺碼一團亂麻。
    林野看著名單和堆積如山的物品,頭大如鬥。他根本不認識大部分人,名單上除了名字和工種,幾乎沒有其他信息。阿達克再次挺身而出,憑借體型優勢,成了人形搬運機和秩序維護者。“排好隊!別搶!念到名字的上前!林委員你點名發東西,紮西你管尺碼和簽字!” 他往那一站,混亂的場麵頓時有了主心骨。
    紮西則展現了驚人的條理性。他快速將物品按尺碼大致分類,對照名單上麵有之前登記的尺碼),飛快地在每人名字後標注好應領物品和尺碼,同時嚴格監督每個人簽字確認。林野隻需要像個複讀機一樣,按紮西標注好的名單念名字,發放對應的物品。在兩位兄弟的強力輔助下,這場分發竟然異常高效地完成了。林野看著簽滿名字、核對無誤的清單,第一次對這個“生活委員”的虛名產生了一丁點“沒搞砸”的慶幸,但心底依然覺得這純粹是運氣好,外加兄弟夠義氣。
    培訓進入尾聲,氣氛卻詭異而緊張起來。李工和王工長像打了雞血,為迎接“集團培訓結業檢查組”而瘋狂。理論課變成了“背誦大賽”,要求所有人必須像機器人一樣,一字不差地複述那些空洞的安全口號。實作課則成了“表演秀”,反複排練那幾個檢查組指定要看的“標準化”流程用著那些老掉牙的儀器),要求動作整齊劃一,口號喊得聲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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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野作為生活委員,任務加碼:確保檢查當天環境尤其是廁所!)光鮮亮麗,學員精神麵貌衣服整潔!)煥然一新。他像個被抽打的陀螺,檢查衛生死角,督促大家整理那身並不合身的工裝,甚至被臨時要求組織一場“展現學員活力與民族團結”的聯誼活動最終草草收場,隻有阿達克即興吼了段哈薩克民歌,紮西安靜地坐在角落)。
    結業檢查日終於來臨,整個場麵都彌漫著一種緊張而壓抑的氛圍。檢查組的領導們在段領導們的簇擁下,步履匆匆地走過每一個角落,仿佛他們正在巡視自己的領地一般。
    學員們則像是被上緊了發條的玩偶,機械地重複著那些已經排練過無數次的“背誦”和“標準操作”。他們的聲音洪亮得有些誇張,動作整齊得甚至讓人感到詭異。
    教室裏窗明幾淨,顯然是剛剛被擦拭過;廁所裏也散發著清新的香氣,那是剛剛噴灑過清新劑的緣故。一切都顯得那麽完美,那麽無可挑剔。
    檢查組的領導們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偶爾微微點頭,表示認可。最後,他們在那張早已準備好的“培訓效果顯著,管理規範有序,學員表現優秀”的評價表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檢查組的人一走,原本緊繃的空氣瞬間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鬆弛下來。王工長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立刻點燃了那根叼在嘴裏一整天的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罵道:“媽的,總算完事了!”接著,他大手一揮,喊道:“解散!”
    李工也恢複了他那副冷漠的麵孔,夾起自己的包,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仿佛這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
    學員們聽到這個消息後,就像久旱逢甘霖一般,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身體也因為放鬆而顯得有些癱軟。他們經曆了長時間的學習和訓練,身心都已經極度疲憊,此刻終於得到了解脫,仿佛重獲新生。
    就在這時,李工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他在自己的包裏摸索了一陣,然後拿出了幾張紅彤彤的證書。這些證書鮮豔奪目,上麵印著“優秀學員”幾個金色的大字,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
    “下麵宣布本期培訓優秀學員!” 李工清了清嗓子,“趙剛同誌!擔任班委工長期間,積極協助講師管理實作課堂,表現突出! 劉誌同誌,作為班長,認真負責…此處省略若幹官話)…”
    林野對於劉誌和趙剛的入選絲毫不感到意外,因為他早就看透了這兩個人的真麵目。那個油嘴滑舌的劉誌,作為班長,整天就知道溜須拍馬,尤其是在檢查組來的時候,更是表現得異常“積極”,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工作。而趙剛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和王工長之間的關係不一般,在實作課上,他幾乎什麽都不做,隻是圍著王工長轉,美其名曰“協助管理”,實際上不過是幫王工長拿拿工具、遞遞煙而已。
    當李工念完其他幾個名字後,林野的心情已經十分平靜,他甚至覺得有點好笑。然而,當李工的目光掃過他時,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絲異樣。李工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念出了他的名字:“……以及,林野同誌!擔任生活委員,在宿舍衛生管理和勞保分發工作中……嗯……能團結同誌,尤其是團結少數民族學員阿達克和紮西,共同完成任務!特評為優秀學員!”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來,林野有些驚訝。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會被評為優秀學員,畢竟他在這個班裏一直都比較低調,並沒有特別突出的表現。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李工為什麽會選擇他。雖然他在工作中並沒有太多的閃光點,但他一直都很注重與同學們的關係,尤其是與少數民族學員阿達克和紮西的關係。他經常主動幫助他們解決生活中的困難,與他們建立了良好的友誼。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李工才會認為他是一個能夠團結同誌的人吧。
    林野完全呆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優秀學員?就因為他“能團結少數民族學員”?這是在開玩笑吧!
    他的腦海裏像電影一樣迅速閃過一幕幕場景:自己通廁所時的狼狽不堪,阿達克吼人時的凶悍模樣,紮西默默收拾爛攤子的身影……還有那堆積如山的勞保用品,以及那苛刻到變態的衛生檢查。
    這些畫麵讓林野感到無比的諷刺和無奈。他這份所謂的“優秀”,哪裏有什麽真正的價值可言?它不過是被形式主義的灰塵所覆蓋,被兄弟們的汗水所浸透罷了。
    這份“優秀”與他自己想要“混”過去的心態以及所謂的能力毫無關係。它更像是因為他負責了最髒最累的“屎盆子”工作,卻“意外”地沒有搞砸,然後順便“體現”了培訓中心所謂的“民族團結”成果,才被當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點綴。
    李工麵帶微笑,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嶄新的、印著燙金字的“優秀學員”證書遞到林野手中。證書的紙張質地挺括,手感光滑,上麵的紅章鮮豔奪目,仿佛在訴說著這份榮譽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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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野緩緩低下頭,凝視著手中的證書,然而,他的內心卻並沒有像表麵上那樣平靜。相反,他似乎聞到了一股奇特的氣味,那是消毒水、劣質橡膠和廁所清新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這股味道讓他感到有些不適,甚至有些惡心。
    他不禁皺起了眉頭,想要把這股難聞的氣味從鼻子裏驅趕出去。但無論他怎麽努力,那股味道就像幽靈一樣縈繞在他的周圍,讓他無法擺脫。
    林野的腦海裏開始浮現出一些奇怪的畫麵:醫院的病房、破舊的橡膠手套、散發著異味的廁所……這些畫麵與他手中的證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荒誕和諷刺。
    他突然意識到,這張證書雖然看起來很光鮮,但它所代表的榮譽卻可能是虛假的、空洞的。也許,在這背後隱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和醜陋的真相。
    林野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份“優秀學員”的證書,也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這個所謂的榮譽。
    與此同時,耳邊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音。趙剛、劉誌等人的笑聲在空氣中回蕩,那是一種誌得意滿的笑聲,充滿了對自己成就的驕傲和對他人的不屑。而阿達克和紮西的聲音則顯得格外真誠,他們為林野獲得這份榮譽而感到高興,並送上了最真摯的祝福。
    他緊緊地捏住這張紙,仿佛它是一件珍貴的寶物,又仿佛它是一塊沉重的石頭。這張紙輕飄飄的,卻承載著他一個月來的辛苦與汗水;它沉甸甸的,因為它代表著他所經曆的種種困難和挫折。
    他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遠處那個談笑風生的趙剛身上。趙剛是班級裏的工長,一個看似輕鬆卻關鍵的職位。雖然他並沒有做多少實際的事情,但因為他所處的位置重要,所以輕易地獲得了大家的認可和讚揚。
    而他自己呢?作為生活委員,他這一個月來可謂是疲於奔命。每天都有各種瑣碎的事務需要處理,從采購生活用品到組織班級活動,從協調同學之間的矛盾到解決各種突發問題,他幾乎沒有一刻停歇。而且,很多時候他都需要依靠兄弟們的幫助才能勉強應付過去。
    這一個月的生活委員生涯,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場“血淚”的旅程。他付出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卻往往得不到應有的回報和認可。相比之下,趙剛的輕鬆和受認可讓他感到有些不公平。
    這,便是入職培訓的“血”——那是被陳舊教條、形式主義以及隱形不公反複折磨而消耗殆盡的精力與熱情。每一次的培訓課程,都像是一場漫長的折磨,讓人感到疲憊不堪。而那些所謂的“優秀”,更像是一種施舍和工具,讓人感到苦澀和荒誕。
    林野默默地將證書隨意地卷了起來,仿佛它隻是一張毫無價值的廢紙。他把它塞進背包的最底層,與那些過時的培訓材料一同被壓在下麵。這張證書,或許唯一的價值就是在未來分崗位時,能夠為他帶來那麽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印象分”。然而,這點“印象分”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他隻想盡快逃離這個充滿硝煙的地方,這裏的一切都讓他感到壓抑和窒息。而前方等待著他的,是那所謂的“鐵律之下”,那裏的現實隻會比這培訓中心更加赤裸和殘酷。
    “混?”林野心中暗自苦笑,“或許沒那麽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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